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顶着北风出了屯子。
二埋汰和三狗子打头,裤腿上沾的泥水冻成了冰壳子,走起来咔咔响。
李铮闷头跟在陈光阳身后,肩上扛着冰镩子和搅捞网,手里还拎着几个厚实的麻袋,动作利索。
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河汊子的方向,对这趟“透气”的活儿显然上了心。
大龙抱着小雀儿,沈知霜牵着裹成球似的二虎。
“爹!老头鱼长啥样?有咱家盘子金贵不?”
二虎被风吹得缩着脖子,瓮声瓮气地问,小脑袋瓜里还惦记着那“聚宝盆”。
“傻小子!”
陈光阳乐了,顺手揉了揉他冻红的耳朵。
“鱼就是鱼,填肚子的玩意儿,跟那宝贝疙瘩两码事!不过嘛…”
他故意顿了顿,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点山里汉子特有的豪气。
“今儿个咱要是把这冰窟窿凿开了,捞上来的鱼,管够!让你娘给你熬一大锅奶白汤,撒上葱花儿,那滋味儿,啧!”
“噢!喝鱼汤喽!”二虎立刻把“聚宝盆”抛脑后了,小胸脯一挺,学着评书里的腔调。
“虎某人的福气又来了!待会儿看我的!”
“得了吧你,别又摔个狗啃泥!”大龙毫不客气地揭短。
“你!”二虎小脸一垮,刚要反驳。
小雀儿趴在大龙肩头咯咯笑起来:“二哥,你上次跪冰上求老天爷保佑捞大鱼,磕的包还没消呢!”
众人一阵哄笑,连闷葫芦李铮嘴角都抽了抽。
风雪里的路,硬是被三小只拌嘴拌得热乎起来。
河汊子离屯子不远,转过一片枯柳毛趟子就到了。
冰面冻得瓷实,像块蒙了灰的大镜子。
三狗子媳妇大果子正搓着手在岸边跺脚等着,一看见他们,立刻指着冰面一处喊:“光阳哥!快看!就那儿!那泡冒得,跟烧开了似的!”
陈光阳几步上前,半跪在冰面上,拂开浮雪。
只见冰层底下,靠近河岸缓坡的深水区,果然“咕嘟咕嘟”翻涌起一片密集的气泡,一串接一串,比开水壶里的气泡还急还密!
气泡带起的浑浊泥汤子,在清澈的冰层下晕开一小片不规则的“墨云”。
“操,真他妈是老头鱼扎堆了!”
陈光阳眼睛一亮,经验告诉他,这是老头鱼在冰下缺氧,聚在泉眼或缓流处集体“喘气”呢!
这种鱼耐寒,冬天爱扎堆,黏糊糊滑溜溜,一网下去,收获绝对少不了!
“埋汰,三狗子!清场子!就这儿,开镩!”
陈光阳起身,吐出嘴里的寒气,声音斩钉截铁。
二埋汰和三狗子应了一声,抄起冰镩子,对着那片翻泡区域的外围就下了家伙。
“铛!铛!铛!”
冰镩子尖头砸在厚冰上,火星子混着冰碴子乱蹦。
李铮默不作声地放下抄网,拿起另一根冰镩子,也加入了开冰的行列。
他力气不如二埋汰他们大,但手法稳,镩子落点准,效率不低。
“爹!我也要帮忙!”二虎一看这热火朝天的架势,挣开沈知霜的手就往冰面上冲。
“回来!”
陈光阳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后脖领子,像拎小鸡崽似的提溜回来。
“小祖宗!这冰镩子也是你能玩的?窜脚面子上你就不嘚瑟了!边上待着看!大龙,看好你弟妹!”
大龙赶紧把二虎拽到身后,小雀儿也懂事地拉住二哥的棉袄袖子。
“二哥,听话,看爹和叔他们弄。”
冰屑纷飞中,三个冰窟窿很快凿了出来,呈品字形围着那片“沸腾”的水域。
最大的冰窟窿直径有脸盆大小,黝黑的库水带着浓重的泥腥味和冰碴子涌上来,寒气扑面。
“网!”陈光阳低喝一声。李铮立刻把准备好的长杆抄网递过去。
这网柄足有两米多,油亮油亮的,网圈大而深,网眼细密,正是用来对付这种冰窟窿里扎堆鱼的好家伙。
陈光阳接过网,半跪在最大的冰窟窿边缘,冰冷的湿气混着淤泥味直冲鼻腔。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锐利得像盯上猎物的鹰隼,刚才的兴奋被一种沉稳专注取代。
急没用,捞不到活鱼,一切都是白搭。
他双手稳稳握住抄网的长柄,手臂一沉,将硕大的网口猛地插入那翻滚着冰碴和淤泥的浑浊冰水里!
