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回 长生殿半夜私盟 勤政楼通宵欢宴
佛家教义十分看重誓愿。人若发愿立誓,冥冥之中便有神鬼见证,无论今生来世,都必要实现誓言才行。不过,这也得看所立誓愿是否合理、可否依从,难道不合理、不可依从的誓愿也一定要实现吗?大抵人生的誓愿,以男女之间为最多,而山盟海誓往往源于幽期密约,其中既有正当的,也有不正当的;有始终不变的,也有发生改变的。
再说玄宗听信安禄山的建议,将三镇险要之处尽换番人戍守,韦见素进谏也无济于事。一日,韦见素与杨国忠在玄宗面前奏事,高力士侍立在侧。玄宗说:“朕年纪渐长,对政事感到疲倦,如今将朝事交付宰相,边事交付将帅,还担忧什么呢?”高力士上奏道:“陛下所言极是,但听闻南诏反叛,朝廷屡次损兵折将。而且边将拥兵过重,朝廷必须加以制衡,才能免除后患。”玄宗说:“你先不要说了,宰相自会调度。”
原来南诏就是如今的云南地区,南蛮人称其王为“诏”,原本有六诏,其中蒙舍诏地处最南端,故称“南诏”。其余五诏都很微弱,只有南诏强大。其王皮逻阁向边臣行贿,请求合并南地六诏为一,朝廷应允,赐名“归义”,封他为云南王。后来南诏自恃强大,举兵反叛。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率兵迎战,被南诏击败,士卒死伤众多。杨国忠与鲜于仲通交好,便掩盖败绩,仍为他叙功。之后又命剑南留守李密率七万大军征讨,再次惨败,全军覆没。杨国忠依旧隐瞒败讯,反而上报捷报,还继续调发大军征讨,前后战死的人数不计其数,却无人敢进言。高力士偶然提及此事,杨国忠连忙掩饰:“南蛮反叛,王师征讨,自然会平定,陛下不必忧虑。至于边将拥兵过重,力士说得对,就像安禄山控制三大镇,兵强势横,大有异心,不可不防。”玄宗听后,沉吟不语。
韦见素上奏:“臣有一策,可暗中消除安禄山的异心。如今若将安禄山提拔为平章事,召他入朝,再派三位大臣分别镇守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如此一来,安禄山的兵权被解除,奸谋自然受阻。”杨国忠说:“此策甚好,请陛下采纳。”玄宗嘴上答应,心里却犹豫不决。
退朝回宫后,玄宗将此事告诉杨妃。杨妃虽极希望安禄山入朝再叙,但又担心他到京后被杨国忠谋害,于是密奏玄宗:“安禄山并无反叛迹象,为何外臣都说他要反?他如今在外掌握重兵,无故频繁征召,只会引发他的疑惧。不如先派中使去观察,若真有可疑之处,再召他入朝,看他如何应对。”玄宗依言,派内侍辅缪琳携带几种极美的果品赐给安禄山,暗中观察他的举动。
辅缪琳奉命来到范阳,安禄山早已得知宫中消息,明白他的来意,于是厚待辅缪琳,又送他金帛宝玩,托他在玄宗面前美言。辅缪琳收受贿赂,一口答应,星夜回朝复旨,极力称安禄山在边境忠诚为国,毫无二心。玄宗信以为真,召杨国忠入宫说:“国家待安禄山不薄,他必定会尽忠报国,决不会辜负朕,朕可以担保,你们不必多疑。”杨国忠不敢争论,只能唯唯而退。
从此,玄宗认为边境无事,便安心享乐。他自思年纪渐老,正需及时行乐,于是日夜与嫔妃内侍、梨园子弟征歌逐舞,十分快活。杨妃与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等人也愈加骄奢。华清宫中新增十六所香汤泉,都极为精雅,供嫔妃侍女随时洗浴。奉御浴池用文瑶宝石砌成,中有玉莲温泉,还用文木雕刻凫雁鸳鹭等水禽,缝上锦绣,漂浮在泉水上供人戏玩。
每当天气暖和或酒后,池中水温适宜,玄宗与杨妃便穿单衣乘小舟在池中游荡。游到幽隐处,或炎热难耐时,就让宫人扶杨妃随处洗浴。宫眷浴罢后,池中水流入御沟,常常有遗珠残环随水流出,路人不时能捡到,其奢靡可见一斑。
杨妃身体丰腴,最怕热,夏日里即使穿轻薄的纱衣,让侍儿扇风,依旧挥汗不止。奇怪的是,她的汗与常人不同,红腻且芳香,擦在巾帕上,颜色如桃花,真是天生尤物。她又有肺渴之疾,常含玉鱼儿润喉取凉。一日,杨妃偶患齿痛,无法含玉鱼儿,便手托香腮,闷闷地坐在窗前。玄宗见她这般模样,更觉妩媚可怜,说:“朕恨不得为妃子分担疼痛!”后人有《杨贵妃齿痛图》,冯海粟题诗道:“华清宫一齿动,马嵬坡一身痛。渔阳鼙鼓动地来,天下痛。”
天宝十载夏天,玄宗与杨妃在骊山宫避暑。宫中有座长生殿,极为高爽凉快。七月七日夜,乞巧之时,天气炎热,玄宗与杨妃坐在长生殿纳凉,直到二更后才回寝室同卧,宫女也都散去歇息。杨妃怕热睡不着,便拉着玄宗到庭前乘凉,也不叫宫娥侍女伺候。
二人坐到深夜,天热未眠,手挥轻扇,仰望星斗。此时万籁俱寂,夜景清幽,坐了一会儿,渐渐感到凉爽。玄宗低声说:“今夜牛郎织女相会,不知他们有多快乐?”杨妃说:“鹊桥渡河的说法,不知是否真有其事;若真有,天上的快乐,自然不比人间。”玄宗笑道:“论起他们聚少离多,倒不如我和你朝夕相伴。”杨妃说:“人间欢乐终有散场,怎如天上双星,永久相伴。”说罢,不觉怆然叹息。
玄宗深受感动,说:“你我如此恩爱,怎忍分离;今夜就在星光下,我们密相誓愿,但愿生生世世,长为夫妇。”杨妃点头:“阿环同此誓言,双星为证。”玄宗大喜。后来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咏及此事:“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后人有诗讥刺玄宗溺宠偏爱、私心妄想:“皇后无端遭废斥,今生夫妇且乖张。如何妃子偏承宠,来世还期莫散场。”也有诗讥笑杨贵妃:“长生私语长成恨,空自盟心牛女前。若与三郎永配合,禄山密约岂无缘?”
