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十一章
狄公在将军庙前打听清楚紫兰小姐的住址,便下马系好缰绳,来到一幢古旧宅子前。宅子红漆大门边挂着一方招牌,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四个草体大字“武德道场”,题款竟是东宫太子的手笔,还有一方盘龙方印刻在招牌上,原来这就是紫兰小姐的宅院。
狄公疑惑地朝门内张望,没看见有人走动,便大胆跨进门槛。绕过一堵影壁,是一间光线幽暗的大厅堂,地上铺着厚厚的芦席,几个剽悍的大汉正光着上身两两对练角力棍棒。沿墙角的长凳上坐着五六个弟子等着上场,整个大厅堂里竟没人看狄公一眼。
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被对手击中手腕,痛得扔掉棍棒,嘴里不停咒骂。“休得出言污秽!”背后突然有人愤怒斥责。那大汉转身,满脸惊惶,连忙卑躬屈膝地说:“弟子该死,请师父息怒。”说着用嘴在受伤的手腕上呵了口气,忍着疼从地上捡起棍棒,又上前找对手继续练习。
狄公惊疑地打量眼前这个高大英武的妇人,她几乎和自己一样高,胖胖的头颅直接长在又宽又圆的肩膀上,一身武行打扮,俨然是位角力大师。巨桶般的身躯系着两根红飘带,配着天蓝灯笼裤,倒添了几分俏皮。“这个大胡子是什么人?”她见狄公紧盯着自己,不由大声问道。
狄公急忙上前躬身作揖:“在下姓任,是长安来的拳师,由沈八引荐到这里,想拜托小姐介绍几个徒弟教拳,挣点钱糊口,还望小姐高抬贵手相助。”紫兰小姐举起粗壮的右手,摸了摸脑后的发髻,打量狄公一眼,开口道:“先来试试你的手力。”她一把抓住狄公的手掌,狄公本是强壮有力的人,此时也得拼尽全力才勉强顶住。突然她松开手赞道:“真不愧是拳师!来,咱们是同行,喝一碗。”说着从方桌下的酒坛里舀了满满一碗香气扑鼻的白酒递给狄公。
狄公接过酒碗呷了一口,连声称赞,接着问:“不知紫兰小姐从哪里学得这身好功夫?真是女中英雄,红粉豪杰。”紫兰小姐大大咧咧地笑了:“任相公还不知我的身世吧?我从小在塞北长大,学了一身武艺。五年前我们去京师献艺,三太子把我们召到东宫连演三天,惊动得东宫上下目瞪口呆,喝彩不断。三太子仁慈厚道,把我们收养在后花园,日夜相伴谈论武术。后来礼部不知哪个狗官在圣上面前奏了一本,说我们用邪道迷惑三太子,强令我们解散出宫。临行前,三太子拉着我的手挥泪不止,还送我一锭金元宝。弟兄姊妹们纷纷散伙,我独自流落到这里落脚谋生,教些拳棒收点薄礼,也算是暂时的生计。”
狄公说:“我听人说你这里有两个文武双全的后生,一个叫董梅,一个叫夏光,既是秀才又擅长拳术,我此番来正想拜见,一睹风采。”“任相公,你来迟了一步,董梅已经死了,他这人并不招人喜欢。”“怎么?董梅死了?我听说他拳术精湛,人也很聪明。”“嗯,拳术是不错,也有几分狡猾,只是人品……你瞧那女子,这丫头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他了。一天夜里,董梅给了她一两银子,把她带到一幢空宅子里,锁上门却走了,来了另一个人——事情就是这样。这丫头是自愿上钩的,我正想教训董梅,可惜他先死了。”
“董梅经常诱骗女人吗?”狄公又问。“是的,不过他更喜欢搜集古董。原先他常来这里走动,近来好像和买卖上的雇主闹翻了。他野心勃勃,梦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一笔生意就发横财。我猜是夏光这个无赖暗中使坏,扳倒董梅自己接上了生意。昨天早上夏光还来这里,喝了几杯酒,还清了欠我多时的酒债。我心里怀疑,就问他:‘你几时发了财,撞上哪棵摇钱树了?’他回答:‘不,就看今夜了,今夜顺利就能得一大笔钱。买卖很简单:把一只小鸡关进鸡舍。’我说:‘小心别自己也被关进鸡舍,让人错拿去宰了!’他龇牙一笑说:‘放心,那是个荒僻的地方,绝不会有人听见小鸡咯咯的叫声——董梅那家伙不屑干,那人付的钱也不算少。’我见夏光说话蹊跷,生怕他又去干没本钱的勾当,就警告他:‘要是昧着良心走邪道,小心老娘知道了飞刀不认人。’”
紫兰小姐说着,突然从袖口抽出一柄尖刀,“嗖”的一声,飞刀穿过大厅堂,深深扎进大门的门框里。大厅里响起一片喝彩,两个大汉走到大门边,用尽力气才把尖刀拔出,恭敬地捧回给紫兰小姐。她得意地扬了扬眉,笑道:“我这飞刀专找那些奸淫邪恶之徒的喉间胸膛落脚。”狄公说:“紫兰小姐见到奸淫邪恶之徒,最好押到衙门由官府审理,切不可自行宰杀,坏了法度。”
紫兰不以为然:“坏了法度老娘也不怕,我离开京师时,三太子赠我一纸免罪券书,就算真犯法,也只由后宫娘娘监管裁处,不受官府律法约束。”狄公争辩道:“紫兰小姐高情大义为世间除暴安良,令人敬佩,但终究还是遵循国家法度为好,胡乱行事反而会误了大事。”紫兰冷笑道:“任相公到底官气太重,老娘本不想道破。你来打听董梅、夏光,何必隐瞒刺史的身份?还拿花言巧语愚弄老娘、套话。老娘装傻认了,也不想点破。如今老爷也无需再明查暗访,董梅、夏光两人都不是正经人。”
狄公大吃一惊,心中悚然,又欠身施礼说:“紫兰小姐,实不相瞒,夏光今天早上也被杀了,凶手可能就是雇用他的人,小姐知道那人是谁吗?”“不,老爷,我真不知道。要是知道,早把他揪来这里,折磨得他叫爹叫娘,再挖出他的心肝。我问过那傻丫头,她一点模样也说不出,被拐骗那天,空宅里一片黑暗,看不清那厮的面目。”
“小姐忠肝义胆,下官感铭难忘,顺便再告诉小姐一声,沈八让我在你面前为他美言几句。”紫兰的脸上顿时焕发出异样的光彩:“真的?他真这么说?”她开始羞怯起来,圆圆的双颊泛起红晕。“他是想托媒人来正式提婚约吗?”狄公说:“这个不太清楚,他只是说替他美言几句……”“美言几句,美言几句,近两个月来,他几次三番托人来替他美言几句。他得自己抽空亲自上门,羞人答答的,难道让我反去挑着嫁妆找他?”
狄公说:“其实我也不用替他美言,小姐早知道他是个老实可靠的人。呵,紫兰小姐,下官得告辞了。”紫兰送狄公到大门口,街上热得像个火炉,那匹坐骑在烈日下嘶鸣不止。狄公牵过马,飞身上鞍,向紫兰点头示意,抽了一鞭,任由马驰骋而去。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十二章
狄公策马向西奔驰。紫兰小姐的一番话为狄公提供了崭新的侦破线索,回衙门之前,他想拜访一个人。
狄公在孔庙对面一家大店铺前下马。店铺大门上悬挂着一方招牌,上面写着四个古篆大字“苍松山房”,古篆字下还有六个小字“骨董,珠宝、玉器”。店铺防卫森严,底层窗户装有栅栏,楼上窗台前也布下一排铁钉。
狄公推开大门走进店铺,一个年轻伙计堆着笑脸上前招呼:“贵相公有生意请进楼上账房洽谈。掌柜刚从乡间回来,那里前日挖出了一方珍贵的汉碑。”
狄公穿过店堂里一排高高的古董橱,上了楼梯。楼上账房宽敞明亮,桌椅屏几摆放整齐。正中墙上挂着一幅褪了色的金碧大山水画,西墙下立着一个大书架,上面堆满了图书字画。
杨掌柜坐在乌檀木书桌后,背靠着太师椅,正细细鉴赏一个朱砂红细颈大花瓶。他一见狄公,慌忙站起,轻轻将花瓶放在书桌上,鞠躬致礼,连称怠慢。接着从书桌下抽出一张乌木靠椅请狄公坐下,又亲自沏了一盅新茶递上,开口说道:“狄老爷真想看看那幅古画?我昨夜跟您说了,我深信那是一幅罕见的珍品,题作是《雪夜访戴》,来,狄老爷先用茶。”
狄公摘下墙上挂着的一柄圆绸扇,轻轻扇着说:“杨掌柜,那幅画改日再看。我此刻路过贵店,顺便来看望您,并打听个信儿。”杨掌柜呷了一口茶,好奇地望着狄公。
“不瞒杨掌柜说,我眼下正被接二连三的杀人案弄得焦头烂额。您知道董梅和琥珀夫人,也许已经听说今天早上夏光也被杀了。”
“夏光?!我不曾听说。对,我记起这个名字了,早先有人告诉我,一个名叫夏光的古董掮客专与盗贼歹徒混在一起,干一些不正当的生意,劝我不要买他弄来的赝品。他会不会是被他那些狐朋狗友杀死的?”
狄公长长叹了口气说:“夏光的死看来与董梅、琥珀的死大有牵连。杨掌柜,我现在真是毫无头绪,正因如此才冒昧登门,想请您讲讲您的一些同行、主顾的情况,因为这三起案子都与古董买卖有些关联。还望杨掌柜以大义为重,不吝赐教,帮我解燃眉之急。”
杨掌柜又深深鞠了一躬说:“狄老爷虚心垂询,我杨康年不胜荣幸,但我早已置身是非之外,不为外物所扰。除了几个老主顾,我很少留意其他人,更不去听街头巷尾的流言,也从不上茶肆酒馆。拙妻已去世十年,两个儿子在南边也早已成家立业。我孤然一身活在世上,只有古董与我为伴,古董是我的性命,是我活着的唯一寄托。我几乎过着苦行僧的生活,食不追求饱足,衣不追求温暖,不向人有所求,不与世人相争。看见人多就头疼,您看我连一个使女都不雇,我并不缺钱用,只是怕笨拙的使女在屋里碍手碍脚,打碎我的花瓶!白天有伙计料理铺子里的账务,晚上独自把玩半生搜集来的古董,再也没有谁来打扰。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多年,也习惯了。别说城里的事,说实话,我渐渐连身边的事都变得不闻不问了。”
“杨掌柜,我此刻感兴趣的正是您的几位老主顾。比如说卞嘉卞大夫,您认为他这个人怎么样?”
杨掌柜慢慢喝完茶盅里的茶,润了润嗓子说:“卞嘉虽是个大夫,正如老爷知道的,他也收买珍珠、玉器,尤其是珍珠。珍珠可以入药,很多大夫和药师都爱收藏几颗珍珠。但卞嘉买进很少,而且很有讲究,选择极严,只挑晶润透彻的收藏。他无意于买卖,不为赚钱,这一点和他做药材生意的同行郭明不同。郭明专一收购价格昂贵的珠子,他买进珠子或古董纯粹是为了赚钱,一有机会就重新卖出,赢得巨利。郭明把钱财看得最重,他是一个十分精明自私的经纪人。柯元良偶尔也不惜高价从他那里买进珍贵的古董,比如有一次从郭明手中买进一只狻猊古铜鼎,竟被郭明讹去五根金锭。”
狄公说:“我见到过郭明,他家在京师开着一家大生药铺。”
“但他时常旅行,至少每月要来一次濮阳,而且来去极其秘密,一般人都不知道。”
“为什么?”狄公警觉地问。
杨掌柜微笑了一下,正色答道:“因为郭明也向卞嘉在濮阳的同行供应生药材,这一点卞嘉还被蒙在鼓里,所以每次他来濮阳都不声张。”
狄公又问:“您知道郭明来濮阳时经常在哪里停留吗?”
“他每次来濮阳,不是呆在船上,就是住在西城的八仙旅店。狄老爷,那八仙旅店是个破旧简陋、房金低廉的小客栈。”
狄公说:“我知道这个八仙旅店。郭明爱钱如命,必定是个十分吝啬的人。”
“在郭明看来,银子就是性命,他哪里在乎什么古董、珠子、人参、鹿茸?只要能赚钱就是第一等重要的事,他与柯先生真有天壤之别。柯先生只要是看中的古董,从来不惜代价,就算拼尽家产也心甘情愿,当然,他有的是银子。”
杨掌柜沉吟片刻,又继续说道:“至于我自己,或多或少介于柯、郭两人之间。我的生意是买进卖出,要糊口当然要赚钱,但我往往会发疯般地珍爱一件古董,仔细收藏起来,别人就算出天大的价钱我也不肯售出。随着年岁渐老,我的癖性变得更甚。以前,我最爱欣赏柯先生收藏的那些精美绝伦的古董玉器,至少隔五、六天就去一次柯府。但最近这三、四年来,只有柯先生盛情邀请我才去一次,去了也只是在古董收藏室里转转,一步都不往外走。后来,我干脆就不去柯府了。我妒忌,我怕看他的收藏品,这种妒忌使我愈加孤僻,古董有时也让我心生烦恼。”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突然问狄公:“老爷,您发现董梅被谋害的线索了吗?就是卞嘉九号船上的那个年轻鼓手。”
狄公笑道:“还没有一点线索。乱哄哄的白玉桥酒店里,谁都能在他的酒盅里放毒。我们还是回头说柯元良吧!我常听人说他对古董有非凡的鉴赏眼光,我看他在选择夫人上也同样有慧眼。尽管他的妻子金莲已病了四年,但仍是一个绝色女子,我昨夜碰巧见到了她。至于他的爱妾琥珀,更是一个窈窕妩媚的美人。”
杨掌柜在太师椅上不安地动了一下,半晌才说:“狄老爷说得是,柯先生的眼光确实不曾看错过什么。当琥珀夫人还是老董府上一个小丫环时,柯先生独具慧眼,出高价买下了她,教她识字读书,教她该穿什么衣裙、如何打扮自己、选用怎样的脂粉。柯先生又亲自为她选购耳环、项链和其它首饰。不到一年,琥珀小姐就焕然一新,出落得亭亭玉立,气质非凡,真可谓有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然而老天竟不眷顾她,祸不单行,金莲染上不治之症,卧床不起;琥珀小姐又被人惨杀于荒郊夜月之下,令人不禁为之垂泪。自古以来红颜多薄命,果然如此。”
杨掌柜不住地叹息,又沉思了好一会儿。
狄公说:“古人说‘名’是公众之物,不能过多获取,看来绝色美人也是公众之物,过多拥有果然不吉祥。人会眼红,连上天都会妒忌呢。”
杨掌柜点头表示领悟。他默默地端详了狄公半天,突然说道:“狄老爷,我不妨私下告诉您,柯元良相貌上有异样的纹路,命中注定会克很多人,他原本不该得到金莲、琥珀两个美人。我给老爷说一件事:有一天,柯元良给我看一枚纯净透明的波斯玻璃碗,那真是件无价之宝,他花大价钱从外国商人手中买来。我拿在手里细细观赏,不停地称赞,但我发现玻璃碗底部有个绿豆般大小的疵点,便微笑着指给他看,说:‘可惜啊,金无足赤,这稀世之宝竟有这么一点瑕疵。’柯元良猛地从我手中夺过玻璃碗,仔细看了后脸色大变,狠狠地摔在地上,把它摔得粉碎——罪过啊,老爷,真是太可惜了。”
狄公一愣,说:“如果是郭明就不会这么急躁,卞嘉也不会这么做。哦,我隐约听说卞嘉虽然表面斯文正经、拘谨安分,但实际上是个地道的浪荡子弟,品性恶劣。当然他的行为十分谨慎,毕竟害怕被人知道。”
“不,老爷,我从未听说他去过那些声色场所。就算他真的去了那种地方,也不会有人指责他,因为谁都知道他的老婆又丑陋又凶悍,自己不能生育,又不允许他纳妾。卞嘉人品正直,做事循规蹈矩,我真怀疑他是怎么处理好家庭内部事务,平平安安不惹麻烦的。”
“我又听说卞嘉现在经济困难,手头很拮据。”狄公又说。
杨掌柜瞥了狄公一眼,皱起了眉头。
“经济困难?不会吧。不过他确实还欠我一笔钱。我不信他会手头拮据。他是个精细谨慎的生意人,而且医道高明,能妙手回春。濮阳城里的上流官绅和富商都请他看病抓药——柯夫人金莲的病也是他一手诊治的。”
狄公点点头,喝完最后一口茶,好奇地看了看手中那只像鸡蛋壳一样薄的茶盅,又把它放回桌上,慢慢捋了捋自己那把整齐乌亮的大胡子,说:“杨掌柜,我再问您一句,您对那桩着名的御珠失窃案有什么看法?听说御珠一百年前从后宫被盗,至今下落不明,不知您听到过什么有趣的传闻没有。”
杨掌柜微微一惊,回答说:“当年宫里搜索了七天七夜,都没找到一点踪迹。我觉得那御珠必定是皇后娘娘自己藏起来了,她偷偷藏起御珠,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整治皇上宠爱的几个妃子,最后把她们折磨致死。皇宫深似大海,那金门宫墙里不知发生过多少人间悲剧。再说,就算是外人胆子大偷了,也永远不敢让人看见,更不敢拿去卖,还要担杀头的风险,何必呢?”