“噗嗤!”
网口入水,阻力很大。、浑浊的水下视线不清,全凭经验和手感。
他手腕一拧,腰腹配合着发力,开始在水下以一种特定的节奏搅动、探寻。
动作不快,但每一下都带着试探和巧劲,感觉着水流的涌动和可能的阻碍。
岸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三小只踮着脚尖,小脸冻得通红也顾不上擦,眼睛瞪得溜圆。
沈知霜也紧张地盯着水面。
二埋汰和三狗子攥着拳头,恨不得自己下去捞。
陈光阳的心跳平稳,呼吸都放轻了。
突然,他握着网柄的手腕微微一紧!
浑浊的水底,似乎有东西蹭到了网壁,滑腻腻的触感!
“有门儿!”他心中低吼,动作更轻缓,但搅动的范围开始收缩,如同无形的绳索,慢慢收紧。
水下阻力陡然增大!网兜猛地一沉!
接着,就是一阵密集而剧烈的、如同无数小锤敲打网壁的“噼啪”震颤感传来!
力道不大,但胜在数量多,挣扎得乱!
“起!”陈光阳眼中精光爆射,腰马瞬间合一,双臂爆发出蛮牛般的力气,借着水势,由下往上狠狠一抄!
“哗啦啦啦!”
沉重的搅捞网带着大片黑水和冰碴破水而出!浑浊的水瀑布般泻下,瞬间在冰面上凝结成冰。而网兜里,赫然是黑压压、黏糊糊、兀自疯狂扭动弹跳的一团!
“我的妈呀!”岸上一片惊呼!
足有十几条!
每条都有成人巴掌长,头大嘴阔,浑身覆盖着滑腻腻的黑色粘液,正是老头鱼!
它们在网底拥挤着、翻滚着,黑褐色的鱼背和偶尔翻起的黄白色肚皮在网眼间时隐时现,尾巴甩得噼啪作响,溅起带着浓烈土腥味的水珠。
“成了!师父!好家伙!”李铮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冻得发紫的小脸绽开狂喜。
“快!倒筐里!”陈光阳声音急促,但带着沉稳的底气。
他顾不上擦脸上溅的冰水泥点,立刻把沉甸甸的抄网移到带来的大柳条筐上方,手腕一抖一扣……
“噼里啪啦!”
十几条肥硕冰冷的黑疙瘩像下饺子一样滚落进柳条筐里,在筐底兀自不甘心地扭动弹跳。
“爹!太厉害了!”
二虎第一个蹦起来,小胸脯挺得老高,对着岸上看热闹的几个村里小孩做鬼脸,“看见没!我爹捞的!黑鱼精!”
“快!再捞!越多越好!”
陈光阳的声音依旧急促,但多了几分“家有余粮”的踏实。
他立刻又把抄网探入冰窟窿。
“我来试试!师父!”李铮看得眼热,主动请缨。
陈光阳扫了一眼徒弟冻红却跃跃欲试的脸,没犹豫,把网递过去:“稳着点!看准了气泡最密的地方,下手要快,要狠!”
“嗯!”李铮重重点头,学着师父的样子半跪下去,眼神专注地盯住水面。
他动作不如陈光阳老辣,甚至有点僵硬,但那份专注和肯下力的劲儿,让陈光阳打心眼里高兴。
他深吸一口气,模仿着师父的动作,将网沉入冰水。
岸边的二虎闲不住了,挣脱大龙的手,跑到柳条筐边,好奇地伸出小指头想去戳那滑腻腻的老头鱼。
“别动!”
沈知霜赶紧拉住他,“黏糊糊的,脏!”
“爹能抓,我也能!”二虎不服气,甩开娘亲的手,弯腰就去捞。
筐里的鱼受惊猛地一扑腾,甩了他一脸腥臭的粘液。“哎呀!”
二虎惊叫一声,脚下被冰碴子一滑,“噗通”摔了个结实的屁墩儿。
“哈哈哈哈!”岸上的小孩和几个看热闹的村民顿时哄笑起来。
大果子笑得直抹眼泪:“二虎啊,你这‘福星’今天咋变‘泥猴’了?”
大龙赶紧跑过去扶他,小雀儿也掏出手绢给他擦脸,可那粘液又腥又滑,越擦越花。
二虎小脸羞得通红,瘪着嘴要哭不哭,刚才那点“虎某人”的威风荡然无存。
“该!让你嘚瑟!”
陈光阳回头看了一眼,笑骂一句,注意力又回到水面。
李铮那边也终于有了动静,他看准时机,学着师父的样子猛地发力上提!
“哗啦!”一网兜水花!
虽然只捞上来四五条,远不如师父那网沉,但也算成功了!