玄宗自从与杨贵妃在长生殿立誓后,对她越发恩爱。这年秋九月,蓬莱宫中的柑橘结了果实。这种柑橘是开元年间江陵进贡的,味道极为甘美。玄宗命人将几颗种在蓬莱宫中,以往只开花不结果,有时甚至连花也不开,今年却忽然结了二百多颗,与江南及蜀中进贡的味道毫无差别。玄宗十分欣喜,亲自去查看,命人摘下赏赐给各位朝臣。
杨国忠率领众官上表祝贺,跪在金阶下。表文大致说:“天生的植物不会改变固有特性,旷古未有的事才称得上非常祥瑞。柑橘移植后南北异名,只因陛下德风正纪,天下统一。雨露均匀,遍布天地,草木有灵,凭借地气暗中相通,所以江外珍果在宫中结出佳实。绿蒂含霜,芳香流于绮殿;金衣灿烂,色彩丽于彤庭。臣等欣荷宠赐,无以为报,不胜景仰,谨此上表。”
玄宗看了表文大悦,下旨批答。柑橘中有一个是合欢的,左右呈上来,玄宗见了更喜,与杨贵妃互相把玩。玄宗说:“这果实早知人意,我与妃子同心一体,所以结出合欢果,我们共食以应吉祥。”于是催她同坐剖开,交口而食,还命画工绘制合欢柑橘图流传后世。杨国忠又献联词,称这是非常祥瑞,陛下应颁布恩诏庆贺。
玄宗听了杨国忠的阿谀之词,降旨因宫中出珍果祥瑞,赐百姓大酺(聚饮)。于是选吉日,率嫔妃及诸王登勤政楼,大张声乐,陈设百戏,任人观看,与民同乐。京城百姓士女聚集楼前,十分热闹。
教坊有个王大娘,擅长舞竿。她将一丈八尺长的大竹竿顶在头顶,竿上缀着一座木山,形如瀛洲方丈,让一个小儿手扶绛节在其中出入歌唱。王大娘顶竿旋舞不停,与小儿歌声节奏相应。玄宗及嫔妃诸王看了啧啧称奇。
当时有神童刘晏,九岁聪颖过人,被朝臣举荐入朝,任秘书省正字。这天玄宗召他在楼中侍宴,命王大娘舞竿,让刘晏作诗。刘晏应声吟道:“楼前百戏竞争新,惟有长竿妙入神。说说绮罗偏有力,犹嫌轻便更着人。”诗中暗含谐谑,众人赞叹。杨贵妃抱他坐膝上,亲自为他梳发。
梳完,玄宗拉他近前,握着他的手问:“你小小年纪任正字,正了多少字?”刘晏答:“其他字都正,只有‘朋’字未正。”这话说中朝臣结党难以纠正,暗合“朋”字偏而不正之意。玄宗连称善,说:“这孩子不仅聪慧,见识也异于常人,将来为官必有所成。”众人称贺,玄宗赐他牙笏锦袍,说:“我知你将来必能自立,不傍人门户。”
欢宴到傍晚,楼上挂起各色花灯,光彩夺目。玄宗正赏玩,楼下人声鼎沸,玄宗问原因,内侍奏说百姓争看花灯拥挤喧哗。玄宗想让官员弹压,刘晏奏道:“人已聚集众多,不可轻责,陛下与民同乐,不如让梨园乐工奏乐,百姓喜听新声,自然安静。”玄宗称善,命内侍传旨,随后梨园子弟锦衣花帽,持乐器到楼头。
高力士说乐工中李谟的羌笛最擅名,让他先吹一曲。李谟领旨,当楼吹奏,笛声响彻云霄,楼下众人都定睛侧耳,寂然无声。
说起李谟的笛艺为何如此精妙,因玄宗通晓音律,丝竹管弦无不精通,有时自制曲调,清浊疾徐自然合节奏。他不喜琴声,闻琴便换乐“解秽”,最爱羯鼓与笛,视为八音领袖。宫中私宴,玄宗常亲自击鼓或吹玉笛和乐,杨贵妃也善吹玉笛。
天宝初年二月,一次玄宗晨起梳妆完毕,宿雨初晴,内殿庭中柳杏将发芽。玄宗闲坐四顾,忽然起身说:“对此景物,怎能不‘判断’一番?”便命杨贵妃先吹玉笛,自己临轩击羯鼓,曲名《春光好》是玄宗自制。鼓音刚歇,庭前柳杏竟已叶舒花放,玄宗大喜,对嫔妃说:“这事可称我为‘天工’吧!”众人叩首称万岁。
又一日,玄宗在玉清宫昼寝,梦见几位仙女从天而降,容貌美丽,手持乐器歌舞,笛声尤为绝妙。仙女说:“这是神仙之乐《紫云回》,陛下通晓音律,可传授去。”玄宗醒来乐音犹在耳,便吹笛习之,尽得节奏。
过了两三天,月明之夜,玄宗与高力士换衣微行,在宫墙外大桥上看月,忽闻远处笛声嘹亮,正是《紫云回》。玄宗惊讶,这是梦中刚谱的新曲,从未传授他人,为何外间也有?便让高力士查访。
次日,高力士按笛声找到李家,召来吹笛少年。少年姓李名谟,说前两夜在桥上步月,闻宫中笛声新异,用心暗记,回家试吹。玄宗喜他聪慧知音,命为押班梨园之长,常伴左右。这正是“连昌宫词”所云“李谟压笛傍宫墙,悟得新翻数般曲”。
从此李谟尽传内府新声,技艺更精。当夜在勤政楼奏技,万民静听,天子称赏。笛声毕,众乐齐作,继以歌舞,楼下再无喧闹。玄宗欢宴到晓钟响起才罢散。
第87回 雪衣女诵经得度 赤心儿欺主作威
圣人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不仅是说人的生死有命数,即使是微小的生物,其生死也有命数存在。人在死期将至时,往往会先有预兆。由此推论,一切众生中凡是有情有识的生物,在将死之时也必定先有预兆,只是人不知道,而它们自己会惊觉,只是口不能言罢了。大抵生死都有定限,凡事既然不能与命数相争,那么活着如同寄居,死去便是回归,听其自然就好,只是需要稍种福因,以作日后的果报。至于富贵,是人人都向往的,但又不是人力可以强求的。大富大贵固然由天决定,即使是一命的荣耀、一钱的获得,也无非是天意主宰,而“天”就是“理”罢了。可笑那些无理之人,产生非理的想法,做非理的事情,妄图求得非理的富贵,却不思自己现在所享的富贵已属非分,还要逆天而行、欺君背德、肆意作威,这真是获罪于天,日后必有大祸。
再说玄宗在勤政楼赐百姓聚饮,通宵宴乐,自以为天下太平、祥瑞无事。杨国忠总理朝政,一味逢迎欺骗君主,揽权纳贿,那些贪慕禄位、趋炎附势之徒奔走其门,热闹如集市。只有陕郡进士张彖在京候选,见此情景慨然叹息:“这些人倚仗杨国忠如同依靠泰山,在我看来不过是冰山罢了。烈日一出,依附的人就会失去依靠。我撩起衣裳避开,还怕被波及,怎能与他们共事?”于是他断绝仕途之念,当日离京,隐居嵩山去了。那时有识之士都知道天下将乱,玄宗却自恃太平,安然无虑,只日夜在宫中取乐,杨妃也更加骄纵。内庭掌管贵妃位下织锦刺绣及雕镂器物的有数百人,专为她贺生辰、庆时节制作物品。玄宗还常派中使到各处采办新奇之物进奉,地方官有贡献奇巧珍玩、衣服给贵妃的,都能破格升迁。玄宗游幸各处,多与杨妃同车并辇。杨妃平常不爱坐轿,想尝试骑马,玄宗便命御马监选好马,调养得极为纯良。每当杨妃上马时,众宫娥侍女搀扶,高力士执辔授鞭,数十名宫女前后拥护。她倩妆紧束,窄袖轻衫,垂鞭缓走,媚态动人。玄宗也亲自骑马,或前或后扬鞭驰骋。杨妃笑道:“妾舍弃车驾改骑马,初次学习,怎及陛下常事游猎、鞍马娴熟,驰骋时自当让您先驰。”玄宗打趣:“只看骑马我就胜于你,可知风流阵上你终须让我一筹。”杨妃也笑说:“这就是所谓老当益壮。”说罢二人相顾大笑。后人有诗道:“虢国朝天走马来,蛾眉淡扫见骄才。今看肥婢乔乘马,预兆他年到马嵬。”
