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皇朝,各地的大小街巷,在修仙界入世修行的浪潮里,仿佛被投入了滚烫的熔炉,日夜不息地蒸腾着前所未有的气象。
独孤信漫步于这沸腾的人间道场。
皇城主街“朱雀大街”宽阔如河,青石板路被无数足迹打磨得温润生光。
两侧楼阁参差,飞檐斗拱勾连天际,招牌幌子随风招展。
空气里交织着人间烟火与灵韵清辉:
刚出炉的麦饼焦香、丹药坊飘散的草木清气、兵器铺传来的铿锵锻打、修士驾驭法器掠空而过的低啸、茶肆中高谈阔论的声浪……
种种气息混杂交融,竟催生出一种蓬勃而混沌的、独属于这个时代的道韵。
独孤信停在一家新开的书坊前。
朱漆门面,匾额“万卷楼”三个字墨迹犹新。
透过敞开的轩窗,可见书架上整齐码放着一册册新拓印的典籍。
最显眼处,是封面朴素的《道基初解》,几个年轻修士正围拢翻阅,神情专注。
“道友请看,”
一个身着青衿、书生模样的修士指点着书页,语气热切,
“这‘引气归元’一章,与太玄仙门《云笈七笺》所载古法迥异,竟主张引动凡俗红尘中那丝微末的‘生气’为引,妙啊!看似舍近求远,实则暗合大道至简之理!”
“然也!”
旁边一位背负长剑的侠少接口,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剑鞘,
“依此理推之,我辈剑修,一味深山苦练,斩的不过是死物虚影。倒不如投身市井,观人间百态,体众生喜嗔,剑意或能得‘活’之真味!”
他眼中精光闪烁,显然有所触动。
独孤信指尖拂过书坊窗棂,感受着那薄薄书册承载的思想激荡,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掠过唇角。
文明的星火,正从这些崭新的纸页间迸溅开来。
不远处,“四海茶馆”的喧嚣浪涛般涌来。
临街的雅座几乎成了小型论道场。
“荒谬!”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拍案而起,震得茶盏叮当,
“道衍仙门竟遣弟子去蒙学教书?‘天地不仁’乃我辈圭臬,沾染凡童琐事,道心何存?”他气得胡子直抖。
对面,一位气质温婉娴静、鹅黄衣裙的女修。
正是道衍仙门入世弟子之一的“静瑜”。
不疾不徐地放下茶盏,声音清越如泉:
“李道长此言差矣。‘天地不仁’,乃因其视万物平等,无有偏私。教化蒙童,使其知礼明义,启其心智,正是效法天地生养万物而不居功的‘大仁’。此中蕴藏的‘教化之道’、‘薪火相传’之意,难道不是最贴近本源的大道么?”
她目光澄澈,言语间自有令人信服的力量。
周围不少修士闻言陷入沉思,有人缓缓点头。
独孤信的目光掠过这场小小争锋,投向更远处。
皇城西北角,原本荒僻的“铁衣巷”,如今被灼热的气浪和叮当不绝的巨响彻底唤醒。
巷口新立起一根粗壮的旗杆,一面赤红大旗猎猎作响,旗上绣着熊熊燃烧的金色火焰图腾,这是烈火宗的标志。
巷内最大的铺面,炉火正炽。
巨大的风箱被拉得呼呼作响,炉膛内白炽的火焰翻腾咆哮,热浪扭曲了空气。
一个上身精赤、肌肉虬结如铁的壮汉,正挥舞着一柄分量惊人的巨锤。
他肤色黑红,如同被烈火反复煅烧过的精铁,额头那火焰印记在高温下仿佛活了过来,隐隐跳动。
每一次巨锤砸下,落在烧得通红的剑胚上,都爆开大蓬刺目的金红色火星,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脚下的地面随之震颤。
“喝!”
壮汉吐气开声,双臂肌肉坟起,巨锤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落下。
剑胚在他锤下如面团般延展变形,杂质被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挤出、汽化。
火星溅射到丈外,落在地面青砖上,竟灼出点点深坑,冒出缕缕青烟。
更惊人的是,那每一锤落下,都隐隐引动四周天地元气随之鼓荡,锤头与剑胚接触的瞬间,仿佛有微缩的日轮一闪而逝,蕴含着爆炸性的火行法则之力。
周围的学徒和看客早已退到安全距离外,人人汗流浃背,脸上却满是敬畏与狂热。
有识货的修士低声惊呼:
“是烈火宗的‘焚星锻骨法’!看这火候和力量控制……此人至少是元神巅峰,甚至……摸到入道门槛了?”