狄公问:“如果这御珠真的被外人盗出皇宫,难道真的没办法卖掉吗?”
“当然,绝对没办法。全天下谁敢做这宗买卖?不过……不过,如果盗珠的人与住在广州、泉州等沿海地方的波斯、大秦、大食等外国商人有来往,就可以把御珠卖给他们,获得巨额钱财。如果是这样,那颗御珠早就出洋,到遥远的国家去了。老爷,我觉得这是唯一一个能卖掉御珠的办法,既能赚很多金银,又不会冒太大风险,招致可怕的后果。”
狄公频频点头,仿佛有所领悟。忽然他又问:“杨掌柜,您曾经去过曼陀罗林中的白娘娘神庙吗?”
杨掌柜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回答说:“老爷,我倒是多次想去参拜,只是那茂密的曼陀罗林早就没有路可走了,所以一直没能如愿。再说当地百姓对白娘娘十分迷信,擅自闯入往往会有不测之灾。不过,老爷,我虽然没见过那神庙,却有一本书,书中对那神庙有详细的描述。”
杨掌柜说着站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递给狄公,说:“这书是老爷的一位前任刻印的,已经有好几十年了。”
狄公接过书翻了翻,又还给杨掌柜:“我衙门里也有一本同样的书,书中对白娘娘神像的描绘非常精细。”
“老爷说得对。我何尝不想亲眼看看那尊神像?”杨掌柜的眼中闪着向往的光芒,灰白的两颊泛起一丝红晕,“听说那神像是汉朝的遗物,连同台座,是用一整块白玉石雕琢而成的。神像前有一方祭坛,献祭的年轻人就在那祭坛上被宰杀,用他的血来祭祀白娘娘的神像。当然这是过去的风俗了。如今老爷能否把那片曼陀罗林整修一下,再筹集资金动工重建神庙?老爷只需说白娘娘对自己的神像被废弃、神庙被毁感到愤怒,近来已经多次显示不祥之兆,眼看就要降下灾难了。当地百姓听说要重建神庙,一定会欢欣雀跃,纷纷义务参与劳役。老爷,这是一座汉朝古庙,如果能修缮一新,重新燃起香火,足以成为濮阳城的一处古迹名胜。老爷顺应民情,成就美事,也是移风易俗的大事,何乐而不为呢?”
狄公听了,连声称赞:“这真是一个恳切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但我不喜欢那神庙又重新充满不合礼制的祭祀香火,这违背了圣人的教诲。哦,杨掌柜,衙门里还等着我升堂审理公事,我得告辞了。”
杨掌柜说:“说来也巧,这几起杀人案有关联的人物都是我的老主顾。我想现在我应该去衙门看审,必要时可以站出来披露真相,为老爷做个证人。”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十三章
狄公回到州府衙门时又热又累,赶紧洗了个澡,换上干净凉快的细纹葛袍,戴上轻纱便帽,匆匆来到内衙书斋。洪参军早已在那里等候。
狄公见洪亮神情轻松、胸有成竹,便问:“柯元良的事打听清楚了?”一面摘下墙上的鹅毛扇轻轻扇着。
“老爷,这事很顺利。我在菜市边碰巧遇到柯府一个快嘴使女——柯元良今天一大清早确实骑马出门了。”
“他平时有清早遛马的习惯吗?”狄公急忙追问。
“没有!柯元良早上从不出门。使女说府里上下都觉得他因思念琥珀心里痛苦,想出去遛马散散心。她还说,虽然柯元良和琥珀夫人年龄相差大,但夫妻感情深厚。琥珀识大体、懂分寸,不仅体贴柯元良,还悉心照顾金莲,柯元良原本有个和睦幸福的家庭。可如今……”
狄公沉默片刻,突然指着书案上的两枚竹牌问:“这两枚竹牌什么时候送来的?”
“哦,忘了告诉老爷,是南门校尉刚刚送来的。”
狄公急忙拿起竹牌查看,见两枚都写着“贰佰零柒”。一枚字迹歪扭笨拙,另一枚则娴熟漂亮。他用手指沾了水,轻轻拭去第二枚上的数字,小心揣进袖中,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枚我留下,另一枚你拿去还给校尉。洪亮,我还没跟你说紫兰小姐的情况呢。”
“紫兰小姐?她什么样?真是美貌优雅的女子吗?”
狄公答道:“她既不美貌也不优雅,初见让人有些畏惧。但她为人粗鲁却明大义,嫉恶如仇,不欺负弱小,专爱打抱不平,真是女中豪杰。”
狄公简要讲述了与紫兰小姐见面的经过,最后说:“如今我们知道,濮阳城有个心狠手辣的恶魔在肆意害人。他先雇董梅,后又雇夏光为他诱拐女子,这三起杀人案可能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洪亮说:“这么说,柯元良就不是嫌疑人了?我们原本以为他因妒忌杀了琥珀和董梅,但他绝不会花钱雇人找别的女子,更不会轻易杀夏光。”
“洪亮,这可不能一概而论。从外表看,甚至在柯府奴仆眼中,柯元良是知书达理的君子,对妻妾温情,对下人体恤。但这类人常把邪恶品性藏得很深。大奸大恶之徒作案往往十分隐蔽,最难侦破。当然,最了解柯元良的是他妻妾,我很怀疑金莲生病的原因,她会不会是受不了折磨想逃走却没成功,绝望之下才精神恍惚?我见琥珀身上也有鞭痕,这或许能说明问题。我还拜访了孔庙对面开古董铺的杨康年,他对柯元良性格的描述很发人深省。”
狄公详细讲了柯元良摔碎波斯玻璃碗的事,接着说:“就因为碗底有个小瑕疵,柯元良就暴怒摔碎了价值连城的宝物。可以想象,他知道琥珀不忠时会多愤怒!对丈夫不忠是女子最大的‘瑕疵’。但我不明白,他为何不亲自杀了琥珀,却偷偷雇夏光这样的无赖动手,这和他的性格有些矛盾。至于杀夏光,当然是为了灭口——你看他今天一早不就去了翡翠墅?”
洪亮频频点头,沉思后问:“但柯元良雇董梅、夏光帮他搜集古董是事实,御珠买卖双方不就是他和董梅吗?”
狄公皱眉道:“今天杨掌柜说,卞嘉和郭明也搜集古董,尤其是珠子!这让我不敢轻易断定柯元良是真凶,背后可能还有更复杂的内情。”
这时,前衙正厅传来铜锣声,三通鼓后,两排衙卒吆喝着列队而出。
狄公换上墨绿色锦缎官袍,系玉带、穿皂靴、戴乌纱帽,整理整齐后照了照铜镜,起身拉住洪参军的衣袖说:“我会尽快结束堂上公事。退堂后你立刻去找沈八,问清楚龙船赛上卞嘉九号船的赌注,顺便告诉他我已在紫兰小姐面前替他美言了。然后去八仙旅店,问掌柜或账房郭明是否常去住宿,每次住多久、间隔多长时间,有没有人拜访他,是否和青楼女子有来往,有没有人跟他争吵或抱怨。这个从京师突然赶来的药材商很可疑,我想知道他的详细情况。”
洪参军虽有疑惑,但没再追问,两人已走到前厅门口。他伸手掀开珠帘,狄公昂首步入公堂升座。衙官、书记唱喏参拜,衙卒齐声呐喊,堂下顿时肃静。
狄公俯视堂下,见廊庑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柯元良和卞嘉并肩站在其中,后面是郭明和杨康年。
狄公一拍惊堂木宣布升堂。廊庑外郭明分开众人,抢先上堂跪下。狄公说:“郭先生不妨站着说。”
郭明从容站起,拱手禀报:“小民按老爷吩咐,已租下西城八仙旅店。老爷若要传讯,小民随叫随到。”
狄公点头示意他退下,接着命堂下“有状递状,有冤喊冤”,却只字不提三起命案。
人群中走出两个员外,跪地为一亩田产打官司。狄公耐心听完,作出判决,两人称服退下。
接着,一个当铺掌柜上告两个帮闲敲诈,随后又有三起小事官司。狄公耳听、口断、手批,一一秉公处置,众人无不佩服。
外厅看热闹的人见没审命案,纷纷失望离开。狄公抬头一看,柯元良、卞嘉、郭明、杨康年都已不见,便对洪亮说:“你现在就去办事,不用等退堂了。”洪亮领命,转身向后厅走去。
狄公审理完最后一桩官司,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是汗。他正要宣布退堂,衙门口突然一阵喧哗骚动,三个大汉踉踉跄跄地冲上公堂,双膝跪在水青石板上,浑身哆嗦不止。狄公见这三人衣服撕破,满脸青肿,其中一个抱着头的双手沾满鲜血,口中不停呻吟。
紫兰小姐满脸怒容,昂首阔步地跟在后面,一个年轻女郎紧随着她,脸上有一块青紫,泪痕未干。
衙官大怒,急忙上前阻拦。紫兰小姐伸手轻轻一推,衙官一个趔趄,险些仰面倒下。
紫兰怒气未消,对惊愕的衙官叱道:“老娘知道公堂的规矩,不用你来啰嗦!”她转脸对身后的女郎说:“跪下!这是衙门的规矩。”那女郎应声跪下。
紫兰开口道:“狄老爷,恕我不跪了,我名册在东宫登记,只对娘娘太子下跪。堂前跪着的三个歹徒,正是我按老爷的嘱咐押来公堂听候处置的,他们叫方彪、王登高、廖杰。这个跪着的丫头叫牡丹,是官府注册的妓女。
“我正在家里后院吃午饭,忽然听见后院外的僻静小巷有女子大声呼救。我赶忙跳出院墙,正看见这三个歹徒强拽着牡丹往前走。牡丹看见我高喊救命,方彪那家伙在她脸上狠狠打了一拳,又抽出一柄尖刀逼她快走。我上前拦住方彪,很有礼貌地问他怎么回事。方彪起初不屑回答,扬了扬手中的尖刀喝令我快滚,别管闲事。但很快他就滚倒在地上,乖乖地告诉我,前天秀才夏光给了他们一人一两银子,要他们把牡丹从行院里拐骗出来,拽到老君庙后南小街的一幢房子里,交给一个姓孟的老婆子。他们选在中午吃饭时动手,因为那时行院和街上行人很少,他们用一块黑布蒙住了牡丹的头。牡丹拼死挣扎,挣脱出手把黑布拉下大声呼救,幸亏碰上了我。这三个歹徒已供认了暴力绑架女子的罪行。我想起衙门正在侦查夏光的事,所以立即把他们三人押来公堂,也把牡丹小姐带来作为人证。希望老爷察破其中隐情,秉公明断,不要放过一个作奸犯科的邪恶之徒。”
狄公听明白后,急忙示意衙官上前,小声吩咐:“你立即带领几名番役,赶去老君庙后南小街姓孟的老婆子家里,拘捕那里的所有人,全部押进衙门大牢。”
衙官领命匆匆退下。
狄公转脸对紫兰小姐说:“紫兰小姐当机立断,见义勇为,维护律法,徒手抓获奸恶凶徒,真令人可敬可佩。不知小姐是如何制服这三个歹徒的?”
“狄老爷看看这三个歹徒的狼狈相就知道了,何必细说。他们已领教了老娘的手段,亏他们还是男子汉,还学过些拳脚棍棒。我只想说这些了。”
狄公俯身看了一眼堂下跪着的三人,见他们正抚摩着各自的伤痛哼哼唧唧。为首的方彪抬起头想说什么,只是喉咙里发出一些听不清的声音。
狄公慢慢捋着胡子,沉吟半晌,忽然厉声喝道:“方彪,你抬起头来,本堂有话问你。你何时何地见到夏光的?从实招来,如有半点支吾,小心皮肉!”
方彪把手从头上放下,鲜血顿时从破裂的耳朵边渗流出来。他战兢兢地答道:“前天,老爷,我们是前天在集市的酒店里遇见他的——以前我们不认识这个家伙。他给我们一人一两银子,答应事成之后还会重重致谢。”
“夏光说没说谁是他的主人?”
方彪疑惑地望着狄公,摇了摇头。
“主人?小人只知道夏光付给我们钱,不知道他还有主人。那天夜里我们就想动手,只是碍于牡丹正在招待客人,且行院里人又多,没办法。昨夜也是如此。今天一早我们去那酒店找夏光,想问他再赏几个钱,因为这毕竟是担风险的事。但夏光不在那里,所以我们就想中午碰碰运气,夜里再找他邀赏。吃中饭时,我们好不容易把牡丹诱拐出来。刚把她带到将军庙转弯的小巷口,她突然扯下蒙巾大声呼喊。于是从高墙下飞下来一个大娘子——她……她用一柄飞刀把小人的一片耳朵钉在了门柱上。”
方彪说着不禁哽咽起来,一手捂住鲜血淋漓的耳朵,发出悲哀的呜咽。
狄公用惊堂木狠狠一拍堂桌,喝道:“你们三人知罪吗?”
三人吓得磕头触地,口称服罪,又苦苦哀求老爷开恩,从轻发落。
狄公一挥手,六个如狼似虎的衙卒上前,给他们戴上脚镣手铐押了下去。
狄公和颜悦色地对牡丹说:“小姐站起来,你也把刚才发生的事细细讲一遍给我听听。”
牡丹用衣袖拭了拭脸上的青肿,轻轻答道:“我和姐妹们正在凉轩准备吃饭,这三个无赖进了行院,假称我老娘有病,诱我去看望。我不知是计,刚跟随出了行院门,就被一块黑布蒙了头,反扭双手催着往前走。他们只说借我去一夜,明天就放回,不会伤害我,还有赏银。我心中惊恐万分,拼命挣扎呼喊,反被他们乱踢乱打。过了一会儿,我偷偷挣脱出一只手,猛地扯下蒙在头上的黑布大喊救命,正好遇上这位侠义心肠的女菩萨。她救了我,打翻了这三个人,如此大恩日后自当报答。”
狄公问:“以前可曾有人诱拐或劫持过你?”