自此宫中饮宴时,便创了“风流阵”的游戏。这游戏如何玩呢?玄宗与杨妃酒酣后,让杨妃率宫女百余人,玄宗自己率小内侍百余人,在掖庭排下两个阵势,用绣帏锦被张为旗幡,鸣小锣、击小鼓,两下各持短画竹竿,嬉笑呐喊着互相戏斗。若宫女胜了,罚小内侍各饮一大杯酒,且要玄宗先饮;若内侍胜了,罚宫女齐声唱歌,要杨妃自弹琵琶和曲。时人认为宫中之游戏忽然变为战争之状,是不祥之兆,有诗道:“宫人学作战场人,阵号风流乐事新。他日渔阳鼙鼓动,堪嗟嬉戏竟成真。”
一日风流阵上宫女战胜,杨妃命按例罚内侍们饮二斗酒,将金斗奉给玄宗先饮,玄宗也将金杯赐给杨妃:“妃子也须陪饮一杯。”杨妃说:“妾本不该饮,既蒙恩赐,请用此杯与陛下掷骰子赌色,若陛下色胜于妾,妾才饮。”玄宗笑着答应,高力士奉上色盆骰子。两人各掷两掷未分胜负,第三掷杨妃已占胜色,玄宗即将输,只有掷出“重四”(两个四点)才能转败为胜。于是他再赌一掷,一边掷一边吆喝“要重四”,只见骰子辗转良久,恰好滚成两个四点。玄宗大喜,笑问杨妃:“朕呼卢之技如何?你该饮酒了吧?”杨妃举杯:“陛下洪福齐天,妾虽不胜酒力,怎敢不饮。”玄宗说:“朕得色,卿得酒,福运与共。”杨妃拜谢后一饮而尽,口称万岁。玄宗对高力士说:“这重四很合人意,可赐它红色。”高力士领旨,将骰子第四面用胭脂点染,如今骰子上的红四点便源于此。
当日玄宗因掷骰得胜心中欢喜,与杨妃连饮几杯后不觉酣醉,乘着醉兴再掷骰子,收放间有一个滚落在地,高力士忙跪下拾取。玄宗见他爬在地上,便开玩笑把骰子盆放在他背上,拉着杨妃席地而坐,在他背上掷骰,两人一递一掷,呼六喝四。高力士双膝跪地、双手撑地,一动不敢动。只听屋梁上咿咿哑哑有人说话:“皇爷与娘娘只顾掷四掷六,也让高力士起来直直腰。”其实说的是“掷掷幺”,与“直直腰”谐音。玄宗与杨妃听了大笑,命内侍收过骰盆,拉高力士起来,他叩头退下,二人也同入寝宫。
看官,你知道梁间说话的是谁吗?原来是那只能言的白鹦鹉。这鹦鹉是安禄山初次入宫谒见杨妃时所献,已在宫中畜养很久,极其驯良,不加羁绊,任其飞止,却总不离杨妃左右。它最能言语、善解人意,聪慧异常,杨妃爱如珍宝,呼为“雪衣女”。一日,它飞到杨妃妆台前说:“雪衣女昨夜梦兆不祥,梦见自己被鸷鸟逼迫,恐怕命数有限,不能常侍娘娘左右了。”说罢惨然不乐。杨妃安慰:“梦兆不可信,不必疑虑。你若不安,可常念《般若心经》,自然福至灾消。”鹦鹉说:“如此甚好,愿娘娘指教。”杨妃便命女侍炉内添香,亲自捧出平日手书的心经,合掌庄诵两遍,鹦鹉在旁谛听,竟都记得明白,琅琅念出一字不差,杨妃大喜。此后,这鹦鹉随处随时念心经,或朗声或默诵,如此持续了两三个月。
一日,玄宗与杨妃在后苑游玩,玄宗开玩笑用弹弓打喜鹊,杨妃则在望远楼上闲坐观看,鹦鹉也飞上楼,站在楼窗的横槛上。忽然有个负责供奉游猎的内侍,手擎一只青鹞从楼下走过。那鹞儿瞥见鹦鹉,猛地飞起扑向楼槛上的鹦鹉。鹦鹉大惊,叫道:“不好了!”急忙飞入楼中。幸亏有个拿拂尘的宫女,用拂子使劲一拂,正好拂到鹞儿的眼睛,它才回身展翅飞落楼下。杨妃急忙查看鹦鹉,只见它已在地上气绝,过了半晌才苏醒过来。
杨妃连忙抚慰道:“雪衣女,你受惊了。”鹦鹉回应说:“恶梦已经应验,我吓得心胆俱碎,想来必定不能再活了,幸好没被它吃掉,想必是诵经的力量不小。”于是它紧闭双眼,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听到喉咙间喃喃地念诵着《心经》。杨贵妃时常来看它。三天之后,鹦鹉忽然睁开眼对杨妃说:“雪衣女全靠诵经的力量,有幸脱去皮毛,往生净土了。娘娘请多保重。”说完长鸣几声,耸身朝向西方,闭上眼睛收敛翅膀,端立着死去了。
鹦鹉死后,杨妃十分悲伤,命令内侍用银器将它收殓,葬在后苑,称为“鹦鹉冢”。她还亲自持诵《心经》一百卷,为鹦鹉积累冥福。玄宗听说后也叹息不已,于是命人将宫中所养的几十笼能言鹦鹉都取出来,问道:“你们这些鸟,很思念家乡吧?我今天打开笼子,放你们回去怎么样?”众鹦鹉齐声高呼“万岁”。玄宗随即派内侍拿着笼子,将它们送到广南山中一齐放飞。
再说杨妃思念雪衣女,时常落泪。她这副泪容,越发显得娇媚可爱。因此宫中的嫔妃侍女们都想效仿,梳妆完毕后,在两颊轻施素粉,称为“泪妆”,以此互相炫耀美丽。有见识的人早已知道这是不祥之兆,有诗写道:“无泪佯为泪两行,总然妩媚亦非祥。马嵬他日悲凄态,可是描来作泪妆?”
杨妃平日喜爱雪衣女,虽是因为鹦鹉可爱,但也因为它是安禄山所献,有爱屋及乌的意思,如今悲念鹦鹉,也是感物思人。而那边的安禄山在范阳,也时常想念杨妃与虢国夫人等人,无奈被杨国忠忌恨,难以续旧好。他想如果不夺国篡位,怎能再与她们欢聚,因此日夜想着起兵造反,只是因为玄宗待他优厚,想等玄宗去世后再起事。怎料杨国忠时时寻事撩拨他,想激他造反来证实自己的话。于是安禄山也生出事端撩拨朝廷,上奏章请求献马给朝廷,奏疏大致说:
“臣安禄山担任边庭职务,所属地方多产良马。臣今选得上等骏马三千多匹,愿贡献给朝廷。臣虽不如昔日王毛仲牧马众多,但这些马充入皇家马厩,将来陛下东封泰山、西巡狩猎时,也足以壮陛下万乘之威。每匹马配两名执鞍军士,臣再派二十四员番将护送,选吉日即可起行。恳请陛下下令沿途地方官吏,预备军粮马草供应,以免临期缺误。谨先上奏。”
安禄山这道奏疏,明明是托言献马,实则谋动干戈,想乘机侵据地方,且看朝廷如何应对。当时玄宗看了奏疏,也沉吟道:“禄山欲献马,本是美事,但为何要派这么多军将护送?”于是将奏疏交给中书省商议回复。
杨国忠次日入宫奏道:“边臣献马给朝廷是常事,如今安禄山故意要派许多军将护送三千匹马,而执鞭跟随的就有六千人。那二十四员番将又必定有跟随的番汉军士,共计应有万余人,这和攻城夺地的行动有何区别?他居心叵测,不可轻信,应当下严旨斥责,破除他的狡谋。”
玄宗说:“他以贡献为由,假托所请,没有问罪的理由;即便说护送的人多,也未必就有反意,不可立即斥责,只需下令减少人役即可。”
杨国忠道:“他名义上是献马,实际上是想叛逆!若不严旨斥责,说破他不轨的图谋,他会认为朝廷无人。”
玄宗说:“此事不要操之过急,朕再想想。”杨国忠怏怏退下。
玄宗正在犹豫时,河南尹达奚珣(即达奚盈盈的宗族),因看到邸报上安禄山请献马的奏疏,大为惊异,立即飞速上奏密章说:“安禄山上表请献马,却要多派护送军将,事有可疑,恳请用温和的言语劝止他。”
玄宗看了达奚珣的密疏,依旧沉吟不决。这天他在便殿闲坐,高力士侍立在殿阶之下,玄宗把他叫到近前,对他说:“我对待安禄山,可以说是极为优厚了,他既然受我厚恩,应当不会辜负我,我心里还是不认为他会造反。之前我派辅缪琳去他那里窥探,回来奏报说他忠诚爱国,并无二心,难道如今忽然就改变了吗?”
