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过后,嘉靖心中忧伤。因为张佐报告说:内库现在没钱了,嘉靖的钱袋子即将比脸还干净。
两年前自己刚进皇宫时,皇兄正德给自己留了三十万两银子,即位以来给正德办丧事、太后皇嫂们日用、自己大婚等导致入不敷出。过完年,内库就见了底。
今日例行小朝会,嘉靖提出重派江南织造太监,不料被杨廷和一句话堵回来:“陛下,去岁春天淮扬大水,民众至今未能安置!望陛下为民表率,节省日常用度!
先帝在位之时,中官四出敲骨吸髓,各地官员士绅无不战栗难安,先帝大渐之日已深有轮台自悔之意!圣上登极拨乱反正,诏告天下召回各地矿监税监织造监,清查皇庄皇铺发还原主,万民无不称颂陛下为尧舜之君!
今日复设江南织造监,岂非出尔反尔食言而肥乎?”
嘉靖的心火腾地压制不住。当初自己身为紫禁城里新来的年轻人,头几个月的大政方针的都是杨廷和说了算。登极诏书把皇兄正德贬得一文不值不说,所谓的拨乱反正八十一条措施,裁撤军队清理武官召回太监向原主返还皇庄皇铺等,现在看来有一半都不应该搞!
皇兄在位时,三边的锦衣卫将校除了监控边关文武,而且时不时出塞立功斩获,牺牲颇大封赏颇多,结果被裁了一半,搞得现在年年兵变!
现在不但南京守备太监没有多少银子送来,苏松、苏杭织造、宁波福州广州等市舶司太监都没有银子,问就是不敢收!
当时不知轻重,连续一年都是杨廷和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才知道花钱容易挣钱难!眼下皇家日用捉襟见肘,倘若再办道场来几次斋醮科教,更想都不要想!
“杨首辅无人臣之礼!依祖宗之制,太监自有镇守地方监控百官、为天家生财之责,派遣中官何须经过你的同意!
你只是大学士挂了吏部尚书衔,却将张璁赶出了京师,又将云南巡抚何孟春升为吏部侍郎,还将林俊任命为工部尚书又转迁为刑部尚书!跋扈僭越与操莽何异!”
依制内阁只有票拟权而无奏事权,阁老们各自挂的尚书衔都是虚的,只是为了把四品翰林大学士提升为二品级别,杨廷和做的这几件事确实出格。
用当今企业管理流程的话来说,内阁属于中台,只能批复前台提出的工单,而不能自己提请工单,更不能自己提工单自己批复。
杨廷和自嘉靖登极以来,数次提出致仕,但嘉靖都极力挽留,还给自己多设仆役、屡屡封赏。他万万没想到嘉靖对自己的积怨如此之深,今天撕破脸皮在中枢重臣们面前斥责自己!
杨廷和只能摘下乌纱帽,露出白发稀疏的脑袋,扑通跪倒头磕在金砖上:“微臣老迈无能忤逆君父,请乞骸骨!”
嘉靖眼睛看都没往下看,说道:“准!”
杨廷和泪流满面,叩首道:“敬谢天恩放老臣骸骨归去!”说罢爬起身,倒退着出了中极殿。
长安左右门外就是中央政务办公区。来来往往的官吏们,忽然看到一名身着蟒袍光着脑袋的高官,低头缓缓从长安右门里走出来,不是四朝元老内阁首辅杨廷和还能是谁?
京官们心神震荡。不用说,杨首辅肯定是当殿请辞,圣上立刻准了!
大家立刻猜到杨廷和因为议礼导致被嘉靖退休!
官员们不由得驻足肃立,纷纷朝着扶危定倾、功在社稷、高风亮节、刚正不阿的杨大学士拱手致礼,个别感情丰富的官员已经泪湿衣襟。
杨廷和亦没有说话,向众人拱手回礼,如闲庭信步般走过长安街。
晚上杨慎杨惇兄弟俩自然去看望父亲。见书房里蜡烛垂泪,桌案上一壶浊酒一碟小菜。杨廷和意兴萧索,身着便服坐在案前发愣。
兄弟俩不由得跪倒叩拜流着泪问道:“父亲,何至于此?”