“回老爷,从来没有过。”牡丹小声答道。
“牡丹小姐自己猜猜,干这种事的会是你客官中的哪一位?”
牡丹茫然地望着狄公,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答道:“奴婢实在不知道谁会暗中做这种事。我被卖来行院只有一年,见识短浅,交际极少,认识的几个客官都是本分和善之人,绝不会做这种无耻犯法的事。”
“牡丹小姐,你除了在行院里招待客人,还去馆墅、府第唱堂或酒楼舞院应酬吗?”
“噢,不,不,奴婢不会吹拉弹唱,也不会跳舞,所以从未应邀去唱堂,但偶尔会跟随行院里的行首班头出去应酬夜宴,帮她们梳妆更衣,在外面服侍。”
“好吧,牡丹,你就把这两个月来应酬过的大小筵宴的日子回忆一遍,都有哪些人物参加,能说出来吗?”
牡丹沉思半晌,报出了一大串筵宴的日期和人物——柯元良、卞嘉甚至杨康年的名字都不止一次提到。牡丹还记起,郭明也曾以嘉宾身份出席过一次本地生药行会发起的小型宴会。
狄公问:“客人们有谁对你特别留意或感兴趣吗?”
“老爷,奴婢不记得有什么人留意过自己。那些名流富商、财主阔爷只是与行首班头们调笑取乐,哪有闲工夫和我纠缠。当然他们也都给我赏钱,有时数目还不少。”
“牡丹小姐可听说过董梅、夏光这两个名字?”
牡丹想了想,摇了摇头。
狄公对紫兰小姐的见义勇为再次表示谢意,又好言安慰了牡丹小姐一番,便宣布退堂。
紫兰小姐告辞狄公,径直走下公堂。牡丹向狄公再三跪拜,尾随紫兰而去。
第十四
狄公回到内衙,连忙摘下乌纱帽,脱下锦缎官袍,换上那件凉快的细纹葛袍,吩咐衙役把午膳送到书斋,再备一盆干净井水和手巾用来洗漱。他还传话给值班衙官,让其回来后立刻到书斋禀报。
衙役答应着退下,狄公低着头在书斋里来回踱步,思索着案情的最新进展。夏光显然是受主人指使才花钱雇了那三个歹徒,而他的主人无疑就是杀人真凶。不过,住在老君庙后的孟老太婆会不会认识这个人呢?这看似容易,反倒可能不简单。但有些复杂疑难的案子,往往就是因为遇上突如其来的契机,才迎刃而解、水落石出的。
衙役把午膳端进书斋,还送上一盆冰凉的井水和一块干净手巾。狄公匆匆吃着午饭,脑子里全是这三起杀人凶案,连酒菜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他觉得侦查已经到了转折点,因为罪犯的动机最终暴露了。起初他以为主要动机是贪财,罪犯目的是盗劫御珠和黄金,后来推翻了这个设想,认为嫉妒才是御珠案的关键。现在看来,嫉妒也退居次要地位了,因为这三起杀人案都与一个贪婪残暴的淫魔有关,他作案无疑是为了虐害女子,满足自己邪恶的淫欲。罪犯一旦有了这种邪恶冲动,当阴谋受挫或罪恶暴露时,就容易激起狂暴行动,不顾一切后果。
嫌疑已经圈定在三个人之中,狄公此刻面对的是一个嗜杀成性、行为疯狂的恶魔,他随时可能再次杀人。案情又牵扯到那颗神奇的御珠,狄公没有时间做系统、广泛、详细的背景调查,必须刻不容缓地采取最明智果敢的行动,斩断魔爪,查明案情。但他现在该采取什么行动呢?针对哪个嫌疑犯呢?狄公的脑子里依旧疑云密布,一片混沌。
狄公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苦思冥想。书斋里闷热异常,他浑身是汗却一点都没察觉。突然,衙官急匆匆闯进书斋,跪倒在狄公面前。狄公心中疑惑,慌忙问:“出什么事了?”
“启禀老爷,卑职率领四名番役赶到老君庙后南小街,很快找到了姓孟的老婆子住的宅子。那里原是一幢古老的园邸,不过残破荒圮,早已不住人了,只有后院东南角落的房子修葺得十分整齐,那就是孟老婆子的家。孟老婆子孤身独居,经常闭门不出,只有一个帮佣的女仆每天早上去帮她料理些粗活。邻居常见深夜拂晓有男男女女进出,都疑心那宅子是个私窑。由于那宅子背面临河,两边是一片瓦砾场,十分偏僻,宅子里的人在干什么,街坊邻里也看不清楚、听不仔细。因此……竟也没人知道是谁杀死了孟老婆子。”
狄公惊叫:“什么?你说什么?孟老太被人杀死了?”衙官胆怯地点了点头。“你怎么不早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快细细讲来!”
“老爷,孟老婆子她……她被人勒死了。”衙官沮丧地回答,“就在我们到她家之前,有人拜访过她,因为桌上的两盅茶还是温的。孟老婆子倒在地上,一张靠椅翻倒着,一条绸巾紧紧勒在她的脖颈间。我立即上前解开绸巾,一摸已经没了脉息。她的尸首已带回衙里,现在仵作正在验尸呢。”
狄公紧咬嘴唇,一声不吭。这已经是第四个被杀的人了!他竭力抑制住心中的怒火。半晌,才平静地说:“这不怪你,你已经出色地履行了职责,你可以走了。”衙官如释重负,起身急忙退出,却和洪参军撞了个满怀。
洪参军在值房已经听说了孟老太遇害的事,一进书斋就焦急地问:“老爷,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极端凶恶且极端狡猾的对手。”狄公把刚才紫兰小姐闯入公堂的事详细告诉了洪亮,接着说,“那罪犯必定是在路上看到紫兰小姐把三个无赖和牡丹小姐押来衙门。那三个无赖他不认识,因为夏光和他们谈交易时他没参加。但他认识牡丹小姐,他在某次宴席上看到她,动了邪念,把她列入将来虐害的对象。他见此情景,马上明白是紫兰小姐路见不平,制住了三个无赖。这三个无赖无疑是夏光雇的,他们一旦被押上公堂,肯定会招出孟老太的宅子,因为夏光正是按他的吩咐要把牡丹强劫到孟老太家。于是,他当机立断,抢先一步赶到老君庙后的孟老太家,亲手勒死了孟老太灭口。——看来事情就是这样。”
狄公叹息一声,转而问:“洪亮,你见到沈八了吗?”
“见到了。我和他谈了很久,他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了,因为他想得到衙门的悬赏——那是我故意骗他的。看来他对御珠案的底细一无所知,只知道几个暗中操纵龙船赛输赢的人,和一桩古董生意有关联。”
狄公叹道:“又是古董生意!天啊,怎么每个和杀人案有关的人都对古董感兴趣?”
“至于郭明,老爷,八仙旅店的账房说他是个性情平和、十分安稳的人;他按例缴纳房费,从不惹是生非。我查阅了账册,发现去年以来,郭明在八仙旅店前后住了八次。账房说他经常突然来到濮阳,但每次住不超过三天。他经常一大清早出去,直到深更半夜才回旅店,也从未见有人来拜访过他。”
“郭明最后一次来濮阳是什么时候?”
“大约二十天前。郭明偶尔会让旅店掌柜帮他找妓女,但他指明不要收费昂贵的头牌,模样也不需要十分标致,只要干净健康、价格便宜就行。我去了八仙旅店附近的一家妓院,找到几个曾接待过郭明的妓女,她们似乎也说不出什么,觉得郭明这个人不好不坏。郭明从没有对她们有过过分要求,她们也不用费力讨他欢喜。他从不给额外赏钱,看来生性吝啬。老爷,关于郭明只有这些了,不过我一直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对郭明做这么详尽细致的调查。”
狄公正要微笑回答,仵作走进书斋,鞠躬行礼后,恭敬地递上一份验尸报告,禀道:“老爷,这孟老太看起来才五十出头,除了脖颈上有深深的勒痕,全身没有其他暴力损伤迹象。在下推测,凶手正陪孟老太喝茶时,借故起身离开椅子,绕到孟老太背后,突然用一条绸巾套住她的脖颈。——凶手勒得很用力,绸巾几乎嵌进孟老太脖颈的肉里,差点当场勒断喉管。”
狄公说:“多谢先生指教。说来惭愧,至今一桩案子都没破,尸首却增加到四具了。你把这尸首暂时收殓吧,这么热的天气,尸首很快会腐烂,必须尽早安葬。对了,柯元良先生已经把琥珀夫人的尸首认领回去了吗?还得尽早通知夏光在京师的父母来濮阳领尸,不管他们认不认这个儿子。再问先生一声,那三个歹徒的伤势怎么样了?”
仵作回答:“在我看来,那两个几天内就能痊愈,只有一个伤了喉咙的,恐怕要过几个月才能开口说话。”
狄公点头示意仵作退下,又转脸对洪参军说:“看来那三个歹徒都受到了不轻的惩罚,紫兰小姐果然手段不凡。哦,这天怎么这么闷热?洪亮,你看你满头大汗,衣服都湿透了,快去把窗户打开。”
洪参军打开窗户,把头伸出窗外,很快又缩回来把窗户关上,说:“老爷,外面比屋里还热,一丝风都没有,估计过会儿会有大雷雨。”
狄公让衙役换了铜盆里的井水,拿起手巾自己擦了擦,又拧干递给洪亮。
“刚才我把这三起杀人案又从头到尾仔细回想了一遍,孟老太的死并没有改变我基本的推断,现在我把目前案情的进展总结一下给你听听。”
“老爷最好先讲讲为什么要怀疑郭明,这一点我最困惑。”
“我待会儿就要去找郭明,他在我的推理中是个非常关键的人物。洪亮,还是让我有条理地逐一梳理这些复杂的线索吧。我坚信这三起,不,四起凶杀案可能都出自同一个残暴淫虐的恶魔之手。至于到底是谁,我们还没有直接线索。这个恶魔极其敏感狡猾,总是会提前——哪怕只是抢先一步——毫不犹豫地除掉任何可能危及他安全、导致他败露的人。琥珀、董梅、夏光还有孟老太都死了,现在没有一个证人,也没有一条能直接引出他的线索。而且,古董生意这个可疑的主题反复出现,再加上一百年前失窃的御珠、白娘娘的奇怪阴影以及她那座神秘的曼陀罗林——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能编成一个五光十色的神奇故事,供人茶余饭后和知己慢慢回味猜测。但我必须尽快破解这些谜团,驱散迷雾,抓住真凶。如果时间拖久了,这个狡猾的恶魔肯定会掐断我们现在手里仅有的几根间接线索。如果条件允许,或者他认为有必要,还会制造更骇人的杀人惨剧。”
洪参军递上一盅新茶,狄公接过来一饮而尽,润了润喉咙继续说:“杀人恶魔究竟是谁?有三个人嫌疑最大——每个人都有作案的可能和条件,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有看似合理、令人信服的犯罪动机。”
“但相比之下,我还是觉得柯元良是首要嫌疑对象,大致轮廓我已经跟你说过。如果他确实是本案元凶,我试着梳理一下他的犯罪过程。”
“柯元良雇董梅为他搜集古董,同时也让董梅为他物色女子。董梅把诱拐来的女子趁黑夜偷偷送到老君庙后的孟老太家,而柯元良自己则蒙面或乔装打扮去那里。他会慷慨地赏赐给那些女子大量钱财,所以很少出风险。这件事唯一的不足是他必须依赖董梅,而董梅偏偏是个狡猾精明、野心勃勃的人。董梅不仅漫天要价,有时还会勒索柯元良,最让柯元良恼怒的是,董梅和琥珀有私情,还让琥珀怀了孕。柯元良决意要杀董梅和琥珀,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第一步,他解雇了董梅,当然得找个体面的借口,还得给董梅一笔优厚的酬金来封口。然后他改雇夏光,夏光没有董梅那么狡猾贪婪,所以也不容易惹麻烦,更不敢勒索他。”
“当琥珀告诉柯元良,董梅搞到的那颗御珠要出手时,柯元良觉得复仇的机会来了。柯元良是古董行家,他断定那颗御珠根本不存在,这只是董梅和琥珀精心设计的骗局,目的是从他手里骗一大笔钱后远走高飞。柯元良心想,这正是将计就计、借机下手的好机会。”
“柯元良把夏光叫来,让他先别去诱拐牡丹。这时他脑子里已经筹划了一个阴险狠毒的杀人计划。柯元良给了夏光一张董邸翡翠墅的地图,标出了一个亭阁,告诉他今晚龙船赛后,董梅和琥珀肯定会在那个亭阁会面,琥珀身上带着从自己这里偷去的一包金锭,让夏光冒董梅的名去亭阁杀了琥珀,把金锭取回来,当然答应给夏光一大笔酬金。钱,柯元良根本不在乎。很可能柯元良当时就已经拟定了随后除掉夏光的全盘计划,要做得滴水不漏。”
“昨天夜里,他和卞嘉一起在白玉桥酒店招待龙船赛的众桨手时,先毒死了董梅。单是除掉董梅,就可谓一石三鸟:首先,他报了仇,解了心头之恨;其次,他铲除了可能暴露他罪行的隐患——董梅知道他的全部底细;再次,董梅一死,卞嘉的九号船必定会输,他押的一大笔赌注就能净赢。”
“夏光按约定摸到翡翠墅,在亭阁里杀了琥珀,把琥珀身上的那包金锭带回来交给柯元良。然后柯元良告诉夏光,董梅在亭阁里找到了藏匿的一颗御珠,琥珀又带了这么多钱,两人正想带着黄金和御珠一起逃到远方去享乐。夏光不知是计,就答应第二天清晨再去翡翠墅的亭阁搜寻御珠。今天一早,城门刚开,柯元良和夏光就分头去了翡翠墅——柯元良骑马去的,骗家里人说出去散散心,忘掉琥珀遇害的悲痛;夏光则扮成赶早工的木匠。于是柯元良趁夏光认真搜寻御珠时,趁其不备,用一块大砖砸碎了夏光的头,把他的尸体扔到矮墙外的水沟里,然后骑马回城。”
“中午,柯元良赶来公堂看审,想试探官府的虚实。他见官府没什么动静,很放心,没等退堂就离开衙门回家了。但在半路上,他忽然看见紫兰小姐押着三个无赖和牡丹走向衙门,看这情形像是去告发诱拐牡丹的事。他虽然不认识这三个无赖,但一眼就认出了牡丹。他马上明白,这件事可能会败露,最终牵涉到自己——孟老太一旦被抓,肯定会供出他。柯元良赶紧抢先一步到孟老太家,亲手勒死了她。于是万事大吉,所有可能导致他败露的隐患都被铲除了。”
狄公捋了捋胡子,洪参军替他斟满新茶。狄公呷了一口,又用冷手巾擦了擦脸,接着说道:“如果柯元良不是凶手,那他妻子金莲的病确实是突发重病所致,而琥珀背上的鞭痕也只能是她在董府当丫鬟时被董家主人抽打留下的。另外,柯元良真的相信了御珠的事——这也不奇怪,我刚听说时也轻易相信了,御珠的传说太迷惑人,让人不得不信。现在你先忘掉我刚才说的一切,把柯元良放到一边,我们再来仔细分析第二个重要嫌疑人卞嘉的犯罪动机和过程。
“首先,卞嘉的犯罪动机可能是什么呢?我认为是一种挫败后的沮丧让他道德败坏、生活放纵。他用这种态度来反抗凶悍的妻子——她嫉妒心极强,不许他纳妾,这让他精神十分痛苦,而且他还没有孩子。另外,他的职业迫使他必须假装正经、斯文,不敢公开和妓女交往。也许他天生就心性残忍阴毒,只是隐藏得很深,发泄方式也很巧妙。起初,卞嘉只是暗中找一些出身低微、相貌平平的女子交往,中间牵线的先是董梅,后来换成夏光,他们先后受雇于卞嘉,原因和之前分析柯元良的情况类似。
“但这个邪恶的人渐渐开始追求聪慧典雅、知书达理的贵妇小姐,那些粗俗低贱的女子已经无法满足他不断升级的变态欲望。这时他盯上了琥珀夫人——琥珀不仅年轻貌美、风度翩翩,还知书达理、娴淑优雅,气质远超一般女子。卞嘉常去柯府给金莲看病,暗中却窥伺琥珀的动静。当然,想从柯元良手中抢走琥珀绝非易事,柯元良视她如掌上明珠,比任何古董都珍贵,所以卞嘉只能耐心等待时机。他让夏光严密监视柯府内外,如果夏光能帮他把琥珀弄到手,就许诺高额报酬。
“夏光从董梅口中得知,龙船赛后董梅要和琥珀在翡翠墅会面交易一颗御珠——当然董梅没说御珠交易是他们精心策划的骗局。夏光觉得机会来了,赶紧报告卞嘉,一心想拿到那笔高额报酬。他草草画了一张董府翡翠墅的地图——他之前跟董梅去过几次,对地形很熟悉。他对卞嘉说,只要设法支开董梅,他就可以冒充董梅去翡翠墅见琥珀,把她反锁在亭阁里,然后卞嘉拿着地图去亭阁处理他的‘关进鸡舍的小鸡’——一旦事发,大家都会以为是无赖干的,不会怀疑到他们头上。
“卞嘉喜出望外,他盘算着不仅要得到琥珀,还要抢走那十根金锭——这笔钱正好能解决他的财务困境。不管他信不信御珠的事,他都清楚董梅打算那晚和琥珀一起远走高飞,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卞嘉在白玉桥酒店招待桨手时,偷偷在董梅的酒食里下毒,除掉董梅一举两得:一来摆脱了这个知道他底细的证人,二来故意让自己的船输掉,赢取巨额赌注。
“当晚,琥珀在亭阁里发现来的不是董梅,知道坏事了,但夏光不让她出去,想把她绑在竹榻上再锁门。琥珀奋力反抗,拔出尖刀刺伤了夏光的胳膊,夏光一怒之下杀了琥珀——其实他不是故意的,只是琥珀反抗太激烈,他情急之下失手了。就在这时我突然出现,逼得夏光来不及找御珠,只拿了琥珀身上的金锭就匆匆逃离翡翠墅。
“夏光回城后详细汇报了经过,虽然没锁住琥珀,但抢到了黄金,他仍向卞嘉索要报酬。但他不知道卞嘉比他更狡猾残忍,卞嘉早已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夏光灭口。卞嘉假意答应他的要求,知道夏光贪心,就诱骗他去搜寻御珠,夏光当然答应了。于是两人第二天一早又去了翡翠墅——同样,卞嘉趁夏光不备杀了他。来,洪亮,再给我倒杯茶,嗓子都干了。”
洪亮问:“卞嘉杀了夏光后,为什么不马上逃走,还要留在翡翠墅和郭明见面?”