原来辅缪琳平日依仗恩宠专横放肆,与高力士不和,于是高力士趁机叩头奏道:“人心难测,陛下也不可过于相信他没有异心。据老奴所闻,辅缪琳两次奉命出使范阳,多次私受安禄山的贿赂,所以才粉饰言辞回复圣旨,他所说的话不可信。”
玄宗惊讶地说:“有这等事!你怎么知道辅缪琳受贿?”高力士奏道:“老奴之前就隐约听闻此事,但不敢深信。最近因为辅缪琳奉命采办回来,老奴去拜访他,恰逢他正在洗澡,便坐着等他出来。在他书斋的案头上,看到有安禄山的一封私书,书中详细询问朝中动向与宫中近况,又托他每件事都要曲意周旋遮掩,还要求每件事都要先秘密报知。当时老奴才偷偷看了没多少,辅缪琳就出来了,连忙把信拿过去藏起来。据此看来,他内外交结受贿,彼此互通消息,确实有这样的事。老奴正想秘密将此事上奏,恰逢陛下询问,便以此启奏。”
玄宗大怒道:“辅缪琳这个恶奴,我把如此重要的事托付给他,他竟敢大胆受贿欺骗君主,好生可恨!”于是传旨立刻唤辅缪琳来当面讯问,又让高力士率领羽林官校到他府中,搜取私书物件。
不一会儿,辅缪琳被唤到,他与安禄山往来的私书以及收受的贿赂都被搜出,呈给玄宗御览。原来辅缪琳与安禄山往来的私书很多,高力士检看时,发现其中有关涉杨贵妃的内容,就立即销毁了,因此宫中的私情之事幸好没有败露。
当下玄宗愤怒至极,想要从重惩处辅缪琳,立即将他处死。高力士秘密启奏道:“皇爷即便要加罪辅缪琳,就在内庭立刻将他扑杀,也须假托其他事由惩罚他。并且请陛下千万不要泄露私通书信之事以及受贿的举动,不然恐怕会激起事变。”玄宗点头称是,于是命令将辅缪琳正法,只说是因为他采办不遵圣旨而赐死。
可笑那辅缪琳因为贪受贿赂丧了性命。当初罗公远仙师原本就曾对他说过“只要不贪贿,自然免祸”,他自己却不能领悟。
玄宗平日认定安禄山是个满腹赤心的好人,如今见他贿赂交结辅缪琳,刺探朝廷与宫闱之事,才开始有些疑心。杨贵妃也不能再为他辩解,只有暗地里叹息。
玄宗依照达奚珣的奏请,用温和的言语劝止安禄山献马,派遣中使冯神威携带手诏前往告知。手诏大致说:“览卿表奏欲献马给朝廷,足见忠诚,朕甚喜悦。但马行以冬日为宜,如今刚入秋初,正是田稻将熟、农务未毕之时,暂且不要行动。等到冬日,官府自会派夫役部送马匹进京,无需烦劳本军跋涉,特此告知。”
冯神威携带诏书,星夜来到范阳。安禄山早已窥探到朝廷的意图,又探知杨国忠有诸多议论,心中十分恼怒。等到听闻诏书到达,竟然不出门迎接。冯神威不见安禄山接诏,便自己携带诏书到他府第。安禄山却先在府中大规模陈列兵仗,刀枪密密排列,剑戟层层叠叠,旌旗耀眼,鼓角声如雷鸣。冯神威见了,心中十分惊疑。
安禄山盘踞在胡床上坐着,看见冯神威携带诏书前来,也不起身迎接。冯神威打开诏书宣读完毕,安禄山满面怒容地说:“传闻贵妃近日在宫中也学骑马,我想陛下也心爱马匹,我这里最有好马,所以想进献几匹。如今诏书既然如此说,我不献也罢。”
冯神威见他如此作威作势,意态骄傲,语言唐突,料想他必不怀好意,便不敢与他争论,只有唯唯诺诺。安禄山也不设宴款待他,只让他出去到馆舍休息。
过了几日,冯神威想要回京复命,入见安禄山,问他可有回奏的表文。安禄山说:“诏书说‘马行须等到冬日’,到十月间我即便不献马,也将亲自前往京师,以观察朝臣执政情况,如今也不必用表文,替我口奏即可。”冯神威不敢多言,迟疑着告辞。
他兼程赶回京城,见到玄宗后,将安禄山无礼的情状与言语一一奏闻。玄宗听了,又惊又羞又恼。当时杨贵妃在一旁侍坐,玄宗向她愤怒地说:“我和你对待这个倭奴不薄,如今他竟如此无礼,反叛的情状已经显露,也难怪人们多说他会反。从今以后,别人的话不可不信!”说罢,抚着几案叹息,杨贵妃也低着头,叹息不已。
第88回 安禄山范阳造反 封常清东京募兵
自古以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需要君主能预先察觉,迅速剪除,才不至于让祸乱滋长蔓延,难以图谋。更需要朝中大臣实心为国,洞察奸邪、去除恶行,在奸邪尚未形成时就加以防范,在祸患未发生时就消除隐患,才能确保国家无忧。如果天子误把奸恶之徒当作忠良之臣,乱贼就在身边却不知晓,起初是养痈为患,接着便是纵虎为患。朝中大臣又徇私背公,起初朋比为奸,后来又彼此猜忌。乱贼尚未作乱,却因为私怨,先说对方必定作乱,反而弄出许多方法去激起变乱,来证实自己的话,让自己称意。这样的人只能招致祸乱,不能平定祸乱,只是说大话欺君误国,使得轻视敌人、草率进兵的人不审时度势,仓促建议用兵,于是旧兵不足就想着招募新兵,招募之事纷纷兴起,岂不可叹可恨!
且说玄宗因内监冯神威奏报安禄山不迎接诏书,态度傲慢无礼,心中十分恼怒。冯神威又奏道:“看他那般情状,奴婢当时如同进入虎口,几乎不能再见到皇爷天颜了!”说罢呜咽流泪,玄宗更加恼怒。从此他日夜在宫中,一会儿骂安禄山负恩丧心,一会儿又沉吟凝想。杨妃没办法,只得从容劝解道:“安禄山本是番人,不懂礼数;又因平日深受陛下恩爱宠信,待他如同家人父子,难免养成骄傲怠慢的旧态,一时狂肆,何必惹恼陛下。他前日上表请求献马,或许原本并无反意。如今他有儿子在京城,与宗室结亲,他若在外图谋不轨,难道不考虑自己的儿子吗?”