杨廷和澹澹道:“你们先起来,为父有话跟你们说!
为父虽恶了圣上,圣上还是留了情面给我的,未收回加盖玉玺的书券,照常例供给车马钱粮护卫仆役,并荫封一子为锦衣卫指挥使。
所以,你们不要有所顾虑!但为父已经再无颜面留在北京,不几日即返回四川新都!”
杨慎咬牙切齿道:“圣上如此忘恩负义!若无父亲,他不过就是安陆乡下的一个小藩王,凭什么坐皇帝这个位置?”
杨廷和一拍桌案,喝道:“逆子,还不跪下!为父再三告诫于你,今圣不同先帝,甚至于不同大明列祖列宗!圣上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任谁都捉摸不透其心思!
你在翰林院任侍读展书官,经常参加经筵,切不可面有异色!”
说罢此话,杨廷和又转向杨惇道:“你现任兵部主事,没事不要出头!”
杨慎说道:“既然父亲说圣上恨心重,指不定过几年后,圣上削除父亲的官身,让父亲变成一个平民百姓!
二弟还是找个机会外放到地方吧!”
杨廷和冷冷一笑:“公道自在人心!这天下不是皇帝说了算,是士大夫说了算!
削我官身又有何惧?等嘉靖一死,继任的皇帝无论是谁,照样要给我恢复官身待遇,我的声誉只会比现在更隆!
所以,你们想开点,回去吧!”
次日又有四川籍翰林叶桂章、张潮两名侍讲侍读及朝廷的四川籍中低级官员前来拜访,杨廷和闭门谢客,一律不见。
科道言官的奏疏如雪片般飞向通政司,请求嘉靖收回成命挽留杨廷和。嘉靖将这些奏疏留中不发。
杨廷和等了几日,嘉靖却没有任何悔改之心。其间刑部尚书林俊上疏请辞,嘉靖立刻批准。
君臣至此恩断义绝,杨廷和心灰意冷踏上回川之途。沿途官员依然执礼甚恭,甚至于超规格接送杨廷和出入境。乡老乡贤在路边匍匐尘埃,为大明失去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而痛哭。杨廷和亦是眼睛发红,不住对民众招手示意,慨然叹道:“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
过去华夏所指的人民,无非就是国人、士人、乡老乡贤,并不包括升斗大众。所以杨廷和致仕去国,导致民意沸腾,群情汹汹。
按太祖体制,无论中外军民均有走官邮上疏朝廷议论政事之权,各地士绅均为大明失去主心骨而建言,各地官邮忙得不可开交。
朝堂上君臣之争趋于白热化。官员们知道张璁、桂萼来北京与本方辩经的话,本方必败无疑,就退了一步,联署同意嘉靖称兴献帝为皇考,但是同时也得继续尊弘治为皇考,而且禁止张璁、桂萼入京。
嘉靖对这个结果感到能接受,同时不想恶化君臣关系,就同意了,并六百里加急通知正在凤阳的张、桂二人。
在凤阳的张、桂二人得到消息后,当即写下回疏走六百里加急上奏嘉靖。奏疏说陛下一定要去掉兴献帝“本生”的称号,因为“本生”意味着生父比孝宗矮了一截,陛下还是自认被过继!
嘉靖的怒火再也遏制不住:王八蛋的朝臣们给君父挖了这么大的一个坑,而自己居然跳了进去!
蒋太后反而有女人的家长里短直觉,朝臣联署的奏疏传到她耳朵里时,她马上把嘉靖唤去,流着泪说:“你父亲对别人说起成化宪宗帝时,可会特地加上本生二字?我们孤儿寡母,怎么能受这种侮辱!这个皇帝不做也罢,我们回安陆乡下去!”