狄公说:“卞嘉狡猾多计,我猜他肯定先躲在翡翠墅外的林子里,让郭明先进花园看到亭阁里外的凌乱景象,他再出来见面。但他从林子里出来时,看到你我也在亭阁外,虽然心里怀疑,但也更放心了——因为你我和郭明三人都成了他的证人,证明他比我们后到翡翠墅。剩下的部分和柯元良的推测一样:中午他在衙门看审时提前退堂,在街上遇到紫兰小姐、牡丹和三个无赖,就抢先赶到老君庙后的孟老太家勒死了她。简而言之,虽然琥珀死了,但他摆脱了董梅、夏光和孟老太的牵连,仍能高枕无忧。更重要的是,那十根金锭解决了他的财务危机,龙船赛的黑交易又让他赢了一大笔赌金。”
这时远处传来隐隐雷声,书斋里似乎凉快了些。
洪参军沉吟了半天,说:“老爷,第二个设想很有道理。依我看,卞嘉杀人的可能性最大,不仅您刚才分析得头头是道,我还能补充两点:第一,卞嘉故意诊断董梅是心病猝死,想蒙蔽您脱罪;第二,他谎称龙船赛后亲眼见到夏光回城。”
狄公频频点头:“嗯,这两点很关键。但我们仍不能贸然断定卞嘉就是真凶,假设和推断终究不能作为定罪依据。再说,董梅的症状有七分像心病猝死,昨夜卞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也可能把另一个脸上有疤的人错认成夏光。”
“那么,老爷,到底是谁修葺了那个破旧的亭阁呢?”
“多半是董梅修的。那里原是他家旧宅,他虽然在城里租了房子,还是常去翡翠墅住宿,很可能还在那里和琥珀幽会。但他修葺亭阁不是为了存放古董,我之前错误地这样假设过。带铁栅栏的窗户、加固的门窗、胳膊粗的铁锁,这些都不是防外人闯入的,而是防止被关在亭阁里的人逃出去!对于那些不正当的勾当来说,这个亭阁远比老君庙后的孟老太家更合适,就像夏光告诉紫兰小姐的,没人会听见‘小鸡的咯咯叫声’。”
洪参军不停点头,慢慢捻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忽然皱眉问:“老爷,刚才说有三个最大嫌疑人,不用问,剩下的肯定是郭明了。我是想说……”
突然,书斋外传来急促的皮靴声,洪亮赶紧打住话头。衙官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禀告:“启禀老爷,卞大夫……他……他在孔庙前街被歹徒袭击,差点丧命!”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十五章
狄公大吃一惊,和洪亮交换了一个眼神,急忙问道:“是谁袭击了卞嘉?”
“回禀老爷,那歹徒逃走了,卞大夫还躺在街上。”
“你仔细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时卞大夫在街上走,说要去市桥那头看病,刚经过孔庙墙下,一个暴徒突然冲上前猛击他,把他拖倒正要加害,杨掌柜听到声音赶来,那人见势不妙,扔下卞大夫拔腿就跑。杨掌柜紧紧追赶,那暴徒过了市桥,钻进迷宫般的曲折小巷就不见了。幸好卞大夫伤势不重,还有知觉,杨掌柜让孔庙的一个杂役赶紧来衙门报信。”
衙官深深吐了口气,又说:“偏偏这卞大夫还不肯起来,非要等衙门的仵作诊断骨头没断才肯起来。”
狄公起身命令衙官:“你快去通知仵作随后赶来,再叫番役抬一副担架来。洪亮,我们立刻去孔庙前街。”
街上阳光灼热,热气蒸腾。孔庙前已经围了一群人看热闹。衙官推开众人,让狄公上前。
卞嘉躺在孔庙涂红胶泥的墙根下,轻轻呻吟,杨康年站在一旁。卞嘉的小弁帽掉在地上,头发也散了,长长的灰胡子粘在汗湿的脸上。他左耳上方有一大块瘀肿,左半边脸伤得很重,长袍从肩头一直撕到腰间,沾满了尘土。
仵作赶到,连忙弯腰检查。卞嘉满脸委屈,痛苦地呻吟着,轻声说:“快!先看看我的胸肋、右腿右臂骨头断了没有,哎哟哎哟——”
狄公弯腰问道:“卞大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狄老爷,我正要去市桥那边的一大户人家看病,这附近正好没什么行人……哎哟……”
仵作正在敲击他的胸肋。
杨掌柜忍不住愤愤地插嘴:“那暴徒从背后袭击了他——”
卞嘉声音微弱地说:“我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正要回头看,那人就一拳打在我右边太阳穴上。我一阵晕眩,眼冒金星,猛地撞在庙墙上,跌倒在地。朦胧中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要掐我的脖子,我高声呼喊救命,他迅速扯开我的袍子……突然见有人赶来,扔下我就朝市桥那边急忙逃走了。原来是杨掌柜及时赶来,救了我的命。”
杨康年说:“那暴徒身材高大,上下穿着深褐色衣裤。”
狄公问:“你看清他的脸了吗?”
“只匆匆看了一眼,不太清楚,像是圆盘大脸,两颊有浓密的短胡子。——卞大夫,你说是不是这样的模样?”
卞嘉点了点头。
狄公问卞嘉:“你身上带了很多钱吗?”
卞嘉摇了摇头。
“带没带什么重要的书券契据?”
“只有几张药方,一张收据。”
仵作站起来轻松地笑道:“卞大夫别担心,胸肋有点伤,但没断一根肋骨,右肘有点扭伤,右膝也有擦伤,都不严重。回衙再给你仔细检查。”
狄公命令番役把卞嘉抬上担架,回头吩咐衙官:“你派四名番役去市桥那头的半月街仔细搜索,见到像杨掌柜描述的可疑人物,立即抓获押来衙门。”
狄公又转脸问孔庙里的杂役:“你看见或听见什么了?这里门口出事时你在做什么?有没有见人早在这孔庙墙外徘徊张望?”
“我……回老爷,我……当时正在打盹,是对面铺子的杨掌柜把我唤醒的,他让我来衙门报信。”
杨康年连忙说:“午睡前去楼下店堂盘账,我的小伙计挑出一批价值昂贵的珍珠、翡翠,正准备送去候府售卖,让我过目。我复核完正要锁进橱柜,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大呼救命,立刻赶出店铺,看见那个暴徒已经撕破卞大夫的长袍,好像要抢什么,见我赶来就扔下卞大夫仓皇逃走。我想去追,他早已没了踪影。其实我哪里真能追上强人,只是吓吓他罢了,他要是动手,我说不定早回头逃命了。人毕竟上了年纪,哪有什么勇气。”说着露出一丝阴郁的苦笑。
狄公说:“幸好杨掌柜及时相救,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也许真是救了卞大夫一命。杨掌柜,你跟我去衙门写个证词,等抓到真凶,一定会追出原委,说不定和那几起杀人案都有关联。”
回衙门的路上,狄公小声对洪亮说:“时间选得真好,正午刚过,周围很少有人。市桥那头的半月街街巷杂乱如迷宫,最方便逃窜躲藏。只是不知道这暴徒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要谋害卞大夫?”
“难道是受那个恶魔委派?但卞嘉不也是嫌疑人吗?”洪参军说。
狄公没有回答,沉吟了半晌,回头示意衙官上前,命令道:“你现在备一匹马,飞速去水西门外,登上郭明的那只帆船,看他在不在船上。如果在,就说我有请,请他来衙门一趟。如果不在,你就耐心等着。快去,一路不许耽搁。”
衙官领命牵过一匹快马,辞别狄公,飞身上马先一步去了。
仵作、杨康年及担架跟在狄公、洪亮之后返回衙门。
狄公又对洪亮说:“你立刻去柯府,查明柯元良是否在午睡。”
洪亮答应,自己去备马不提。
回到衙门,杨康年去值房拿笔纸填写证词,仵作搀扶卞嘉下了担架,转到后厅敷药。
狄公回到内衙书斋,自己斟了一盅茶,一饮而尽,半躺在太师椅上苦苦思索。
眼下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让狄公心中萌生出一种朦胧的直觉,他发现有一种新的解释,可以贯穿整个案情,解开所有疑团。
他的细纹葛袍已经被汗水浸透,粘在背脊和肩膀上,但他全然不觉,正凝神思考着。
突然,他猛拍书案,自语道:“好一个锦囊妙计!既能证实我的推断,又能验证我的直觉——下一步棋就要……”
仵作走进书斋,满面笑容地说:“老爷,卞大夫好多了。我在他胸肋上涂了止痛油膏,又给他扭伤的右肘系了绷带。现在他已经能走动了,过几天就能痊愈。老爷,卞大夫问现在能不能回家好好休息调养?”
狄公说:“让他别急着回家,在衙门里最安全,等痊愈了再走也不迟。而且,我还有话要问他。”
仵作点点头,鞠躬退下。
没清闲一盅茶的功夫,洪参军急匆匆地进来了。狄公示意他坐下,焦急地问道:“柯元良——他不在家午睡吗?”
“果然不在!老爷。柯府的管家告诉我,柯先生嫌家里太热睡不着,加上心情不好,自己去城隍庙烧香了。——老爷知道吗?琥珀夫人的棺椁已经入殓,暂时停放在那里,还没选好日子下葬。我去的时候,柯先生刚烧完香回府,满头大汗。我告诉他老爷随时会召他去衙门问话,让他在家等着,他欣然答应了。噢,老爷,卞嘉被人袭击,差点丧命,这事该怎么解释呢?”
狄公慢慢回答:“如果那暴徒是想劫持他,这不足以推翻我对卞嘉的怀疑,事情虽然有些蹊跷,但卞嘉仍可能是杀人元凶。如果这是一次谋杀性的袭击,即暴徒想杀卞嘉,那么卞嘉就是完全无辜的,他自己还糊里糊涂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必然知道这三起杀人案的某些内情,而这是恶魔最忌讳的,所以恶魔想杀他灭口。如果真是这样,嫌疑就更接近柯元良了。他假装悲伤去城隍庙为琥珀烧香祈祷,一来装样子遮人耳目,二来找借口偷偷出去,重金雇了一个亡命之徒去袭击卞嘉。卞嘉伤势不重,现在已经能走动了。我让他在衙门里好好调养,如果现在放他回去,说不定会有第二次可怕的袭击。你已经吩咐柯元良在家等候衙门传讯,我很高兴。——对了,刚才我只说了两个嫌疑人,洪亮,第三个嫌疑人就是郭明。”
“果然是这样。”洪亮激动地叫道,“老爷为什么怀疑到他头上?当然,他的形貌很像刚才杨掌柜描述的那个袭击卞大夫的暴徒,但老爷在这之前就已经把他列入三个嫌疑人之一了。”
狄公微微一笑,说道:“郭明是个非常关键的嫌疑人,当我弄明白那枚麻将牌丢失的原因时,立刻就怀疑到了他。”
“一枚麻将牌?”