原来安禄山的长子名庆宗,次子名庆绪。庆宗聘玄宗宗室之女荣义郡主为妻,因此安禄山出镇范阳时,留他在京城完婚。成婚后还未到范阳,仍在京城,所以杨妃以此为他辩解。当下玄宗听了,沉吟半晌说:“前日安庆宗与荣义郡主完婚时,朕曾传谕礼官,召安禄山到京观礼,他以边务繁忙为由,竟没来。如今可让安庆宗给其父写信,要他入朝谢罪,看他来不来,就可知其心意了。”随即命高力士告知安庆宗,迅速写信,派使者送往范阳,又说朕近来在华清宫新设一处汤泉,专等安禄山来洗浴,他难道不记得当年洗儿的事吗,信中可提及此意。
安庆宗领旨,随即写下一封信呈给玄宗御览,当日便派使者送去,以为安禄山见信自然会来。谁知杨国忠心里却担心安禄山看了儿子的信,真的来京,朝廷必然会将他留在京城。他有宫中的关系,将来必定被重用,夺宠夺权,对自己不利。不如早早激他造反,既可以证实自己的话,又能永绝与自己争权的人,岂不是妙事。
当时安禄山的门客李超在京城,杨国忠诬陷他,打通关节,派人将他逮捕送到御史台监狱,审理后处死,使安禄山感到危险,内心不安。杨国忠又密奏玄宗说:“庆宗虽奉旨写信,一定另有私书给其父,臣料安禄山必定不肯来,而且不久必有举动。”又一面密派心腹,星夜前往范阳一路,散布流言说:“天子因安节度使轻视诏书,侮辱天使,又查出他与宫中私通之事,十分大怒,已将其子安庆宗拘禁在宫中,勒令写信诱他父亲入朝谢罪,然后把他们父子杀掉。”
安禄山听闻流言,十分惊惧。不几日,果然安庆宗有书信到来,安禄山急忙拆开观看,信中大致说:“之前大人上表请求献马,天子深嘉您的忠诚,只是因为护送人员太多,恐怕有所骚扰,所以下令暂缓,并无其他意思。但诏使回奏,深以大人轻忽天子之言为怪。幸亏天子宽仁,不立即责罚,大人应星夜入朝谢罪,这样上下猜疑尽释,谗言也无处可讲,身名俱泰,爵位永保,岂不是好事!昨日又奉圣谕说,华清宫新设泉汤,专等您来洗浴,仿佛往日耍戏洗儿的恩宠,这尤其体现天子恩宠深厚。何况儿婚事已毕,却长久未能尽孝,渴望瞻仰父亲慈颜,稍尽子妇的诚心。不孝儿庆宗,书到之日,希望您立即动身。”
安禄山看了书信,询问来使:“我儿无恙吧?”使者回答:“我们出京时,大爷安然无事;但在路上听说门客李超犯罪下狱,又听人传说近日宫中有事被发觉,大爷已被朝廷拘禁,不知这话从何而来?”安禄山说:“我这里也有这样的传说,这话必定有缘由。”于是又密问:“你来时,贵妃娘娘可有密旨让你传来?”使者说:“我们奉了大爷之命,拿着信就走,没听说贵妃娘娘有什么旨意。”
安禄山闻言,更加惊疑。看官,你道杨妃本是有心照顾安禄山的,时常有私信往来,为何这次却没有?因为安庆宗遵奉皇命,催着他写信派使者,杨妃不便夹带私信,心中虽很想让安禄山入京相聚,又怕他身入牢笼被人暗算。若他不来,又怕天子发怒,因此想密派心腹内侍寄书给安禄山,让他暂且不要亲自来京,只急忙上表谢罪即可。信已写好,怎奈杨国忠已先密令范阳一路的关津驿递,说边防要谨慎,须严察往来行人,稽查奸细。杨妃有密信不敢发送,探问情况后,深怕惹上嫌疑,这是非之际,倘若泄露,非同小可,因此迟疑着没有派使者。
这边安禄山不见杨贵妃有密信来,只当宫中私事被发觉的传说是真的,心想:“如果真的被觉察出来,我的私情之事就无可解救了。如今之势,不得不反了!”于是与部下心腹孔目官太仆丞严庄、掌书记屯田员外郎高尚、右将军阿史那承庆等三人密谋作乱。
严庄、高尚极力怂恿说:“明公拥有精兵,占据要地,此时不举大事,更待何时?”安禄山说:“我久有此意,只是因为圣上待我极厚,想等他去世后再行动。”严庄说:“天子如今已年老,沉溺酒色,权奸当道,朝政时常出错,民心离散,正好乘此时举事,才能成功。若等他去世后新君即位,倘若新君能用贤去佞,励精图治,那我们不但没有机会可乘,还可能招致祸患。”阿史那承庆说:“若说祸患,何必要等新君,眼下就已十分危险。但如今举事不难,难在成事,需要计出万全,才能一举成功。”高尚说:“如今国家兵制日益败坏,武备废弛,诸将帅虽多,但权奸在内,他们不得其用,只会坏事。我们只需同心协力,鼓勇前行,自然所向无敌,不久就能成功,这是万全之策。”安禄山大喜,反叛之心于是确定。
次日,安禄山就号召部下大小将士在府中集合。他身着戎装,佩带宝剑,出坐堂上,先假装从袖中拿出一道天子敕书,传给诸将看,说:“昨日我儿安庆宗处有人来,传奉皇帝密敕,让我安禄山统兵入朝,诛讨奸相杨国忠,你们务必同心协力,助我一臂之力,前去扫清君侧之恶;功成之后,爵赏丰厚,各自努力。”
诸将闻言,愕然失色,面面相觑,不敢作声。严庄、高尚、阿史那承庆三人按剑起身,对着众人厉声说:“天子既有密敕,自应奉敕行事,谁敢不遵!”安禄山也按剑厉声说:“有不遵者,即按军法处置。”诸将平日畏惧安禄山的凶威,又见严庄等人肯出力相助,便都不敢有异议。
安禄山即刻调动所部十五万兵卒,从范阳反叛,号称二十万。当日大飨军将,让范阳节度副使贾循守范阳,平卢副使吕知诲守平卢,又令别将高秀岩守大同,其余诸将都领兵南下,声势浩大。这是天宝十四载十一月的事。后人有诗感叹道:“番奴反相人曾说,天子偏云是赤心。没道猪龙难致而,也能骤使水淋淋。”
当初宰相张九龄在朝时,曾说安禄山有反叛之相,若不除掉,日后必成心腹大患,玄宗却不这么认为。玄宗还曾在勤政楼前陈设百戏,召安禄山观看。他坐在大榻上,让安禄山坐在榻旁,一同朝外而坐,皇太子反而坐在下面。过了一会儿,玄宗起身更衣,太子随至更衣处密奏:“纵观古今,从未有君臣并排南面而坐观戏的,父皇宠待安禄山,是不是太过了?在众人注视之地,恐怕有失体统。”玄宗微笑道:“传闻安禄山有异相,我才这样待他。”
安禄山在宫中侍宴时,曾喝醉后小睡,宫人们偷偷看他,只见他身体化作龙形,头却像猪,十分奇异,便密奏给玄宗。玄宗毫无猜忌,认为这不过是猪龙,不是能兴云致雨的东西,不足为惧,还命人用金鸡帐给他盖上。谁能想到他今日竟成国家大患,后人因此作诗提及此事。
且说当日安禄山反叛,领兵南下,步骑精锐,烟尘弥漫千里。当时天下太平已久,百姓几代没见过战争,突然听闻范阳起兵,远近都惊骇不已。河北一路本就是他统属之地,所过州县望风瓦解,地方官员有的开门迎接,有的弃城而逃,有的被擒杀,没有一处能抵抗。
安禄山因太原留守杨光翙与杨国忠同族,想先杀他,便一面调兵,一面派部将何千年、高邈率二十余骑,托言献射生手,乘驿马到太原。杨光翙不知安禄山已反,以为是范阳使臣路过,出城迎接时被劫掳,解送到安禄山军前杀害。