谁能想到,烈火宗以暴烈闻名的宗主“火殒”,竟会甘愿隐姓埋名,在这陋巷铁砧前挥汗如雨,以最原始的敲打淬炼他的“匠火之道”?
独孤信的目光在火殒那专注如磐石的面容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投向皇城秩序的另一根支柱,刑部衙门。
森严的朱漆大门内,气氛肃杀。
公堂之上,明镜高悬。
主审官端坐,两侧衙役手持水火棍,如泥塑木雕。
堂下跪着两人:
一个衣着体面的绸缎商,一个满面风霜的老农。
绸缎商指斥老农家的牛踏坏了他价值千金的锦缎,要求赔偿;
老农则涕泪横流,指天发誓牛昨夜被偷,伤痕累累才寻回,根本不可能跑到城东去踏锦缎。双方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
主审官眉头紧锁,此案看似简单,却无直接人证物证,成了僵局。
“大人。”
一个低沉阴郁的声音打破僵持。
立于堂下阴影处,身着刑部黑色差役服、面色苍白如纸的老头上前一步。
他正是魔魂宗长老之一,包有魂。
他周身似乎萦绕着一层驱不散的寒意,眼神幽邃得令人心悸。
包有魂不看堂上主审,只将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眸投向那哭嚎的老农。
老农的哭声在他目光下戛然而止,身体筛糠般抖起来。
包有魂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细碎幽暗的符文无声流转,构成深不见底的旋涡。
“昨夜子时三刻,牛棚西北角篱笆被利刃割开。”
包有魂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从幽冥地府传来,
“行窃者三人,皆黑衣蒙面,身法迅捷,为首者左腿微跛。牛受惊挣脱,一路狂奔至城东‘锦绣坊’后巷,踩踏堆放于院门外的锦缎七匹,留下蹄印若干。惊惶之下,牛被其中一人以浸药吹箭射中左后腿,旋即被强行拖离,藏匿于西郊破庙。寅时初,贼人分赃离去,老农于卯时在破庙寻回病牛。”
随着他冰冷的声音,一幕幕无形的景象仿佛直接投射在堂上众人的意识里:
黑夜、刀光、惊牛狂奔、锦缎被践踏的撕裂声、吹箭的微光、破败的庙宇阴影……丝丝缕缕常人无法感知的怨气、惊惶残留的气息,被他以魔魂宗秘术从虚空、从当事人神魂深处强行抽取、显化、串联!
“大人可即刻派人前往西郊破庙搜寻,必有贼人遗留赃物或痕迹。牛左后腿应有细小针孔,周围皮肉青黑僵硬。‘锦绣坊’后巷青石板,细查之下,当有深于常痕的新鲜牛蹄印数枚,其泥土应来自城南老农家牛棚附近。”
包有魂说完,退回阴影,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主审官怔了片刻,猛地一拍惊堂木:
“速按此查证!”
绸缎商和老农都傻了,那老农更是瘫软在地,看向包有魂的眼神如同见了勾魂的无常。
几个衙役飞奔而出。
不到半个时辰,回报声在寂静的公堂响起:
“报!西郊破庙神龛下搜出未及运走的锦缎两匹,上有牛蹄污印!牛左后腿确有毒针孔,周围皮肉如言!”
“报!锦绣坊后巷石板,发现三处深陷蹄印,刮取泥土,经仵作比对,确与城南老农牛棚附近土质相符!”
真相大白!主审官长吁一口气,看向阴影中的包有魂,眼神复杂,既有惊叹,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魔魂宗的“搜魂溯影”、“通幽察微”之术,竟能如此用于凡俗刑案,抽丝剥茧,直指本源!
另一位魔魂宗长老公不空,立于包有魂身侧,苍白的脸上毫无波澜,只眼底掠过一丝对魂线、因果线被清晰捋顺的满足。
魔门之术,在这市井公堂之上,竟也成了维护秩序、理清是非的利器,于断案中,他们对“魂道”、“因果道”的感悟,比在宗门枯坐百年还要深刻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