“对,一枚‘白板’。其实昨天夜里龙船赛之前,我和家眷在官船的敞轩上观赏运河风景时,有人从我们的牌桌上偷走了那枚‘白板’。有可能上过官船并偷走这枚‘白板’的只有三个人:柯元良、卞嘉和郭明。柯元良和卞嘉是上船向我禀报龙船赛准备情况的,郭明则是私自上船的。当时牌桌上四副牌都扣着,牌池里却有一堆朝上的牌。郭明上船时没人注意,我们正停下打牌靠着船栏杆观赏运河夜景,他正好有机会偷走那枚‘白板’。”
“可是老爷,一个凶恶的罪犯要一枚竹制麻将牌干什么呢?”洪参军满心疑惑。
狄公惨淡一笑,回答:“那罪犯不仅凶恶,还非常机警,实际上他比你我都精明细致得多。当他发现牌池里有一枚朝上的‘白板’,马上想到这枚‘白板’和南门守卒发给百姓深夜回城的竹牌很像。他瞬间就想到了这一点,而我整整花了两天才明白这枚‘白板’的含义。
“他想到受他雇佣的夏光深夜在翡翠墅做完事后回城会很麻烦,因为向南门守卒领取那种竹牌时必须申报自己的姓名、身份和住址。如果后来琥珀的事情案发被追查,必定会查验当日深夜回城人的姓名和时间。夏光脸上有疤痕,人们一眼就能认出他。而且董梅肯定会死,官府一旦把琥珀和董梅两案联系起来,夏光就更容易暴露,因为他和董梅是同窗好友,平时就勾结在一起。郭明很可能就是元凶,他原本打算冒险让夏光在船上过夜,所以夏光出南门时没领取竹牌。这时,他灵机一动,趁人不注意从我牌桌上偷走那枚‘白板’,用笔在上面随便画了个数码‘贰佰零柒’交给夏光,让他不用在船上过夜,凭这枚‘白板’就能安全回城,不留下一点痕迹。夏光在翡翠墅的亭阁里杀死琥珀后回城时,果然用那枚冒充的‘白板’竹牌。后来南门校尉把这枚‘白板’交给了我,因为他们那套竹牌里已经有一枚‘贰佰零柒’了。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正是那枚‘白板’暴露了他的马脚。他哪里知道我会对这枚无端丢失的‘白板’如此感兴趣,还把它和杀人案联系起来。哦,对了洪亮,你先去看看衙官有没有从水西门回来,我正等着郭明的消息呢。”
洪亮领命走出书斋,狄公踱步到后窗打开窗户。窗外微风轻拂,绿意摇曳。他俯身在草石间寻找,看见那只乌龟正在假山后的金鱼池边慢慢爬行,脸上不由露出满意的微笑。听到洪参军回到书斋,他才转过身来。
“老爷,衙官还没从水西门码头回来,希望郭明不要逃跑了。”洪亮焦虑地说。
狄公摇摇头:“不,郭明绝对不会逃跑,他不会做这种蠢事。来,既然郭明还没消息,我们不妨接着刚才的话题,看看郭明这个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商人在这三起案子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郭明在京城或许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只是外出到各地奔波生意的间隙,才放纵自己追求不良的欲望。他为人极其精细,行事谨慎,即便沉迷于不当的享乐也从不泄露一点风声。外表上他极力装得道貌岸然,以博取名声。郭明每次来濮阳,因为搜集古董,结识了董梅和夏光这两个不务正业的人。他先雇佣董梅,后来又改雇夏光为他搜寻古董和女子。同时,也正是因为古董买卖,他认识了柯元良。杨掌柜说柯元良偶尔也从郭明那里买进古董珍宝。郭明拜访柯元良时肯定见过琥珀,因为琥珀实际上是柯元良的助手。郭明被琥珀的美貌、才学、风度和气质迷住了,一心想得到琥珀。他让夏光密切留意柯府内外,一有机会能抓住或诱骗琥珀就通报给他。
“几天前,夏光写信告诉郭明,说有希望劫夺琥珀。他从董梅口中得到非常可靠的消息,不敢怠慢,先把郭明约到濮阳再从容谋划,因为琥珀露面的具体日子还没确定。夏光为了邀功,先雇佣了方彪等三个歹徒帮他诱拐牡丹——郭明以前在某次宴会上见过牡丹一面,还在夏光面前流露出对她有意思,所以夏光才这么打算。昨天一早,夏光赶到白玉桥下见到郭明,禀报了牡丹的事,还带来了更大的喜讯——郭明当天夜里就能得到琥珀。夏光详细告诉郭明,董梅和琥珀约定龙船赛后在董府翡翠墅的亭阁里秘密会面,用十根金锭买下那颗传说中的御珠。他说只要郭明设法支开董梅,他就可以冒充董梅去翡翠墅见机行事。郭明听了非常高兴,因为这个计划如果成功,一来能把琥珀弄到手带回京城,二来还能白白得到十根金锭。郭明虽然也怀疑那颗御珠是否存在,但只是藏在心里,没有表露出来。
“黄昏时,他趁卞嘉带他去白玉桥酒店赴宴,偷偷在董梅的酒食里下了毒,而夏光则按约定去翡翠墅把人‘关起来’。一旦夏光来通报说已经把琥珀关在亭阁里,郭明就亲自去翡翠墅‘抓他的人’。另外,郭明还在卞嘉的船上押了大笔赌注赌输。他又让夏光和那三个歹徒解除约定,这时郭明的兴趣全在琥珀身上,那个只是略有姿色的普通女子牡丹已经看不上了。”
窗外,雷声由远及近隆隆作响。狄公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即将变化的天色,思考着可能发生的事情变化。
“那么老爷,郭明昨夜还有闲情逸致来看你的官船,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郭明有意在我面前露面,以证明龙船赛时他始终在场,直到深夜才回到白玉桥的船上。事实上,郭明上官船偷走我的那枚‘白板’交给夏光后,就匆匆赶回白玉桥,心急地等着夏光来报喜讯。深夜,夏光赶到白玉桥报告说事情搞砸了,他不得不杀死琥珀,只带回来十根金锭。因为已经有人跟着他到了亭阁,他差点被抓住,哪里还敢在亭阁里仔细找御珠。
“郭明帮夏光包扎后,就催他赶紧回城,又约定第二天一早一起去亭阁找御珠。不过他让夏光化装了一下,免得引起城门守卒的怀疑。郭明自己则早就约了卞嘉来翡翠墅看产业,这看起来名正言顺。——第二天一早,还是老一套:夏光没防备时被砸破了头,尸体被扔到矮墙外的小沟里。中午,同样抢先一步赶到老君庙后的宅子勒死孟老太——这些就不用多说了。”
洪亮忍不住问:“可是今天早上郭明看到夏光的尸体时,为什么会大吃一惊,当场呕吐呢?他按说早有准备啊。”
“正是因为早有准备,他才能装得那么逼真!我们三个正注意那可怕的尸体时,他就转过脸去把手指塞进了自己的喉咙。”
衙官终于回来了,满脸笑意地禀报:“老爷,我在水西门的船上等了半天,总算把郭明带回衙门了。船主说郭明和伙计孙伟午饭后去街上采办货物,孙伟先回来,说郭明去市桥那边谈生意了。我想到袭击卞大夫的暴徒还没抓到,心里警觉起来,赶紧到市桥那边找,发现郭明在半月街的一家小药铺里。我传达了老爷的意思,他听说您要见他,马上答应跟我来了。一路上他态度很谦恭,就是不停地问这问那。现在他在外厅值房等着您传见呢。”
“嗯。”狄公脸上露出喜色,又问洪参军:“卞嘉现在在哪儿?”
“卞大夫正在后厅和仵作一起喝茶下棋呢,老爷。他已经写下了孔庙前街事件的详细经过,杨掌柜的证词我也带来了,他铺子里有事先回去了。”
狄公转头对衙官说:“你去告诉郭明,我一会儿就见他。不过我跟他谈话时,想让柯元良、卞嘉也在场,这只是私下聊聊,不是公堂审讯。所以我打算在柯元良府上和他们三人见面,顺便喝喝茶。你现在准备一顶带帘子的小轿,先把郭明和卞嘉带到柯府,再传我的话给柯元良,就说我想在他书房和他们三人聊聊天,没别的事。他书房很雅致幽静,昨晚我去柯府时,他就是在那儿招待我的。你告诉柯元良,我处理完手头的公事就亲自过去。”
衙官回答:“老爷的吩咐,卑职都听明白了。”
狄公又说:“你把郭明、卞嘉送到柯府后,马上回衙门听候调遣。”
衙官鞠躬退出书斋。
洪参军若有所思地说:“老爷把这三个嫌疑人聚在一起,真是高招,让他们互相猜疑、言语交锋,您在一旁冷眼观察,真凶就容易暴露了。”
狄公微笑着说:“洪亮说得对。现在我派你一个重要任务:想办法给我弄一条木头手臂。”
“木头手臂?”洪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去杨掌柜的铺子里看看,向他借一条。我看见他店铺后面堆放着很多佛像,有泥塑的,也有木雕的。作坊里的木匠通常会先雕好很多手臂,等佛像身子雕好再安装上去。我想要一条左手手臂,和真人大小一样,再请杨掌柜把手臂漆成白色,在手指上戴一枚廉价的红玉石铜戒指。——今晚我和柯元良他们见面时要用。”
纸窗外突然闪过一道刺眼的闪电,把书斋照得透亮,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凉风骤起,暑气全消。
狄公说:“看样子马上要下大雨了,洪亮你坐顶小轿去,快去快回。我在衙门等你,时间紧迫,等你回来我再详细解释。”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十六章
傍晚掌灯时分,狄公的官轿才抵达柯府前厅。前厅的画梁雕栋上早已悬挂起六个大红灯笼,每个灯笼上都贴着金色的“柯府”二字。柯元良见官轿到府,连忙带着管家上前恭敬迎接,灯笼的红光映照着他瘦削疲惫、满是愁容的脸庞——他已在前厅等候多时了。狄公和洪亮先后下轿,柯元良赶紧躬身行礼,恭请狄公安好。狄公微笑着点头,和蔼地对他说:“柯先生,因衙门里有些急事耽搁,来迟了些,让你久等,还望谅解。郭先生和卞大夫想必都已到府上了吧。”
“是的,老爷,大家都心里惦记着,担心您在路上遇到暴雨。您看这天,闪电频频,雷声隆隆,乌云仿佛就压在头顶。来,老爷,往这边请。”
柯元良掌灯引路,绕过几处回廊亭阁、花畦假山,一路转弯抹角都点满了灯烛,照耀得如同白昼。又经过一个小小厅堂,便来到一幢清雅幽静的楼阁,楼阁之上就是柯元良的书房。厅堂外早已排列着两行纱灯,奴仆们穿着便服在一旁侍立。
狄公一行登上楼阁,见书房与昨夜来时并无不同,只是靠后墙新增了三对大红烛,将书房照得通明。进门左首立着一个大古董柜,里面疏落有致地陈列着许多古玩瓷器和西洋运来的翡翠盘、玛瑙杯、玻璃缸;右首墙下安放着一排大书架,上面堆放着许多书函和画轴;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正中间是一张黑檀木八仙方桌,四面摆放着四把靠椅。而郭明和卞嘉则惴惴不安地坐在书房角落的一张茶几旁,茶几靠着右边墙上的一扇窗户。
郭明和卞嘉见狄公走进书房,连忙上前鞠躬拜揖,连称“失迎”。狄公见他俩面容憔悴、神色困倦,一副烦闷怨苦、焦躁不安的模样,心中暗自高兴——他正希望他们疲惫、猜疑且惶恐,之后才能见机行事。
狄公满面春风地说:“诸位先生难得相聚于此。我身为百姓父母官,深感公务缠身,无法与诸位品茶叙怀、促膝长谈。今夜正是良机,大家只管开诚布公,不必拘束,闲聊一晚,消磨长夜,打破这寂静。呵,卞大夫,见你平安无事我才放心,看你还拄着竹杖,往后务必小心,不要行动太急。”他转脸又对柯元良说:“今夜这里由衙门里的洪参军服侍茶水,你让管家退下吧。”
柯元良连连应是,挥手吩咐管家下楼。
狄公呷了一口茶,爽朗地笑道:“这真是上品好茶,莫不是武夷山的铁观音吧?到底是到柯先生家作客,果然名不虚传!你们看这书房,就知道主人是个高雅古朴、秉性恬淡的儒者君子。”
狄公谈笑风生,风采慑人,柯元良、卞嘉、郭明三人这才稍稍放松,不再感到十分拘束。卞嘉大胆问道:“狄老爷,那个暴徒抓到了吗?”
“还没有,卞大夫尽管放心,衙门的番役已分头去追捕了,还怕这暴徒插翅飞走不成。”
卞嘉有些内疚地说:“我真不该在这个时候给老爷增添新的麻烦,那可怕的袭击……”他突然刹住话头,飞快地看了柯元良一眼,转而嗫嚅道:“老爷,近来公务想必很忙。”
“卞大夫所言甚是。实不相瞒,我此刻正是焦头烂额、四面楚歌。为此才邀诸位今夜来此相聚,只盼望能为我谋划一二妙策,助我摆脱这重重困境。”
狄公转脸对柯元良说:“柯先生不会因为我偏偏在你悲伤的日子借用府上书房而介意吧?你是凶案的苦主,失去了爱妾琥珀。柯先生、卞大夫都是濮阳名流士绅,怎能眼睁睁看着本官日日愁眉不展而不思救助呢?郭先生虽然不是本州人,但频繁来濮阳经商,本州百姓受先生许多恩惠,故也冒昧邀你一起为我出谋划策。如今圣上都广纳忠言、从善如流,我一个刺史更应将衙门里的刑名疑难请教诸位贤明,恭候良策。不妨如实告知,本州两天内连续发生四起命案,官府勘查却毫无进展,本官至今仍毫无头绪、举步维艰,如今只想听听诸位高见,让本官有路可走、有计可循,只盼案子早有眉目。我也深知这事没有十天半月难以解决,但事关人命,急也无用。”
郭明扬了扬他那修得齐整的细眉,问道:“狄老爷的意思是,还得让我在濮阳多待些日子帮您谋划?”
“郭先生,话也不是一定如此。有些十分疑难的案子,往往因一个巧妙的转机,出人意料地迎刃而解,如同破竹一般。这几起案子若蒙诸位鼎力相助,或许也能很快真相大白。”
洪参军端上四个彩釉瓷盆,里面盛着美味爽口的冰镇梨片。
狄公说:“来,来,尝几块梨片爽爽口。”接着,他讲了一个逗人的笑话,满座听罢不禁掩口而笑。书房内空气变得轻松缓和,大家随便吃着聊着,不一会儿就把各自瓷盆里的梨片吃完了。
洪参军收拾走彩釉瓷盆,又上前替各人斟了一盅新茶。
狄公忽然站起身,严肃地说:“诸位先生,我们再来议论正经事吧!”
他走到书房中间的黑檀木八仙桌边,挑了一头拉出靠椅坐下——他的左首对着窗户,右首对着书房的门。
洪参军心领神会,上前将八仙桌另外三张靠椅横排在狄公对面,示意柯元良三人上前就坐。卞嘉坐在正中,正好与狄公面对面;郭明坐在右首,柯元良坐在左首。洪参军则退到角落的茶几边,拉过一张竹椅坐下。
狄公将八仙桌上的一座大银烛台挪到左首的桌角,说道:“洪亮,天这么闷热,你把墙沿一排三对蜡烛全吹熄吧。近来我眼睛容易发花,最怕烛火太亮。你看我眼睛又流泪了,我的帕巾在哪儿……”
狄公探手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大信封,猛然叫道:“老天,差点把这封信忘了!这是刚刚送到衙门的,上面还标着‘火急’和‘绝密’的字样!呵,先让我看看这封信,诸位先生耐心等片刻。”
狄公撕开火漆封口,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页蝇头小字。狄公一边看,一边不自觉地喃喃自语:“有人告发说,他的一个甥女在某员外家当侍婢,一日被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后生诱拐而去,对,对……是了,可怜那丫头好像是被那家伙……”
停了半晌,狄公眯起眼睛又继续说:“那人说,他的甥女曾偷看了一眼那歹徒的脸,啊,竟没有刀疤,换人了!天啊!竟是……哦,她认出了那歹徒。他说写这封信时犹豫了好久,搁了又搁,拿不定主意。颠来倒去思量了几日,决定还是向官府狄老爷告发,那人正是……唉,这歹徒的姓名怎么写的?”
狄公将信纸凑近眼睛,端详了半晌,又摇摇头说:“看不清楚,唉,从没见过如此潦草的字迹,又小又乱,密密麻麻挤成一团,像蝇屎一样。”
他斜眼看了看柯元良:“柯先生能否替我把下面的内容念一遍?我老眼昏花,实在不管用了。”
柯元良木然发呆,正不知如何是好。
狄公刚要把信纸递给柯元良,忽然转念又缩回手,歉意地微笑了一下,说:“不,不,我怎能把告发到官府的密信擅自给外人看呢?万一有个差错,如何是好?还是带回衙门自己慢慢看吧!”