玄宗起初听人说安禄山反叛,还以为是讹传,直到听闻杨光翙被杀,太原奏报传来,才知安禄山真反了,大惊大怒,杨妃也惊得目瞪口呆。玄宗召集朝臣商议,众论不一,有的说该剿,有的说该抚,只有杨国忠扬扬得意:“这奴才早有反心,臣早已看穿,屡次进言,陛下今日才知臣言不虚。”玄宗问:“番奴负恩背叛,罪不容诛,如今他恃士卒精锐进攻,该如何抵御?”杨国忠回奏:“陛下勿忧,反的只有安禄山一人,其余将士都不想反,只是被他逼迫。朝廷只需派一旅之师声罪致讨,不出十日,定能将他首级献于京师,不足多虑。”玄宗信了他的话,坦然不以为意。
安庆宗自发送书信后,指望父亲入京,不想他却反叛了,一时惊惶失措,只得袒露上身、反绑双手到朝廷待罪。玄宗怜他是宗室女婿,想赦免他,杨国忠奏道:“安禄山久蓄异心,陛下不早诛,才有今日叛乱。庆宗是叛人之子,法不可赦,怎能留此逆子为后患?”玄宗犹豫,杨国忠又说:“安禄山在京时蒙圣旨与臣结亲,平日无冤无仇却对臣切齿痛恨。杨光翙与臣同姓,安禄山都怨及他并诱杀。庆宗是安禄山亲儿子,陛下若赦免,如何服天下人心?”玄宗准奏,传旨处死安庆宗,杨国忠又奏请赐其妻子荣义郡主自尽。
玄宗处死安庆宗后,下诏公布安禄山罪状,派将军陈千里去河东招募民兵团练抵抗。此时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入朝奏事,玄宗问他讨贼方略。封常清是封德彝后裔,志大言大,看轻此事,轻率奏道:“因太平久,世人不知兵,武备单弱,所以人多畏贼。但事有顺逆,势有奇变,不必过虑。臣请策马赴东京,开府库、发仓廪、召骁勇,渡黄河击逆贼,不日取其首级献于陛下。”玄宗大喜,命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即日驰赴东京募兵讨贼,听其便宜行事。
自古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兵本是平时备着的,为何变起仓促才去募兵?原来唐初府兵制很精妙,分天下为十道,置军府六百三十四,关内占一半,属诸卫管辖,总名折冲府。府兵按人数分上中下三等,民二十岁从军,六十岁免,休息征调有法。折冲府设木契铜鱼,朝廷征发需下敕书契鱼,都督郡府参验相合才行。行兵时甲胄衣装自备,国家无养兵费,罢兵后归野,将帅无握兵权,法制近古。
后来从军之家因杂役累渐渐贫困,府兵多逃亡。张说建议另募精壮为长从宿卫兵,名“彍骑”,府兵制日坏,死亡者无人补,调入宿卫的被当作奴隶,守边的被边将虐待,府兵遂逃匿。李林甫当国,奏停折冲府鱼书,折冲府无兵,空设官吏。天宝年间,“彍骑”制也废坏,招募的多是市井无赖,不习兵事。此时太平久,有人说可销禁国中兵,民间持兵器、子弟为武官的会被父兄嫌弃。猛将精兵多在边塞,西北尤甚,中原全无武备,一旦有变,只能招募士兵。而安禄山兵马本就众多,又诱降被回纥攻破的突厥阿布司部落,部下兵精马壮,天下莫及。
闲话不多说。且说封常清奉诏招募士兵,星夜奔驰到东京,动用仓库钱粮,出榜招募勇猛健壮的人。一时间响应招募的人如同集市般众多,十天之内就招募到六万多人,然而这些人都是市井中的无业之徒,并非能征善战的士兵。封常清又打探到安禄山的兵马强壮,实在是强劲的敌人,这才暗自后悔之前在朝堂上不该说大话。如今自己身当重任,无法推托,只得率领众人拆断河阳桥,以此作为防守的准备。玄宗又任命卫尉卿张介然为河南节度使,统领陈留等十三郡,与封常清相互声援。
安禄山的军队到达灵昌时,正赶上天气寒冷。安禄山命令士兵用长绳将战船和杂草木连接捆绑,横截河流。一夜之间冰冻得非常厚实,就像浮桥一样,兵马于是趁着这冰面渡河,前来攻陷了灵昌郡。贼兵的步兵和骑兵纵横驰骋,不计其数,所过之处烧杀抢掠。
张介然到陈留才几天,安禄山的大军突然到来,张介然连忙督率民兵,登上城墙防守。怎奈这些人来不及训练作战,民心又十分惧怕,天气又极其寒冷,大家的手脚都冻得僵硬,无法进行防守。太守郭讷竟自行率领众人开城投降,安禄山入城后,擒获了张介然,将他在军门之下斩首。
第二天,又有探马来报说:“天子诏告天下,说安禄山反叛,罪大恶极,他的长子安庆宗在京城已经被处死。文武官员、军民人等,有能斩杀安禄山的头颅来进献的,封以王爵。罪责只涉及安禄山一人,其余附从的各位将领、文武官员、士兵等,只要归顺,都一概赦免不予追究。”
安禄山听说自己的儿子安庆宗在京城被杀,勃然大怒,大哭道:“我有什么罪,如今竟然杀了我的儿子,这是势不两立了!”于是放纵大军大肆屠杀投降的人,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愤怒。
陈留失守、张介然被害的消息报到京城,满朝文武都极为愤怒。玄宗临朝,当面告诉杨国忠和众官员说:“你们都说安禄山的反叛不足为虑,容易消灭。如今他却夺地争城,斩杀将领、残害百姓,气势十分猖獗,这正是强劲的敌人,怎么可以轻视?我如今老了,怎么可以把这个祸患留给后人?现在应当让皇太子监国,我亲自统领六军,亲自带兵出征,一定要消灭这个忘恩负义的逆贼!”
第89回 唐明皇梦中见鬼 雷万春都下寻兄
大凡有德之人,无论男女、富贵贫贱,总会被人敬服,连鬼神也会钦仰,正所谓“德重鬼神钦”。若没有德行让人钦敬,只靠权势地位压制他人,即便盛极一时,乘权握柄、作福作威、穷奢极欲,看似志得意满、叱咤风云,但到时运衰微、禄命将终,不仅众散亲离、人心背叛,连魑魅魍魉都会出来生妖作怪、播弄于人,这就是“人衰鬼弄人”。而忠贞节烈之人,不会因盛衰改变心志,即便混迹于优伶技艺或行伍偏裨之中,忠肝义胆也是天性生成,虽未即刻行事,但其志操足以充塞天地、对质鬼神,这样的人十分难得,却有时会集中出现在一门或一家。
且说玄宗因安禄山攻陷陈留郡、张介然遇害的消息传到京城,才知贼势凶猛,难以迅速扑灭,便召集朝臣商议,众人议论纷纷,却无良策。杨国忠前日还夸下海口,此时也低头无计。玄宗对群臣说:“朕在位五十载,早想退闲传位太子,只因水旱频发,不想将灾祸遗累后人,才迟迟未决。如今逆贼突发,朕当亲征,让太子暂理国事,待寇乱平定就内禅,朕便可高枕无忧了。”于是下旨御驾亲征,命太子监国,群臣无人敢进言。
杨国忠大惊,心想:“我以前多次与李林甫合谋陷害东宫,太子心中怨恨不已。以前只是碍于贵妃得宠、我为宰相,他身为储位未揽大权才隐忍。如今若他秉国政,定会报复,我杨氏家族将无人生还!”朝罢,他急回私宅,哭着对妻子裴氏和韩、虢二夫人说:“我们死期将至!”众人惊问原因,他说:“天子要亲征,让太子监国并准备传位。太子一向厌恶我们,一旦大权在握,我和姊妹都命在旦夕,如何是好?”全家惊惶哭泣,都说:“反不如秦国夫人先死为幸。”虢国夫人说:“我们像楚囚一样相对哭泣无益,不如同贵妃密商,若能劝止亲征,监国传位之说自然作罢。”杨国忠称是,让两夫人入宫商议。