几条老头鱼在网里不甘地蹦跶。
“师父!看!我也捞着了!”李铮兴奋得脸更红了,声音带着抖。
“嗯,还行!手别抖,稳当着点!”陈光阳点点头,嘴角带着笑意。
就在这时,旁边负责在另一个冰窟窿搅动的二埋汰突然“哎呦”一声:“操!挂底了!”
只见他手里的抄网杆子绷得笔直。
任凭他怎么拧腰晃膀子,那网在水下纹丝不动,显然是网圈挂住了水下的烂树根或者石头缝。
“急啥?慌里慌张像什么样子!”
陈光阳皱眉呵斥了一句,放下刚想递回给李铮的网,几步走过去。
他扫了一眼网绳绷紧的方向和水下情况,经验老道地判断:“不是挂死底,是网圈卡石头缝里了。
手腕拧着点,往左带,再猛地往上提!借巧劲儿!”
二埋汰依言照做,手腕发力一拧一挑。
“噗!”网果然松动了,带着一蓬黑泥被提了上来,里面还裹着两条倒霉的老头鱼。
“光阳哥,还是你行!”二埋汰松了口气,嘿嘿一笑。
“捞鱼跟打仗似的,得用脑子!”陈光阳拍了下他肩膀,又对李铮和三狗子道。
“都机灵点,这河汊子底下烂木头多,别光使蛮力!”
师徒几人轮番上阵,配合渐渐默契。
陈光阳主攻气泡最密集的“鱼窝子”,下手快准狠,几乎网网不空。
李铮和三狗子负责外围策应,清理被惊散的鱼群,也颇有收获。
二埋汰力气大,专门处理挂网或者捞大货。
柳条筐里的老头鱼越堆越高,黑黢黢、黏糊糊的一片,估摸着快三十斤了。
三小只也找到了自己的“岗位”。
大龙负责把偶尔蹦出筐的鱼捡回去,动作认真。
小雀儿则成了“后勤部长”,把娘亲带的旧棉手套分给冻得直哈气的李铮和二埋汰他们替换。
只有二虎,顶着一脸半干的粘液,蹲在筐边,对着里面还在扭动的鱼小声嘀咕:“…让你们甩我…等我爹把你们都炖了…虎某人喝汤,你们喝风…”
寒风依旧凛冽,但冰面上热火朝天。
陈光阳第三次将沉甸甸的抄网提离水面,又是一网肥硕的老头鱼。
就在他准备倒鱼时,脚下他之前一直发力的那片冰面边缘,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咔嚓”声!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陈光阳和李铮同时僵住!
“操!”陈光阳心头警铃大作,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刚才太过投入捞鱼,身体重心压得太靠前了!
这河汊子靠近岸边芦苇根的地方,水底烂泥多,冰层看着厚,里面可能有空洞!
“师父…冰…”李铮声音都抖了,小脸煞白,看着那滋滋冒水的细小裂缝,眼神里充满了后怕。
他想起了水库那个差点要了他命的冰窟窿!
“没事!离远点!”陈光阳稳住心神,眼神迅速扫过裂缝,判断着它的走向和危险性。
裂缝暂时没有快速扩大的迹象。
他当机立断,指着已经快装满的柳条筐:“够用了!这些黑疙瘩够酱焖了!把绳子解开!收拾家伙!回!”
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狂喜之后是谨慎,古董盘子的教训让他明白,再大的收获也得有命享用。
李铮用力点头,赶紧去解腰间的麻绳,又飞快地拔起插在雪地里的冰镩子。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收拾工具。
陈光阳则小心翼翼地将抄罗子里最后几条鱼倒进筐里,溅起一片带着腥气的冰水珠。
他拖着沉重的柳条筐,沿着来时踩出的脚印,一步一步,更加谨慎地退向岸边。
每一步都踩得异常踏实,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的冰面。
直到双脚终于踩上冻得梆硬的河岸土地,陈光阳才长长地、从肺腑深处吐出一口浊气。
心头那块因古董而悬着的石头,和刚才冰裂带来的瞬间紧张,仿佛都随着这口气,被这实实在在、沉甸甸的鱼获给压了下去,落到了实处。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还在冒泡的冰面,咧嘴一笑,胡子茬上的冰晶簌簌掉落:“走!回家!酱焖老头鱼!今晚管够!”
夕阳的余晖给雪地镀上一层金边,也照在柳条筐里那堆黑黢黢、兀自扭动的老头鱼身上。
一家人簇拥着战利品,浩浩荡荡往家走。
二虎早忘了刚才的狼狈,围着鱼筐打转,兴奋地规划着:“这条最肥的给我熬汤!这条…这条留着明天油炸!爹,你说老头鱼炸着吃香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