狄公将信折好重新放回袖中,偷偷观察八仙桌对面的三个人。在蜡烛的光影下,他们的脸被拉长,显得十分紧张,之前的轻松愉悦荡然无存。
狄公抬眼平静地环顾书房,除了自己左首桌角的烛台外,其他地方一片黑暗。刚熄灭的三对大蜡烛的气味弥漫在整个房间里。房门半开着,门口非常暗,只有走廊上的油灯透出一点微光。狄公呆呆地望着那扇半开的门,心里有些恍惚。桌子对面的三人则被狄公刚才莫名其妙的话弄得晕头转向,如坠云雾。
狄公又开口说:“从案情迹象来看,那个杀人凶手一定是个极其险恶又非常狡猾的人。他……”狄公突然停下话头,飞快地向右首瞥了一眼。房门被轻轻推了一下,飘进一丝冷风。柯元良在靠椅上开始坐立不安,身体扭来扭去。卞嘉咬紧嘴唇,呆呆地望着狄公。郭明则显得拘谨严肃,没有半点窘迫的样子。
狄公继续说:“他的品性大致可以推测出来,必定沉迷于不当的男女关系,身体和精神都很虚弱,情感和思绪混乱。一个被斩首的杀人犯在供状里说,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众鬼裸着身子怒目追逐,呼冤叫屈,阴风阵阵,非常可怕……”
狄公这时看清楚了,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渐渐移向房门和古董柜之间的角落,而且房门已经被轻轻关上了。肯定是有人溜进了书房!狄公心里一阵悸动,额头上渗出了汗珠。难道真的会有第四个人出现?
“我亲自审讯过那个杀人犯,他说每次入睡就觉得有人勒他的脖子,剁他的四肢,剔他的五脏,把他碾压成粉末,推进油锅,一会儿又用二百四十刀一刀一刀地剐他。醒来时往往大汗淋漓,惊恐万分。”
卞嘉忍不住脱口而出:“竟然有这么可怕的梦境?我曾听人说人醒了觉得是梦,没醒就是现实。以前庄子梦见自己变成蝴蝶——”
狄公说:“那人后来果然勒死了自己。你说是疯癫还是别的?我看是恐惧和悔恨,可见做人不能行不义之事,更不能萌生杀人之心。明面上有刑法约束,暗地里有鬼神跟随,难道只是书里说说的吗?”
天上滚过一阵响雷。
突然,洪参军惊讶地叫起来:“老爷,房门好像被人推动了,要不要我出去看看?莫不是有人在偷听?”说着急忙走到八仙桌边卞嘉的背后。
一时间狄公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他不能预先告诉洪参军自己今天设下的网正等着第四条“鱼”游进来。显然洪参军看到的是潜入者离去,但他误以为有人刚刚溜进书房。狄公高声喝道:“洪亮,你别胡言乱语!莫不是眼花了平白无故生疑心。你回茶几边坐下,不许再插嘴!”
洪参军被狄公一顿训斥,不敢争辩,心里虽充满疑惑,也只得听命回到茶几边坐下。
一阵可怕的静默。
狄公忽然觉得洪亮衣袍的沙沙声里还夹杂着一种滑溜溜的丝绸摩擦声。潜入者显然没有走出书房,反而靠近了自己的背后。狄公飞快地看了桌子对面三人的神色,却没看到他们有惊惶诧异的表情。烛光微弱,他们三人除了能看清狄公的脸,其他什么也看不清。
狄公竭力镇静下来,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说:“今天我听到一个更惊人的消息,那个恶魔不仅雇用秀才夏光为他诱拐女子,还雇用了另一个人帮他筹划更可怕的坏事。夏光这人一贪杯就话多,有个无赖常和夏光一起喝酒,酒酣耳热之际透露出这个消息。那人是个衣冠楚楚的文化人,听说还是个经纪人,开着一家铺子,自己当掌柜……”
狄公身后的摩擦声更清晰了,他已经感觉到背后那人轻轻的呼吸,不由得浑身战栗。他的脸绷得紧紧的,只希望那歹徒从右边动手,这样借着烛光他多少能抵挡一下。
八仙桌对面的卞嘉最早看出狄公脸色的变化,忍不住小声问:“狄老爷,出什么事了?您脸色这么惊惶?”
一声霹雳打断了他的问话。
狄公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要乘那歹徒不备,回转身劈手将他揪住。只要那人手中的刀刃没对准自己的喉咙,凭自己的身手足够摆脱并擒拿住他。但是,那人为什么迟迟不动手呢?大颗的汗珠从狄公额头上滚落,他又觉得不妥,万一有差错岂不误了大事。他还得按计划行事,才能不影响大局。这时他才想起衣袖中的东西。他口舌干涩,声音都变了:“那经纪人在濮阳名声不小,是个上流人物,有时还和官府打交道。他不仅毒死了董梅,还亲自勒死了老君庙后的孟老太,用一条白绸巾紧紧勒住孟老太的脖颈,几乎嵌进肉里,掐断了她的喉咙。她死状很惨,就在几个时辰前,此时热血还没凉,眼睛还能认出凶手的样子。如果她的冤魂此刻悄悄走进这里,走近了——”
狄公突然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喊,瞪大眼珠向洪亮大叫:“洪亮,谁站在你背后?!”
桌上三人一起回头看向洪亮,顿时惊恐万分:洪亮眼露凶光,双脚直跺,手臂乱舞,口中尖叫。狄公很快从衣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偷偷放在八仙桌上,然后惊叫道:“洪亮,你怎么了?老天,到底怎么回事?鬼迷心窍了?”
洪亮用手指着八仙桌:“你们看!”
柯元良、卞嘉、郭明三人又惊得回头。
“啊!——”三人几乎同时发出可怕的惊叫。
八仙桌上一条白色的手臂弯曲着向上立起,手指指向前方,竟然还在慢慢移动!难道真是冤魂显灵来指示凶手了?
白色的手指上还戴着一枚黄澄澄的戒指,戒环上的红宝石闪着幽光。那是一条刚被斩下来的手臂,手肘残桩凹凸不平,血肉模糊。
手臂忽然渐渐移向那支蜡烛,手指正指着卞嘉。
卞嘉吓得跳起来,碰翻了靠椅。他扭曲的脸呈铅灰色,一双恐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条白色手臂。
突然他张口叫起来:“神明在上,天地良心!她不是我杀的!我从没杀过人。我……我只是毒……毒死了董梅,也不是故意毒死的——”卞嘉终于哭了起来,全身像痉挛一样抽搐。
狄公趁机猛地站起,抽出右臂正要向身后击去。突然他吓了一跳,手臂僵在半空。一阵莫名的恐惧袭来,他身后的黑影里又出现了一条白色手臂!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十七章
狄公从惊恐中冷静下来,看到那条白色手臂正指着书房的门。手臂后方,蝉翼般的玄缎长袖缓缓垂下。书房的门半开着,一个大汉呆立在门口。
“你岂能逃过我的眼睛?快走近来!”轻柔的嗓音如同夜莺啼鸣。
狄公惊讶地回头,见是一位容貌端丽的高挑女子,定睛细看,竟然是金莲!柯元良闻声大惊,郭明和卞嘉则一头雾水,齐齐将目光投向那女子。
狄公趁人不备,迅速收起八仙桌上的白色手臂,小心藏入袖中,同时高举银烛台。门口的大汉瞬间泄了气,眼神畏缩地望着金莲,脸色苍白,神情骤变。
金莲微笑着向他招手,他木然地一步步走向金莲。此时,衙官出现在书房门外,身后跟着几名衙卒。狄公使眼色示意衙官在门外等候。
那大汉又朝金莲走近几步,满脸惊惶,步履蹒跚。他痴痴地望着金莲的脸,心中百感交集,情绪激荡。
柯元良一时愣住,支吾着问:“你……你该是……怎么会闯到这里来?”
金莲不理会柯元良,只顾盯着那大汉,眼中似有火焰燃烧,满面泛红。
“今夜你设下的圈套可真严实,盼着我往里钻。你牵着两匹马在市桥边等我,我们约好在那里会面。我来了,上马后出了南门。你说带我去曼陀罗林采奇妙的药草,说能治我的不孕——我丈夫盼儿子都快疯了。”
她的声调渐渐变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们进了曼陀罗林,你说药草长在林子中央,靠近白娘娘庙。我害怕走进那片黑暗,你举着火把在前面引路。到了白娘娘庙,你把火把插在庙墙的乱砖堆里。你回头看我的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的双眼通红,像凶神恶煞。我看见白娘娘的神像,心里本就有些害怕,但更怕的是你的眼睛——杨康年!”
大汉低下头,紧咬嘴唇,默不作声。
“你终于露出了豺狼本性,嘴上甜言蜜语赌咒发誓,暗地里却动着邪念。你这个登徒子,竟敢骗拐良家妇女,我丈夫知道了绝不会放过你!你这衣冠禽兽,天地难容,人神共愤!你挂着可笑的表情要对我行不轨之事,我奋力抵抗,挣扎着要逃跑。现在,我要当着我夫君的面告发你……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恶魔,竟在白娘娘的神像下侮辱了我!我怒骂不止,扬言要去官府告发,你又恼又怕,竟动了杀心。
“你把我赤裸着身子捆在白娘娘神像前的祭坛上,威胁说我若敢去官府告你杨康年,就一刀刀割下我的皮肉,切断我的血管,把血洒在白娘娘神像上。你说白娘娘多年没人供奉,要用我来‘开戒’。你说没人会发现我的尸体,直到被林中的鸟蚁啄食或自行腐烂,而柯府只会以为我迷路或掉进了河里。你说我休想活着走出林子,还嘲讽我向白娘娘求饶,求她让我下世转生为男胎。我自认必死无疑,只能任你宰割。偏偏那时火把快熄灭了,你撇下我去林子里捡枯树枝重扎火把。
“我仰天躺在白娘娘脚下,等死之际,突然看见白娘娘手指上的红宝石闪烁着神奇的红光。那红光竟暖和了我赤裸的身体——白玉石祭坛本是刺骨冰冷的。我暗中向白娘娘祈祷,求她大慈大悲救我一命,求她显灵将我这个被侮辱、被伤害的女子从杀人恶魔手中救下。或许是命不该绝,白娘娘真的显灵了!我忽然感觉绑住右手腕的绳索松了,便忍着疼挣脱右手,又解开了左手和双脚的绳索,站了起来。我欣喜若狂,恭敬地向白娘娘磕了几个响头,抬头见她脸上带着微笑,眼神慈祥。
“我慌忙跳下祭坛,在即将熄灭的火把微光中穿好衣裙,从白娘娘神像后庙墙的裂缝里逃出,拼命奔逃。我钻进野树林,不顾荆棘刺伤,衣裙几乎被撕破,浑身是伤,鲜血淋漓。这时我听见你的叫声,像野狼嘶吼,吓得浑身发抖,从地上捡起石头——你真的追来,我就狠狠砸过去。我发疯似的奔跑,终于逃出林子,却迷了路。只觉得全身火烧火燎,头疼欲裂,后来昏迷在地,不省人事。”
她回头看了柯元良一眼,浅浅一笑:“但现在我回到了自己的家。这里,是我的家。”
她满是委屈地想向柯元良跪下,柯元良如梦初醒,慌忙绕过八仙桌扶起她,忍不住老泪纵横,哽咽出声。
柯元良疑惑地望着狄公,声音颤抖:“狄老爷,我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金莲她……她莫不是中了邪,血气攻心?怎么会说出这些痴人梦话,却又像真有其事。今夜她根本没出门,哪来白娘娘保护?她又怎么会——”
狄公冷冷地说:“你的夫人在讲述四年前发生的事!柯先生还不明白吗?”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十八章
柯元良扶着金莲下楼,吩咐丫鬟和姨娘好好照顾她,又亲自去厨房煎了人参汤给金莲喝,让她回房好好休息,希望她的病能就此好转。
狄公招手示意,衙官和四名衙卒走进书房。
狄公下令:“把墙沿那三对大蜡烛全都点亮!”
一阵震耳的雷鸣响起,狂风把门窗吹得“乒乓”作响,暴风雨终于来了。
卞嘉指着杨康年,声音颤抖地哭诉:“他……狄老爷,就是他给我的毒药!他说那只是普通的蒙汗药,天哪!我哪里知道这蒙汗药竟然把董梅毒死了……”
狄公冷冷地问:“卞嘉,你为什么要偷我的那枚‘白板’?”
卞嘉哭丧着脸坦白:“是我偷的,我不敢抵赖。不过这也是有原因的,杨康年让夏光去翡翠墅谈一桩古董生意,时间约在龙船赛后的深夜。下午我问夏光有没有领南门守卒发的竹牌,夏光说杨康年让他别领,想办法在城外随便过一夜。我上老爷官船时,看见牌桌上有一枚‘白板’,就偷偷拿了,随便画了个数字交给了夏光。”
卞嘉用哀求的目光望着狄公严肃的脸,悲叹道:“我向杨掌柜借了一大笔钱。我生意亏得血本无归,手头拮据,四处借钱,老婆又整天在家唠叨。杨康年算是帮了我大忙,我很感激他。他开口求我帮点小忙,我怎能不管?再说,他要是翻了脸,能断了我的生计。
“那天他给了我一小包药粉,说是蒙汗药,不会伤人,只要让董梅吃了没力气,精神涣散,打鼓没劲儿,让他的船输掉比赛就行。我看那药粉和普通蒙汗药一样,就信了。船赛结束后,我见董梅中毒死了,吓了一跳,心里暗暗叫苦,知道是上了杨康年的当,但又说不出口。后来在老爷面前撒了谎,说他是心病猝死。如今我知道错了,希望老爷明白其中的原委,宽恕我。我哪里有谋害人命的胆子?要是知道是毒药,就算杨康年怎么威胁,我也万死不敢答应。”说完,他悲痛万分,泪如雨下。
“那董梅的事发生后,你为什么一直隐瞒内情骗我,不去衙门告发杨康年谋害人命?你不知道国家法度吗?杨康年是主犯,你是从犯,毒药是你亲手放进董梅酒食里的。再说,你还帮夏光杀人提供方便,偷了我的‘白板’。官府会依据律法给你定罪。”狄公说完,命令衙官把卞嘉押下去,用软轿先抬回衙门大牢关起来。
洪参军从地上捡起卞嘉的竹杖递给他。
卞嘉踉踉跄跄地被两名衙卒架着押出了书房。
杨康年像尊木雕一样一动不动,宽大的脸盘苍白中透着暗青,但异常平静。
狄公说:“好了,杨掌柜,你恶贯满盈,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你拐骗并伤害了柯夫人金莲,还企图一刀一刀伤害她。苍天有眼,现在轮到你自己要被依法处置了。你杀人手段残忍,令人震惊,按律应判凌迟处死,剐二百四十刀。你现在把行凶杀人的罪行一桩桩从实招来,你是怎么毒死董梅、杀死琥珀,又是怎么亲手砸死夏光、勒死孟老太的,还有你怎么杀人灭口想除掉帮凶卞嘉的。”
杨康年没说话,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金莲下楼的走廊,好像魂都没了。
“杨康年,你还得从实招来是怎么盗窃白娘娘神庙祭坛里的金器的!”