韩、虢二夫人入宫见杨妃,密告此事。杨妃大惊,脱去簪珥,口衔黄土,匍匐叩首哀泣。玄宗惊问何故,杨妃说:“陛下亲征是亵渎万乘之尊,兵凶战危,六宫听闻无不惊骇。臣妾蒙恩宠,不忍远离,情愿碎首阶前!”说罢又伏地痛哭。玄宗抚慰道:“亲征是不得已,很快就会凯旋。”杨妃说:“天朝岂无良将灭贼,何劳圣驾?”此时太子遣内侍奏辞监国,力劝遣将出征。
玄宗看了太子奏启,沉吟道:“我传位太子,听凭他亲征,自己与妃子退居别宫安享余年如何?”杨妃更惊,叩头道:“去年因灾荒中止传位,今日怎能因寇贼遗累太子?陛下临御已久,将帅用命,应自揽大权,传位待事平后再议。”玄宗点头,传旨停罢前诏,命皇子荣王李琬为元帅、高仙芝为副帅统兵出征,本想让高力士为监军,他固辞,便以内监边令诚为监军使。杨妃这才放心拜谢,玄宗命宫人给她整妆,摆宴解闷,韩国、虢国夫人也来赴宴。席间玄宗安慰杨妃,杨妃姊妹想让玄宗开怀,梨园子弟歌舞助兴,玄宗击鼓,杨妃弹琵琶、吹玉笛,饮至深夜。
当夜玄宗与杨妃同寝,因心中有事睡不安稳,朦胧中仿佛在华清宫,自己坐榻上,杨妃坐旁椅上隐几而卧,她的玉笛挂在壁上。忽见一奇形怪状的魑魅走到杨妃身边,取下玉笛呜呜吹奏。玄宗大怒想叱咤,却喉间哽塞说不出话。那鬼吹完笛,对着杨妃嬉笑跳舞。玄宗想起身驱逐,却站不起,左右也无侍从。再看杨妃,伏在桌上睡着,恍惚间又见伏着的不是杨妃,而是个戴冲天巾、穿滚龙袍的人,像天子模样却不见面庞。鬼仍在跳舞,到玄宗身前时,忽然拿圆明镜一照,玄宗竟看到自己是女子模样,头挽乌云、身披绣袄,十分美丽,心中大惊。
正惊疑间,空中跳下一个黑大汉,头戴元冠、腰束角带,黑袍皂靴,执笏佩剑,豹目虬髯,正是终南不第进士钟馗。他喝道,鬼登时缩成一团,被他像捉鸡般提起。玄宗问:“你是何官?”钟馗鞠躬道:“臣是钟馗,生平正直,死后为神,奉上帝命治终南山,专除鬼祟,此鬼惊驾,特来驱除。”说罢挖出鬼的双眼吃掉,倒提着鬼的两脚腾空而去。玄宗悚然惊醒,才知是场大梦,凝神半晌才缓过神来。
这时杨妃从睡梦中惊悸醒来,嘴里还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玄宗搂着她问道:“阿环为何不安?”杨妃定了定神才回答:“我梦中见一鬼魅从宫后走来,对着我跳舞,旁边有一美貌女子摇手制止,鬼却不理。它口口声声称我为陛下,我不敢应答,它就把一条白带扑面而来,缠在我颈项上,因此惊醒。”
玄宗听了,也把自己做的梦述说了一遍,杨妃连连称怪。玄宗宽解道:“总因连日心绪不佳,才梦寐不安,不足为异。但我梦中的钟馗之神很奇特,不知终南是否真有其人?”杨妃道:“梦境虽不足信,只是为何女变为男,男变为女?我梦中也见一女子,还梦见那鬼呼我为陛下,这事可不怪么?”玄宗打趣道:“我和你恩爱异常,愿不分你我,男女易形,也是鸾颠凤倒之意。”说罢两人都笑了。
看官,你可知杨贵妃本是隋炀帝后身,玄宗本是贵儿再世,梦中所见乃是本来面目。这也是因时运渐衰,鬼来弄人,才有此梦。
次日玄宗临朝,传旨问:“在朝诸臣可知终南有已故不第进士,姓钟名馗吗?”给事中王维出班奏道:“臣曾侨居终南,知武德年间有进士钟馗,应举不第,以头触石而死,时人怜他,陈请官府,假袍笏殉葬,此后颇着灵异,至今终南人奉如神明。”
玄宗闻奏更觉惊异,遂宣召吴道子,当面告知梦中钟馗形象,让他画图传为真像,特追赐袍带,兼赐钟馗状元及第。又因杨妃梦鬼从后宫而来,命以钟馗像永镇后宰门,如太宗画尉迟敬德、秦叔宝像于宫门故事。至今人家后门贴钟馗画像,就始于此,时人至今称其为钟状元。
玄宗因画钟馗像,想起太宗画秦叔宝、尉迟敬德像,喟然道:“我梦中鬼魅得钟馗治之,天下寇贼未知何人可治?安得再有尉迟敬德、秦叔宝这般人材扶危定乱?”忽然想起秦叔宝玄孙秦国模、秦国桢兄弟:“当年他们曾上疏谏我不宜过宠安禄山,极是好话,我那时不听反加废斥,思之诚为大错,还该复用。”遂手敕中书省,起复原任翰林承旨秦国模、秦国桢,仍以原官入朝供职。
却说秦氏兄弟自遭废斥,屏居郊外,杜门不出,有朋友过访,或杯酒叙情,或吟诗遣兴,绝口不谈朝政。国桢有时私念集庆坊所遇美人,怕哥哥嗔怪不敢出口,有时路过密访也无消息,那美人也不复来寻访。
一日,通家旧友南霁云来访。他慷慨有志节,精于骑射,勇略过人,祖上与秦叔宝有交,因此与国模兄弟是通家世交。幼年间随祖父来过两次,数年踪迹疏阔,那日忽轻装策马而来,秦氏兄弟十分欢喜。
秦国模道:“南兄久不相晤,今日甚风吹来?”南霁云道:“小弟自祖父去世,一身沦落,行踪靡定。前闻贤昆仲高发,又闻仕途不利,然直声着闻,天下钦仰。今日偶浪游来京,得一快叙,实为欣幸。”
秦国模道:“以兄英勇才略,当有遇合,但世路难容,宜乎不偶。今日欲有何图?”霁云道:“原任高要尉许远是父辈相知,他有契友张巡,博学多才,深通战阵之法,开元中举进士,先为清河县尹,改调真源,许公欲使弟往投。今闻其朝觐来京,故此来访。”
秦国桢道:“张、许二公是世间奇男子,久闻其名。”秦国模道:“吾闻张巡文武全才,更有一奇:任千万人,一经他目,即能认面貌、记姓名,终身不忘,真奇士也。许远乃许敬宗后人,不意许敬宗有此贤子孙,真能盖前人之愆。”
霁云道:“弟尚未见张公,许公之才品,弟深知已久,真国家有用之人,惜未大用。”国模道:“兄今因许公识张公,自然声气相投,定行见用,各着功名,可胜欣贺。”国桢道:“难得南兄到此,且在舍下休息几日,再往见张公未迟。”当下置酒款待,互叙阔情。
正饮酒间,忽闻家人传说,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举兵造反,飞驿报到京中。秦氏兄弟拍案而起:“吾久知此贼必反,况有权奸多方激之,安得不至此!”霁云拍胸道:“天下方乱,非我辈燕息之时,我这一腔热血须有处洒了!明日便当往候张公,与议国家大事,不可迟缓。”当夜无话。
次日早餐后,南霁云写下名帖,揣着许远的书信,骑马进京城。到张巡寓所询问,才知他已升为雍邱防御使,数日前就出京上任了。南霁云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怏怏地带马出城,心想:“我如今该和秦氏兄弟告别,赶到雍邱去,虽承主人厚待不忍离别,但不能逗留误事。”正想着,不觉到了秦宅门口。刚要下马,见一个汉子头戴大帽、身穿短袍,策马匆匆赶来。看他雄赳赳很有气概,南霁云以为是传边报的军官,便勒马等他。
那汉子到近前,南霁云举首问:“尊官可是传报的军官?范阳乱事如何?”汉子见问,也勒住马上下打量南霁云,见他仪表非凡,不敢怠慢,拱手答道:“在下从潞州来,要入京访人。路上听闻范阳反叛,很是惊疑。尊官从京中出来,必知确切消息,正想询问。”南霁云道:“我也是来访友的,昨日刚到,初闻乱信,还不知详情。如今因访友不遇,来此告别主人,要往雍邱走走,不知这一路是否好走?”汉子问:“贵寓何处?主人是谁?”南霁云指道:“就是这里秦府。”
