墨石岛中央洞府深处,隔绝一切窥探的静室之内。
独孤信!不,此刻,这具躯壳里盘踞的意志,已彻底摒弃了那个属于人族强者的名号。
他端坐于冰冷的墨玉石台之上,维持着龟太郎那灰绿色、布满粗糙纹路的龟妖形态。
幽暗的光线下,龟壳泛着深海岩石般的光泽,绿豆眼中再无属于独孤信的睥睨与深邃,唯有属于龟太郎的、一种混杂着市侩、狡黠与底层挣扎烙印的浑浊光泽。
“天元大陆……”
这个沉甸甸的名字,如同最深的梦魇,在识海中反复回荡。
墨渊紫眸中那纯粹的茫然,海蛇岛上那场虚与委蛇的宴席,最终只印证了一个冰冷的事实:
在这片东海最边缘的蛮荒海域,在这群挣扎于生存与依附的底层妖族之中,天元大陆,如同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幻影。
然而,黑龙那清冷的声音却在心湖投下另一颗石子:
“老爷,妾身幼时于龙族启蒙玉简中,确曾见过‘天元大陆’之名。言其为浩瀚无垠之界,仙道昌隆,乃诸天万界强横势力交汇之所。只是……具体方位、如何前往,非龙族核心或立下大功者不可知晓。妾身当年不过幼龙,只知其名,不知其路。”
希望并未断绝,只是被锁在了龙族核心的秘藏之中!
而黑龙,这条背负着青龙一族血仇的真龙,此刻却如同最珍贵的秘宝,也如同最危险的引信,绝不能轻易暴露。
一旦龙气泄露,引来的恐怕不是通往天元大陆的星图,而是青龙一族不死不休的追杀!
“唯一的办法……”
龟太郎(独孤信)缓缓低下头,凝视着自己覆盖着灰绿角质层的龟爪,指关节粗短而有力。
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如同深海的暗流,在心底汹涌汇聚。
“以后,我就是龟太郎了。”
这个念头不再是伪装的需要,而是生存与目标的唯一路径!
独孤信要彻底融入这具龟妖的躯壳,以“龟太郎”之名,从这东海最底层的泥泞中,一步一个脚印地爬上去!
爬入龙族的视野,爬进那核心的圈子!
唯有如此,方有一线希望,触及那被龙族垄断的、通往天元大陆的秘辛!
“你没走完的路,你想走却无力走的路,我替你走!龟太郎,你的名号,会响彻东海!响到你那不知在何处的龟祖宗都得爬出来瞅一眼!”
冥冥之中,似有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混沌的识海,在那连微光都难以渗透的最深处,一缕意念正蜷缩在虚无的褶皱里。
它微弱到仿佛随时会被周遭的死寂吞噬,细究之下,却又能辨出其中缠绕的万千情绪:
是被碾碎一切后残存的不甘,如风中残烛般倔强地跳动;
是对命运不公的怨怼,像生锈的铁刺般深深扎根;
更有一丝藏在最底层的卑微期冀,如同尘埃里的草籽,默默盼着一丝破土的可能。
就在某一刻,这缕几近消散的意念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
那波动极轻,轻得像是蝴蝶扇动翅膀掠过平静的湖面,却又带着一种跨越虚无的穿透力。
可这颤动转瞬即逝,下一秒,它便如同被正午烈阳直射的薄冰,在无声无息中消融、碎裂,化作无数更细微的光点,最终彻底融入识海的混沌里,再无踪迹可寻。
这缕意念,源自那个真正的龟太郎。
不久前,它尚是这副龟妖之躯的主人,却在与独孤信的对决中败落,被对方以雷霆手段灭杀。
彼时,它浑身的精血被独孤信以秘法提炼,化作一汪凝聚了毕生修为的赤色液团,成为独孤信施展“万道归流·千面”神通的媒介,也成了连接新旧主人的唯一纽带。
若没有龟太郎那凝聚了毕生修为的全身精血作为媒介,独孤信施展“万道归流·千相”时,最多只能模仿出五分神韵,形似而神离,终究是隔着一层难以逾越的壁垒。
可当独孤信心中那股“要彻底化身为妖”的念头愈发炽烈,当他决意抛却所有桎梏、以最纯粹的姿态接纳这副龟妖之躯时,便再无半分犹豫。
他抬手摄过那团悬浮于掌心、流转着暗赤光泽的精血,那液团中似有微光闪烁,仿佛还残留着龟太郎最后的脉动。
下一刻,他仰头张口,将这凝聚了一妖一生的精血尽数吞入腹中。
温热的精血滑过喉间,带着一股混杂着腥甜与灵力的灼烫感,甫一入体便如活物般散开,顺着经脉向着四肢百骸蔓延开去。