嘉靖握住母亲的手,和颜温辞安慰了母亲,回到文华殿内气得浑身发抖,咆哮如雷,下令张、桂二人加紧进京。
既然张、桂要加紧进京,就不可能走运河。二月下旬,朝臣都知道了张、桂已经到达良乡,明天将从宣武门入城。
在北京西城的太白酒楼二层,翰林院侍读侍讲以下三十多名低级翰林齐聚一堂,人人脸上义愤填膺,扼腕长叹。
杨慎侍读激动地说:“张、桂二獠明日即要晋京,大家议一下该怎么办?”
另一名四川籍侍讲叶桂章怒道:“先人板板!还能怎么办?我们明天将这两个龟孙打死,一了百了!”
张潮犹豫一下,问道:“打死人不好吧?我们都是读圣贤书出来的,有道理讲道理唦!”
杨慎呸一声:“如果辩经有用,还要军队干什么? 你去跟天竺番僧辩,永远都辩不过他们!但是你看天竺什么鸟样?他们能打嘛?哪怕你把他们踩在脚下,他们还能证明自己赢麻了!”
说着杨慎一挥手:“对付这种士林败类孔门罪人根本用不着辩经,直接打死喂狗!”
徐阶怯生生地问道:“圣上召他们来的,我们没有权力阻止呀!那是叛乱。”
翰林院新人胆小怕事,杨慎前辈表示理解,他耐心说道:“小徐,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有逢迎谄媚君主的奸臣,他们总能为自己的可耻行径找到理由!
天下,自古以来就是君主与士大夫共天下,哪能皇帝一个人说了算!如果皇帝身边围满了奸臣,想干什么坏事就有奸臣迎合,他非成为桀纣之君不可!”
徐阶点点头表示认可,叶桂章哼一声道:“张、桂二丑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人人得而诛之,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另一名翰林问道:“那如果二丑直接进了皇宫,我们能奈其何?”
杨慎恶狠狠道:“凡大臣进宫都走左顺门,那我们就埋伏在附近,当场将他们打死在左顺门外!”
文徵明颤抖说:“那左顺门外到处是禁军和锦衣卫,恐怕动不了手就会被锦衣卫拿去诏狱吧!”
杨慎怀疑地看看徐阶、文徵明两人,问道:“你们处处否定,又与杨植交好,不会是他的奸细,想破坏我们的行动吧?”
徐阶苦笑一声:“那杨植一心追求事功,如今天天往工部跑,在郊外说试验什么火炮,又说在门头沟煤窑子看工人用什么机械,要引到大同去,我们都好久没见着他,更不要说听他指令!”
见众人面露不信之色,徐阶、文徵明急了,举起手发誓道:“若我们欺骗大家,天打五雷轰!”
这年头人人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所以一诺千金,吐口唾沫是颗钉,更不会轻易赌咒发誓。何况徐、文两人的身份也容不得说谎,被揭穿就是万众唾弃,自绝于世人。
大家相信了徐、文两人,王相翰林想了一下道:“徐兄、衡山先生的说法不是没有道理的!我等都是士林精英,如果冒冒失失出师未捷就被军兵按倒在地捉去诏狱,岂不贻笑大方?”
杨慎沉吟道:“确实如此!张、桂二贼走宣武门,要么先去礼部官驿洗漱方便以免君前失仪,要么在良乡就收拾停当直接走宣武门经长安街自西向东来到皇宫东侧左顺门进宫!”
说着,杨慎在桌上的北京城区图上指着西绒线胡同道:“我们明日就埋伏在此处,见二贼的马车经过,即刻动手,棒杀二贼!”
文徵明、徐阶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我们人矮体弱去了也帮不上忙,可以不去吗?”
叶桂章拍拍徐阶的肩膀道:“少湖,衡山先生,这个是翰林院的集体行动,你们跟在我们后面呐喊几声壮壮声势就行了,本来也没有让你们动手的打算。”
这事就这样定下来,众人举杯干了杯中酒,一心共襄盛举。眼看明日就要倡明大义廓清妖氛,还大明以湛湛蓝天,人人不由得热血沸腾,恨不得黎明马上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