杨康年平静地回答:“老爷可以去我店铺西墙的夹厨里找,一共有九件祭器,是东汉一个着名金匠做的。我杨某人钱不多,但也不忍心把这套精美绝伦的珍品熔化卖掉,都藏在那里,一件不少。”
杨康年疑惑地看着狄公,突然问:“老爷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让我想不明白。”
“今天早上你说从没去过白娘娘神庙,但又说神庙里祭坛和神像的台座是分开的。你给我看的那本书里明确写着神像台座和祭坛是一整块白玉石雕刻的,当然是作者记错了,祭坛和神像确实像你说的是分开的。我从书的一条眉批上知道,祭坛和台座是后来我前任用人工土石填起来连在一起的。所以我断定你以前去过神庙,偷了那套金器。你描述神像时,不小心把从书上看到的和实际看到的弄混了。当然这只是猜测,直到你今晚落入我设的圈套,才完全暴露了自己。”
杨康年说:“老爷原来只是模糊的猜测。但你派洪参军来我铺子借一只白手,说要在柯府用,还让白手手指戴红玉石戒指——这真是绝妙的计策。我觉得老爷肯定是怀疑我偷了神庙金器,故意试探我。我心里好奇,就想来偷听你们今晚在这里商量什么。我横下心赶来,如果卞嘉这个胆小鬼露了馅,我就先一刀结果了他,然后再对付老爷。”
杨康年说着“唰”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衙官和两名衙卒迅速上前把他按倒。杨康年冷笑一声,把尖刀扔在八仙桌上,喝道:“别这么惊慌,现在我还有心思杀人吗?”
他又对狄公说:“今夜老爷命大,有神灵暗中保护,还让金莲出来处处帮老爷,让我难以下手。天意如此,我该败露,还有什么可说的?”说完长叹一声,面容坦然,两颊又泛起红晕。
忽然他皱起眉头问:“老爷又是怎么知道我要杀卞嘉灭口的?”
狄公回答:“我学过医,懂点医理。我知道卞嘉只是头上挨了一击,身上挨了几拳,绝不会非要查清内伤骨折才肯动。他是大夫,更懂这个,他嚷嚷胸肋有伤,肯定是从高处摔下来的,不是被人踢打的。他长袍被撕下一大块,明显是你把他从你店铺楼上推下来时,被窗台上的长钉钩坏的。这反倒救了他的命,不然他早摔死在街上了。”
杨康年争辩道:“我没把他从楼上推下去。中午卞嘉哭丧着脸来见我,他被孟老太的死吓坏了,说官府已经怀疑他了,吓得坐立不安。他劝我去衙门自首,我一怒之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谁知这个软骨头仰面摔倒,撞翻了我楼上的一排屏风,我没抓住他,他就滚出窗户摔了下去。我那窗户没有栅栏。
“我急忙下楼,见他已经摔到街上。多亏一根长钉挂了他一下,才没受重伤,也没昏迷。我急中生智,看看四周没人,就把他抱到街对面孔庙的红墙下。我警告他这只是个小教训,如果敢背叛我去衙门告发,绝不饶他。我让他假装遇到劫贼被袭击,果然骗过了路上的行人和闻声赶来的巡丁。”
狄公点头,又说:“杨康年,明天公堂上我会仔细听你的全部供词。现在我只核实主要犯罪事实。卞嘉刚才说他给董梅投毒是无意的,是听了你的谎言——这是真的吗?”
杨康年笑道:“老爷,你想我会明着让这个脓包去投毒杀人吗?我当然得骗他。我说这是包蒙汗药,只要让董梅昏昏沉沉没力气,输掉龙船赛就行。我虽然和卞嘉串通好了,但那帮桨手根本不听卞嘉的,反而更使劲划桨。于是,我只好用这个暗计对付董梅。我早就给二号船夺冠投了大笔赌注,董梅一倒,九号船肯定输,二号船就能稳赢。当然,要是只想赢赌注,用蒙汗药就行,毒死董梅还有更重要的目的——夏光就能冒充董梅去翡翠墅赴琥珀的约。
“卞嘉听我使唤,不敢推辞,果然在白玉桥酒店偷偷往董梅酒食里下了药。那是一种毒性剧烈但发作缓慢的毒药,而且发作症状和砒霜不同,一般医官看不出来。不过我命该如此,活该败露,你的仵作在南方见过这种药。卞嘉自己还蒙在鼓里,以为是蒙汗药过量让董梅心病发作了。卞嘉是濮阳的名医,他这么诊断,谁还会有异议?不过天命如此,我死而无憾。”
狄公又问:“你让夏光冒充董梅赴约,是为了抢夺那些金子和御珠?”
杨康年放声大笑:“狄老爷,您这次可猜错了!我杨某人既不贪图金子,也不在乎什么御珠,只惦记着琥珀那个高傲的女人。老爷可知道,她还是董老先生府上的小丫环时,我就看出她不同寻常,暗中赏给她一些银子,可她却傲慢地拒绝了,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恼羞成怒,就在老董面前诋毁她,说那个小女人竟暗中想勾搭我。老董一时生气,狠狠用鞭子教训了她一顿。不过,这惩罚对她来说还是太轻了。我早猜到她私下恋着董梅,即便后来她被柯元良那个老头子纳为妾室,和董梅的旧情也没断。有一次我问起董梅这事,他却矢口否认。董梅这个穷秀才哪有什么出息?不过是个卑鄙精明的骗子、欺诈犯。可琥珀这个女人竟然……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所以黄金、御珠我都不要,就想亲自教训她一顿。我要让她像金莲那样跪在我面前苦苦求饶,才能出我当年这口恶气……”
杨康年突然闭上嘴,脸色顿时变得阴郁忧伤,痛苦地看了狄公一眼。
“不,我怎么能把这个女人和金莲相比呢?污泥怎么能和莲花相提并论?在白娘娘的祭坛前,我不忍心杀金莲,当时只是想恐吓她,怎么能让金莲纯洁的身子溅满鲜血呢?我怎么能暴殄天物,亲手摧毁这么天仙般的人物?我怎么能犯下天怒人怨的罪孽,下阴间受百般痛苦,来世还要变牛变马偿还?刚才要不是她有意无意护着您,我早就贸然下手了。我有所顾忌,怕伤了她的身体。老爷不要怪我这样比喻。四年来我一直思念着她,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能和她相比,见过大海之后,天下的江河湖泊我都看轻了。”
窗外风雨呼啸,乌云翻滚。
“可是,董梅、夏光、孟老太却不明白我的心思,一味拿些下贱的女子来骗我的钱,还漫天要价。卞嘉这个卑劣的懦夫一再骗我说金莲的病不会好了,劝我死了这条心。我不信,我渴望知道她的消息,想知道这几年来她是怎么生活的,变成什么样了——”
“几天前,夏光来告诉我,说拿到了董梅和琥珀私通的铁证,他俩约定龙船赛后在翡翠墅的亭阁里幽会。我决意破坏他们的好事,让夏光冒充董梅去见琥珀。那个女人不知内情,夏光就用绳索把她捆在竹榻上,让我亲手收拾她。可是昨天深夜,夏光慌慌张张回城告诉我说坏事了,他说刚要把琥珀捆在竹榻上,琥珀竟抽出匕首戳伤了他的胳膊。他一怒之下,竟一刀杀了那个女人。更糟的是,有个衙门的公人早就听到风声,跟着他进了翡翠墅的亭阁。他差点被那个公人撞见,带伤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骑马回了城。”
“我给他包扎好,又灌了他几杯酒,他就呼呼大睡了。我突然发现夏光的衣袋沉甸甸的,伸手一摸,原来是一包黄澄澄的金锭,整整十根!我马上把夏光叫醒,追问金锭的来历,他只得承认是从琥珀身上抢来的。我忙问琥珀去那荒僻的翡翠墅和董梅幽会,怎么会随身携带这么多金子。夏光说,他隐约听董梅说起过有一颗什么御珠要卖给柯元良,莫非他俩就是谈这笔交易。夏光不知道这御珠只是传说中的珍宝,其实并不存在。很可能是那对男女借御珠设下圈套,骗柯元良拿出十根金锭,好让他们带着远走高飞。当然,我不想跟夏光说破这一点,我既然得了那十根金锭,而董梅、琥珀都已死了,夏光这条小命怎么能让他独存?我骗他说那颗御珠是稀世之宝,董梅肯定把它藏在亭阁里了。我和他约定今天一早去翡翠墅搜寻,如果找到御珠,当即赏他一根金锭。他欣喜若狂,马上答应了。”
“当夜,他就在我那里留宿,今天一早,他扮成木匠先出南门去了翡翠墅。我则骑马出南门,走了三里路,来到一条烂泥小径,辗转经过几处农舍,穿过一片稻田,来到曼陀罗林的东缘。那里有三棵高大的白榆树,是曼陀罗林的入口标志。从入口进去,穿过林子里一条狭窄的小径,就可以直达白娘娘神庙。如果一直沿林子边缘绕行,没多远就是董家的翡翠墅了。原来三棵白榆树那里有一条小路,绕曼陀罗林一圈,一直通到翡翠墅背后。那里的路我非常熟悉,过去我还在那里挖出过好几块石碑呢。”
“夏光早到了翡翠墅,把亭阁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但还没找到那颗御珠。董梅骗他说御珠藏在一个非常秘密的角落,夏光不知是计,白费了很多功夫。我让他再去亭阁外的围墙边找找,他走出亭阁,刚走近围墙,我趁他不备,捡起一块大砖砸破了他的脑袋,然后把他的尸体扔到围墙外的一条小沟里。当我按原路刚走出翡翠墅的门楼时,看见郭明那个吝啬鬼得意洋洋地走来了。”
狄公又问:“你是不是在路上认出了牡丹,才赶去老君庙后勒死孟老太的?”
杨康年轻蔑地看了狄公一眼,满不在乎地说:“这都是夏光为了讨好我干的蠢事。今天中午,我看见三个无赖和牡丹被众人簇拥着去公堂,心里就觉得不妙。那三个无赖上了公堂,肯定会供出孟老太,而孟老太这个拉皮条的老巫婆又会供出我。一不做,二不休,我急忙抢先一步赶到孟家,用一条绸巾结果了她的性命。狄老爷,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了,够啰嗦的了。不瞒您说,我以前小看了您,以为您和您的许多前任一样,都是平庸的官员,没把您放在眼里。如今才知道您手段不凡,真是我的克星啊。”
狄公示意衙卒上前,用铁链锁住杨康年,又给他戴上手枷。
“杨康年,你之所以对金莲和琥珀怀有如此刻毒的怨恨和嫉妒,正是因为她们都拒绝了你卑劣的企图,你对她俩都是凶恶的罪人。”
杨康年轻蔑地嗤了一声,说道:“老爷,最好不要把金莲和琥珀相提并论。当然,我对琥珀产生过兴趣,她小小年纪就展现出一种奇异的美貌。但说到底,她只是一个淫荡的女人,家里有这样的人,就像木头里的蛀虫、米里的虫子,最损伤元气了。一个年轻的女子,柯元良一把年纪,风烛残年,哪有那么多精力对付她?如今果然出了丑,成为柯家的污点,那个老头子还蒙在鼓里为她哭奠呢。”
“至于金莲,才真是纯洁无瑕的玉璧,浑身散发着圣洁的光辉。一块古碑、一尊鼎彝、一件金瓶瓷器、一枚美玉珍珠,虽然价值不菲,但怎么比得上金相玉质、典雅庄重的金莲?你占有了她,她会每天展现新的魅力,给你新的快乐和安慰。我长年累月思念着她,沉溺在对她的痴迷中。我连做梦都在注视她、抚摸她、体贴她。四年前,她‘杀死’了我,夺走了我的灵魂。她只轻轻一击,就摧毁了我的神志,让我的魂魄消散,我变成了一个畸形的人、一具空壳、一个心灵空虚的废物。从此惶惶不可终日,眼前一片漆黑,所有生命的火焰都熄灭了。”
“但我‘复活’了,我的‘冤魂’嗷嗷叫屈,我绝不饶恕那个曾经诱惑我、勾引我,最后又把我抛弃的女人。可惜我不能亲手把她捆在白娘娘的祭坛上,了结心头之恨。老爷,押我下去吧!你们斩的、剐的只是一具没有知觉、没有灵魂的尸体,一块多余的死肉。”
狄公点了点头,衙卒把杨康年带出书房,押下走廊。
狄公重新坐下,擦了擦前额的汗珠,又喝了一口茶。
郭明急忙问道:“狄老爷,杨康年欠了我一笔不小的债务,他曾向我买了两颗‘猫儿眼’,赊着银钱。官府在杨康年被判斩刑后,没收的家产中,能不能折扣出这笔钱还给我?当时的契书我还保存在京城的账房里。”
“当然可以,郭先生,”狄公困倦地回答,“你明天早上来公堂作个证人,案子了结退堂后,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漫游或做你的买卖去了。”
郭明叹了口气说:“画人容易画骨难,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杨康年道貌岸然,气宇轩昂,看起来像个人物,谁知却是个杀人魔王、奸淫之徒。老爷,今夜的聚会真是别具一格,我郭明确实受益匪浅。不过,我想来,狄老爷一定是事先识破了杨康年和卞嘉,才安排出这样一幕‘戏’。”
狄公含糊地应了一声,只想摆脱他的纠缠。
“妙极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但是,狄老爷,我还有一句不知高低的话要说:老爷你也怀疑过我郭明杀人吧?不然……”
狄公甩袖转过脸去,他讨厌郭明这张唠叨的嘴。
郭明这才知趣告辞,洪参军赶紧拽着他出了书房,走下走廊外的楼梯。
狄公见郭明走了,才从衣袖中取出那只“白手”,小心地把“白手”肘部与下面粘着的乌龟背壳分开。那只乌龟一动不动,头和四肢都缩在龟壳里,看样子早已睡着了。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十九章
洪参军回到书房,带来几片嫩树叶打算喂乌龟。狄公见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受伤般的隐痛神色。他给狄公斟了杯茶,沮丧地说:“老爷,您告诉我今夜的陷阱是专为柯元良、卞嘉、郭明三人设的,可没提杨康年啊!”