这一口吞咽,吞下的不仅是媒介,更是一份跨越生死的传承,是他向“完美为妖”迈出的最决绝一步。
当独孤信运转“万道归流·千相”之术时,正是以这团精血为引,将龟太郎的气息、神通乃至形体模仿得惟妙惟肖,丝毫不差。
而藏在精血本源深处的这缕执念,本是龟太郎弥留之际最后的精神碎片,它被困在这方寸之地,既无法离去,也难以安息,只能在日复一日的沉寂中,守着那点未尽的念想。
直到方才,它清晰地感知到,独孤信心中升起了为它扬名天下的念头。
那正是它穷尽一生都未能实现的夙愿,是它藏在坚硬龟壳下最隐秘的渴望。
当这份承诺如惊雷般穿透精血的壁垒,传入这缕执念的感知中时,所有的不甘、怨怼都在瞬间瓦解。
原来,它所渴求的并非复仇,也非重生,只是想让这世间记得,曾有一个名为“龟太郎”的妖,真实地活过、挣扎过。
此刻,随着独孤信在识海中立下誓言,以心神为证,承诺必将践行那份为它扬名的约定,这缕残存的怨念终于彻底释然。
它消散的瞬间,仿佛有一声跨越时空的轻叹在虚无中回荡,那是卸下所有重担后的轻松,也是对过往的最终告别。
随着最后一丝执念的消散,这副承载了龟太郎百年修行的龟妖之躯,连同它那在泥泞中挣扎、在卑微中抗争的一生记忆。
那些在浅滩晒太阳的慵懒午后,那些为争夺一口食物与同类相斗的狼狈,那些仰望天空时对强者的向往,那些被更强大存在欺凌时的隐忍。
都毫无保留地向独孤信敞开了怀抱。
从精血到筋骨,从记忆到气息,每一寸都在独孤信的接纳中完成了交替,仿佛一场跨越生死的传承,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定。
龟太郎闭上绿豆眼,不再以独孤信的神念去“读取”,而是以龟太郎的“记忆”去“回想”。
黑暗,混沌,冰冷。
那是灵智未开前的漫长岁月。
浑浑噩噩,如同海底最普通的爬虫。
饿了,便在礁石缝隙间啃食滑腻的海藻,或是撕咬偶然路过的、更弱小的贝类、蠕虫;
饱了,便缩回坚硬的壳内,在冰冷的海沙中沉睡。
由于是蛋生,龟太郎没有父母的概念,只有破壳而出时那刻骨铭心的饥饿与寒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弱肉强食的海底,凭借着龟类天生的硬壳和一点苟延残喘的运气,艰难地活着。
记忆的转折点,是那片靠近“黑渊”边缘的、散发着诡异气息的墨绿色海草甸。
饥饿像火一样灼烧着胃囊,本能驱使着它疯狂啃食。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乌光,悄无声息地从那片令人心悸的黑暗区域飞出,不偏不倚,落在了它的嘴边。
那是一块石头。
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漆黑,却在内部流动着一种深邃、冰冷的光泽,仿佛凝固的午夜星辰。
一股难以言喻的诱惑力从中散发出来,压倒了恐惧。
龟太郎(那时还只是个懵懂的野兽)几乎没有犹豫,一口便将那黑色晶石吞了下去!
冰冷!剧痛!仿佛有无数根冰针瞬间刺穿了四肢百骸!
身体如同被投入熔炉,又像被扔进冰窟!
它痛苦地翻滚、抽搐,坚硬的龟甲撞击着礁石。
就在它以为自己要爆体而亡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清冷的力量从那颗碎裂的黑色晶石中流淌出来,涌向它的头颅。
嗡!
仿佛蒙昧的混沌被一道月光劈开!
无数零碎、模糊的影像和信息涌入它简单的思维:
那是属于龟族血脉深处的、关于如何吸收月华精华、凝练妖力的本能!
关于水元之力的粗浅感知!
关于如何强化这副龟甲与利爪的微弱传承!
魔晶!独孤信瞬间明悟。
这与他在冥界所见、能刺激魂魄潜能却也极易导致魂飞魄散的冥石如出一辙!
蕴含精纯的负面能量与一丝微弱的混沌规则,是剧毒,也是机缘!
万中无一的幸运儿,能在爆体前恰好激活契合的血脉潜能。
龟太郎,便是那万中之一!
它的祖上,必然曾出过不凡的龟类大妖,一丝微薄却坚韧的血脉,在魔晶的死亡刺激下,被强行唤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