狄公平静地说:“洪亮,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解释。我丢失的那枚‘白板’,实际上只有柯、卞、郭三人可能偷走,而偷牌的人必然卷入了这四起杀人案。可能他受雇于第四个人,按第四个人的指令行动。我之所以想到这种可能,只是因为隐约感觉后两起谋杀案的方式有些异常。夏光和孟老太都是被粗暴杀死的,我不禁想到,如果凶手是柯、卞或郭,他们肯定会从背后偷偷用刀刺死夏光,而不是抡起大砖猛砸他的头;他们会巧妙地在孟老太的茶里下毒,而不必狂暴地用绸巾勒死她。
“再说,这两起凶杀案时间上接续紧密,地点却相隔遥远。这说明凶手必然是个强壮的大汉,不仅精力充沛,还习惯骑马在城乡间奔走。柯、卞、郭三人都不符合。同时,由于凶手必然与古董生意密切相关,我自然把杨康年列为第四个嫌疑人。他身材魁梧有力,又常骑马去乡间收购古碑鼎彝等。而且他和柯、卞、郭三人一样有作案机会。龙船赛时他在现场,之后他又异常关心官府对董梅之死的诊断。今天一早,他又骑马去乡间说是收购古碑,因此他杀死夏光的嫌疑最大。他的店铺离衙门不远,当紫兰小姐押着方彪等三个无赖及牡丹小姐来衙门时,他肯定在路上或店铺里看见了。此外,他还有三个大疑点:一、尽管他否认去过曼陀罗林中的白娘娘神庙,但他知道庙里神像的台座与祭坛是分开的,这就暴露了他在撒谎。我甚至推断是他偷了庙里祭坛中的金器。二、他说不认识董梅、夏光,这更不合情理。因为董梅与夏光主要从事古董买卖,同行间哪有不认识的?濮阳就这么大,有几个古董经纪人?三、他关于卞嘉手头拮据的说法与沈八的说法矛盾——这正说明卞嘉欠他债务,受他雇用。他还处处袒护卞嘉,让他不被官府怀疑。
“但是,杨康年却没有作案的动机和背景。他给人的印象是清高恬淡,不贪钱财,不近女色,行为端正,生活不奢靡,一心只在正经的古董生意上。如果真有动机和背景,也只能从先世的夙怨旧仇中去找。
“今夜我设下这个圈套,虽明着针对三个嫌疑人,同时也意在试探杨康年。如果柯、卞、郭三人中有一个是真凶,我读假信、谈鬼魂复仇,最后让那只戴红宝石戒指的白手突然出现,这些肯定会吓得真凶惊慌失措,露出马脚。我唯一没告诉你的是,我还怀疑杨康年。我想如果杨康年是真凶,他今夜肯定会潜入柯府偷听,从而落入我布下的陷阱。
“离衙前,我早已给衙官安排了妙计。当我把柯府的管家遣下后,衙官早已带领番役将柯府上下奴仆全部看管在东厢,不许声张走动。然后,衙官自己带了四名番役也上了这楼阁,埋伏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他们奉命逮捕任何想逃出书房的人,但不干预从外面走廊溜进书房的人。这样安排,如果凶手在柯、卞、郭三人之中,今夜就无法溜走;而杨康年如果是真凶,必然会自投罗网。刚才他的招供你都仔细听了,他今夜竟敢持械而来,更证实了他罪行确凿。”
“老爷,您太冒险了,如果我事先知道这些,绝对不会让您如此贸然行动。您看我今夜多惊慌,差点坏事。我一直提防着那三个人,完全不知道会有第四个人潜入,还带着凶器。”
狄公看了一眼这位忠心耿耿的下属,笑道:“这也是凶手罪有应得。其实今夜我差点铸成大错,既鲁莽又判断失误。我以为熄灭墙沿三对大蜡烛后,单凭八仙桌上那支蜡烛就能看清右首房门的动静和桌对面三人的脸色。如果杨康年潜来偷听,他肯定会把房门推开一半,一旦他大胆闯入,我就能迅速揪住他,并叫唤埋伏在走廊外的衙官和番役。然而我错了,房门边一片漆黑,我无法同时留意房门和监视桌对面三人的脸色。当我听见房门有动静时,潜入者已站在我身后,他只需一抬手就能抹了我的脖子。不过,幸好来的不是杨康年而是金莲。
“听了杨康年刚才的供述,我才知道这一切罪恶都源于他对金莲的觊觎,这种变态的情欲把这个孤独的鳏夫推向了疯狂犯罪的边缘,让他自己把脖子伸到了刽子手的刀刃下。至于卞嘉,依律也不能轻饶,不过他生性懦弱,受人利用,原本无意杀人,估计会判他五到八年监禁。洪亮,还有一点别忘了提醒我,公堂结案时要给牡丹小姐一个妥善安排。我会从杨康年被没收的家产中拿出一份赏赐给她,让她赎身从良。她是个本分可怜的弱女子,应该离开妓院,嫁个丈夫,靠自己的勤劳过安稳日子。”
那只乌龟醒了,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洪亮喂它的碧绿嫩叶。
“洪亮,今夜我还犯了另一个大错。当我命令衙官把柯府上下奴仆全部押到东厢看管时,竟把柯夫人金莲忘了!衙官又是个不动脑子的人,他把照料金莲的丫鬟姨娘也抓走了,只留下生病的金莲一个人在房里。金莲懵懵懂懂地跑了出来,开始在柯府空荡荡的庭院里晃荡。她看见杨康年走进这楼阁,而杨康年没注意到她,她摇摇晃晃地跟着杨康年上了楼阁,穿过走廊,溜进了书房。
“杨康年自从四年前在白娘娘神庙伤害金莲后,一直回避她,怕被她认出来。他说每次去柯府拜访或与柯元良谈古董生意时,从不走出房间一步,正是因为做贼心虚,不敢见金莲。今夜,一开始金莲也没认出杨康年,但仅仅匆匆一瞥,就让她像磁石一样跟上了杨康年,脑子里一阵晕眩激动,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当时你惊叫起来,正是看见了她飘进书房,其实那时杨康年早已进了书房,躲在房门左首的角落里。金莲从他身边走过,竟站在我身后不动了,无意中保护了我。今夜偏巧风雨大作,雷电交加,书房里阴森恐怖,气氛和四年前杨康年诱骗金莲到白娘娘神庙的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精神混乱的人对天气尤为敏感,相似的气候和恐怖的气氛最终导致了今夜这惊心动魄的场面。当我把那只戴着红玉石戒指的木头白手放在桌子上时,金莲立刻认出这是白娘娘的手。那个恐怖的夜晚,她绝望地仰卧在神庙白玉石祭坛上时,抬头看见的正是这只手——这只戴着红玉石戒指的手!白娘娘的启示像窗外的雷电一样闪过她的脑海,她终于清醒了,马上想起了那个恐怖之夜的一幕。瞬间,她把这只白手和刚才匆匆瞥见的那张熟悉的脸联系了起来——遗忘了四年的一切都清晰地回忆起来了,那么详细,如同眼前。精神上的巨大震撼治好了她的混乱之症,她恢复了理智、感情和全部记忆,认出了杨康年这个恶魔!”
洪参军频频点头,说:“大慈大悲的白娘娘保佑柯先生。淫荡的琥珀死于非命,坚贞的金莲恢复了健康,柯先生终究是祖上积德。痊愈的金莲必将抚平柯先生的伤痛,柯先生得救了。但……老爷,您怎么知道杨康年诱骗金莲那夜也是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呢?杨康年和金莲好像都没这么说过吧?”
狄公答道:“杨康年和金莲确实没说过,但你忘了四年前白娘娘‘显灵’,把董一贯一家吓得半死的那夜,不正是雷电交加、风雨大作吗?你还不明白吗?那‘显灵’的白娘娘正是从神庙里逃命出来的金莲!那天金莲发疯似的逃命,恰恰从曼陀罗林边闯进了董府,而当时董老先生一家正在花园里纳凉。你看,这里每个细节都衔接得天衣无缝,当时金莲满面惊恐,披头散发,衣裙撕破,满身是血。就在这时,一阵惊雷滚过,暴雨倾盆而下。可怜的金莲整整跑了一夜,第二天才被人发现昏厥在东门外的稻田里。洪亮,你可以去查一下确切日期,我深信金莲遭杨康年诱骗和董府翡翠墅白娘娘‘显灵’,必定发生在同一个夜晚!”
书房里一阵静默,两人不约而同地听着窗外沙沙的雨声。
洪参军恍然大悟,笑道:“老爷今夜一举破了两个悬案,不仅四起杀人案迎刃而解,连四年前白娘娘‘显灵’的真相也弄清楚了。我来的时候还忧心忡忡,现在真相大白了。”
狄公慢慢捋着胡子,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他站起来,把乌龟放进衣袖,整理好衣袍,说:“雨小了,我们回衙吧。”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二十章
翌日,天刚破晓,狄公和洪亮骑马出了南门,向白玉桥奔驰而去。一夜暴雨过后,空气格外清新,马蹄声嗒嗒作响,一路行来十分轻快。
狄公为起草四起杀人案的申详文本熬到深夜,早衙公堂上还得耐着性子再听一遍杨康年、卞嘉枯燥的供述。他一早起身喊醒洪亮,两人匆匆牵过坐骑,打算去曼陀罗林遛马,顺便探查是否能将那片林子砍伐干净,以绝后患。狄公在呈本里指出,那片林子已成为城里奸恶之徒藏污纳垢的场所。
他们循着杨康年所说的捷径纵马而行,不久,曼陀罗林高大的树木便映入眼帘。很快,他们找到了三棵白榆树——从那里穿过一条藤蔓野草缠绕的小径,就能到达白娘娘神庙。
狂风暴雨闹腾了一夜,连根拔起的树木横七竖八倒在小径上,与密密麻麻的野莽荆棘、荒榛蔓草纠缠在一起,严严实实地挡住了狄公和洪亮的去路。
两人绕着林子几乎转了一圈,却看不到一丝能让人马进入的空隙。满眼皆是浓郁、茂密、葱郁的曼陀罗树,四周幽静死寂,透着阵阵寒意。
最后,他们绕到董府背后,又沿着翡翠墅的围墙策马回到那座歇山檐的破旧门楼,随即下了马。狄公说:“我们去花园亭阁那边看看吧,四年前那个夜晚,金莲逃出密林后正是在那里突然出现的,或许能找到一条穿入林子的小路。”
他们穿过幽暗的通道,从庭院右首进入花园,迎面便是琥珀遇害的亭阁。
狄公爬上花园后的低矮围墙,仔细眺望墙外那片阴森的林子,眼前仍是黑压压一片,无路可通。
清晨的四周如坟地般荒冷,连树叶的飒飒声都停了,只有鸟雀在亭阁的翘檐下飞进飞出,叽叽喳喳。但它们不敢飞进林子,只在边缘拍翅盘旋,仿佛怕有去无回。
狄公看了半晌,不禁仰天长叹,心中豁然开朗。他低头对洪亮说:“不,我不想毁林拆庙了,不想扰乱白娘娘的宁静。让这片林子保留下来吧,让白娘娘守护这片不可思议的圣林!这神庙和林子将辟为古迹,让后人凭吊观瞻。今天我们走不进林子,不得不相信它有神灵保护。洪亮,我们赶紧回城吧,卯牌时分就要升堂了。”
他跳下围墙,抖了抖衣袍上的尘土,正要转身走出花园,忽然看见草丛里有一只雏雀在吱吱哀叫,正无力地拍打着羽毛未丰的翅膀挣扎。狄公心生不忍,弯腰小心地将雏雀捧在手心,说:“这可怜的小家伙不小心从巢里掉下来了,幸好没摔伤。你看,洪亮,那泥巢不就在亭阁的翘檐下吗?母雀正绕着巢低飞寻觅呢。来,我把它放回巢里去!”
狄公又跳上墙头,一脚踩到亭阁的窗格上,将雏雀放入泥巢。他踮起脚尖好奇地往巢里探望,全然不顾母雀在头边焦急地飞绕鸣叫。
泥巢里三只雏雀紧紧挤在一起,正张着蜡黄的大嘴喳喳惊叫。旁边有三枚破裂的卵壳,还有一枚卵。狄公仔细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眼皮剧烈颤动,浑身热血仿佛都涌到了眼底——那卵通体晶莹剔透、光芒四射,虽沾着些粪污泥草,却丝毫掩盖不住它逼人的光芒。
“御珠?!正是那颗神奇的御珠!”
狄公忍不住失声大叫,急忙探手入巢,小心取出御珠,慢慢收回脚站稳,再跳下矮墙。
他用帕巾轻轻拂去御珠上的污垢,珠子顿时晶光闪耀,令人目眩。狄公惊异万分地端详着,半晌说不出话。
洪亮凑近一看,心中猛地一惊,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屏住呼吸弯下腰,细细打量狄公掌心的珠子,啧啧称奇,低声问道:“老爷,会不会是赝品?”
狄公摇摇头,满意地微微一笑。
“不,洪亮,这绝非赝品。谁能制作得如此精妙绝伦?你看这通透的莹光、温润的色泽,真是稀世之宝!董梅说的是真话,御珠的故事不是骗局,这正是波斯王进贡先皇的那颗御珠!董梅真是个狡黠的高手,他果然把御珠藏在亭阁里,却藏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夏光搜寻亭阁时肯定见过这泥巢,但没多想。若不是这个偶然的机缘,我们也会错过。这真是天意指引,宝物合该出世。不然,这颗天下无双的奇宝就要永远躺在巢里,而世人还以为御珠只是神话、公案或骗局——谁都不信真有此物,连圣上也早已忘了。”
狄公将御珠在手心慢慢滚动,连连叹息,感慨地说:“这么多年了,历经多少人事变迁,流了多少无辜鲜血,这颗御珠如今终于要回到圣上的皇宫——它最初也是最终的归宿。真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他小心地用帕巾包裹御珠,放入长袍内襟,接着说:“我会把御珠交给柯元良,附上我签押的官府批文,说明因围绕御珠发生谋杀案,未能及时奏闻圣上,如今凶案已破,着他专程进京献宝。圣上会赐他崇高荣誉和丰厚奖赏。金莲的康复将补偿他失去琥珀的痛苦,让他重新振作。
“至于琥珀夫人……我不得不承认,之前对她的判断令人痛心,冤屈了她的灵魂。她与董梅从无暧昧,更没有远走高飞的计划。她只是想为柯元良买下这稀世之宝,报答他的知遇之恩,而且她很快就要为崇敬的丈夫生孩子了!她只是把董梅当作旧主人的儿子——仅此而已。董梅偶尔为柯元良转买古董,她根本不知董梅与杨康年的肮脏关系。我在这点上的推断完全错了,心中十分不安,却已无法改正。唯一能做的,就是向琥珀不幸的灵魂致歉,诚心为她祈祷,愿她在天之灵宽恕我的鲁莽轻率。”
狄公站在原地沉默良久,目光凝视着花园围墙外黑黝黝的曼陀罗林,若有所思。
突然,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快步回到翡翠墅大门楼下,牵过坐骑飞身而上。那马似乎懂得狄公心意,扬蹄向白玉桥镇飞驰而去。
此时,白玉镇的店铺刚纷纷开门,街上还不见行人。
一层薄雾悬浮在平静的运河上,浊浪拍打着堤岸,汩汩有声。远处帆樯隐约,笛声此起彼伏,粼粼波光映着晨曦,晃得人睁不开眼。
岸堤上几株大树掩映着小小的河神娘娘庙,老庙祝正握着竹帚清扫台阶上的落叶。他冷漠地望着远远驰来的狄公——今天的第一个香客,心中满是疑惑。
狄公下马,登上几级台阶走近神庙。
殿堂里弥漫着奇异的香味,供坛上的夔纹香炉中,浅蓝色的香烟袅袅升起。狄公站在供坛前,双手笼在宽大的衣袖里,抬头默默端详着白娘娘平静的面容。透过袅袅香烟,他隐约看见白娘娘的嘴唇微微弯曲,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两天来的往事在眼前一幕幕闪过,惊心动魄之后不由一阵晕眩。他想,自己对人的理解竟是如此简陋肤浅,多年积累的自信竟这样戏弄了自己。想到此,心中一阵羞愧,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狄公正要转身离开,却见老庙祝默默地站在身后。他心领神会,忙伸手入袖想取几文铜钱施舍,手指却触到一块硬硬的东西,取出一看,竟是一块银饼——正是前天夜里琥珀偿付给他的酬金!
狄公沉默半晌,心中隐隐作痛。他将银饼递给老庙祝,说:“每年五月初五,替我在这里烧一炷香、念一遍经,超度柯夫人琥珀,愿她不幸的灵魂早日升天。”
老庙祝点头接过银饼,喜出望外,纳头便鞠了一躬,蹒跚着走到殿堂一边的桌前,翻开一本厚厚的功德簿,用秃笔蘸墨,歪歪扭扭地在簿上画了个数字。他灰白的头低垂着,几乎碰到了功德簿发黄的纸页。
狄公走出神庙,下了石阶,解开坐骑缰绳,翻身欲上马时,老庙祝突然追到庙门口的台阶上,干瘪的手中仍握着那支蘸墨的秃笔,颤抖着叫道:“娘娘保佑慈善乐施的大官人,请留下仙乡宝号——”
狄公在马背上转过身,答道:“太原明经——狄仁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