汉子举目看见门前钦赐的“兄弟状元”匾额,问:“这兄弟状元可是秦叔宝公后人,因直言进谏罢官闲住的?”南霁云答:“正是,哥哥叫国模,弟弟叫国桢。”说着下马,那汉子也连忙下马施礼:“在下久慕二位大名,恨未谋面,今岂能过门不入?烦请尊公引荐。只是太唐突,来不及备柬了。”南霁云道:“二公为人慷慨好客,尊官相见何妨,不必备柬。”
那汉大喜,彼此问了姓名,一同入内拜见秦氏兄弟,叙礼后相邀入座。南霁云说明访张巡不遇返回,在门口遇见这位兄台,他说起贤昆仲大名,十分敬仰,特来拜谒。秦氏兄弟谦逊道谢,询问来客姓名住处。那汉道:“在下姓雷名万春,涿州人氏,从小读书求名不成,弃文习武。常想为国家效力,无奈未遇时机。今因访亲来到此地,幸遇南尊官,得见二位先生,足慰生平仰慕之情。”
南霁云与秦氏兄弟见雷万春言辞慷慨、气概豪爽,很是钦敬,问:“雷兄来访何人?”雷万春道:“要访乐部的雷海清。”南霁云听了不悦:“雷海清不过是梨园乐部班头,俳优之辈,兄为何访他?难道要屈节与贱工为伍,以此谋进身?似乎不可。”雷万春笑道:“非为谋进身,他是我胞兄,久未相见,特来问候。”南霁云道:“原来如此,是我失言了。”秦国模说:“令兄我常见,他虽屈身乐部,却大有忠君爱主之心,与同辈不同,南兄不可轻视。”
雷万春问:“南兄说访张公不遇,是哪个张公?”南霁云道:“是新任雍邱防御使张巡。”雷万春道:“此公是当今奇人,兄与他是旧识?”南霁云道:“尚未识面,是前高要尉许远推荐来此。”雷万春道:“许公也是奇人。兄与两位奇人交往,定然也是奇人。如今要去雍邱投张公麾下?”南霁云道:“今安禄山反叛,势必猖狂,我将投张公共图讨贼。”雷万春慨然道:“尊兄之意与我相合,若蒙不弃,愿随侍同行。”秦国桢说:“二位既有同志,可结盟为异姓兄弟,共图报效朝廷。”南、雷二人大喜,下拜结为生死之交,誓同报国、患难相扶。
当下秦氏兄弟设席相待。雷万春道:“南兄且在此住一两日,我入城见过家兄,随即同行。”南霁云道:“秦先生说令兄非等闲人,我正想与令兄一会。今晚都住此,明日同入城拜见令兄如何?”雷万春答应。
次日早晨用过点心,二人骑马进城到雷海清住宅。雷万春先入内拜见哥哥,随雷海清出来迎南霁云入内叙礼坐下。雷万春略说家事,及在秦家结交南霁云、同往雍邱之意。雷海清欢喜,向南霁云拱手:“秦家两状元是正人君子,尊官与他们相契,自非凡品。舍弟得与尊官作伴,实为万幸。”南霁云谦逊。
雷海清对雷万春道:“贤弟听我说:我虽屈身俳优,却蒙圣上恩宠,只望天下无事。谁知安禄山负恩谋反,闻其势猖獗,以诛杨右相为辞。那杨右相一味大言欺君,全无定乱之策,国家祸患不知何时了结。我身受君恩,自当捐躯图报。贤弟素有壮志,勇略过人,今幸与南官人交契同投张公,自可有所成,定要竭力报国。从今以后,我守我的本分,你尽你的忠诚,不必以我为念。”说罢泪下,雷万春也挥泪不止,南霁云在旁慨然叹息。
雷海清让人取出酒肴,满酌三杯后起身:“我逐日在内庭供奉,无暇久叙。国家多事,正是英雄建功立节之时,不必作儿女留恋之态。”遂将一包金银赠为路费,大家洒泪而别。南霁云感叹:“雷兄,你兄弟二人真是难兄难弟,我昨日狂言唐突,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当日二人同回秦家,秦氏兄弟又置酒相待。之后束装起行,秦氏兄弟送至十里长亭,饮酒饯别并各赠盘缠。二人别了主人,取道直往雍邱去了。
再说秦国模、秦国桢自闻安禄山反信,为朝廷担忧,日夜私议征讨之策。后又闻官军失利、地方失守,十分忿怒,想上疏陈策,又想不在其位,不当多言取咎。正踌躇时,奉特旨起复二人原官,中书省行下文书,二人拜恩受命,即日入朝面君谢恩。
第90回 矢忠贞颜真卿起义 遭妒忌哥舒翰丧师
自古以来,忠臣义士在太平时期,人们往往看不出他们的忠义。等到祸乱兴起,那些平时居位享禄、作威作势、摇唇鼓舌的人,届时无不望风而降。只有一二忠义之士,矢志丹心,冒着白刃,以身殉国,百折不回。从此以后,上自君王,下至百姓,都听闻他们的名字而敬服、赞叹不已,认为这才是真正有忠肝义胆的人。然而,这并非忠臣义士的初心,他们原本只指望君王有道,朝野无忧,君臣遇合,身名俱泰,最好不至于有捐躯殉难的事情发生。如果一定要到了时穷世乱,才让人们共同见证他们的忠义,又岂是国家的幸运呢!至于国家不幸遭遇祸患,不得已命将出师,那大将身为国家安危所系,自必审时度势,可进则进,不可进则暂止,举动自合机宜。京城以外的事务,应当听凭将军裁断。无奈却被权贵的疑忌之言迷惑,遥度悬揣,硬逼他出兵进战,以致中了敌人的计策,丧师败绩,使他不能成为忠臣义士,真令人叹息痛恨,呼天抢地也难以表达心中的悲愤!
且说玄宗天子重新起用秦国模、秦国桢,让他们官复原职,二人入朝面君。谢恩完毕,玄宗温言抚慰一番,随即询问二人讨贼的策略。兄弟二人依次陈言,大致认为用兵应当谨慎,任命将领应当专一。正议论间,吏部官员启奏说:“之前睢阳太守空缺,逆贼安禄山趁机伪命其党羽张通悟为睢阳太守,随即被单父县尉贾贲率领吏民斩杀,如今应当立即选派新官前去接任。特推举数员朝臣,恭候圣旨选用。”秦国模奏道:“睢阳是江淮的保障,如今在贼氛扰乱之后,太守一官,不是寻常之人所能胜任的,应当不拘资格加以擢用。据臣所知,前高要县尉许远,既有志操,又富有才略,能够充任此职,伏乞陛下裁断。”玄宗听后准奏,当即谕令吏部任命许远为睢阳太守。玄宗又问:“二位爱卿,可知今日可称良将的是谁?”秦国桢奏道:“自古说:天下危急,注意将帅。如今陛下所用的将领,如封常清、高仙芝等人,虽然也熟悉军旅之事,但未必就能称为良将。当年翰林学士李白,曾上疏奏请宽赦待罪边将郭子仪,说他足以担当扞卫国家的重任,是可以托付心腹的奇才,陛下于是特赦他所犯的罪过,允许他立功自效。郭子仪屡立战功,经主帅哥舒翰表荐,已官至朔方右厢兵马使、九原太守,这真是将才啊。李白的话没错。”玄宗点头称是,于是又问:“哥舒翰的将才如何?”秦国模奏道:“哥舒翰素来有威名,只是嫌他用法太严厉,不体恤士卒。朝廷如果专任他,听凭他便宜行事,应当不会辜负所托。但近来听说他抱病,不能处理事务。”玄宗道:“他自然能为我勉强办事。”于是降旨升任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又任命哥舒翰为兵马副元帅。哥舒翰上奏称病,玄宗不准,命令他领兵十万,防御安禄山。
那时,安禄山已经攻陷灵昌和陈留,声势更加嚣张,并攻破荥阳,直逼东京。封常清屯兵武牢来抵御,无奈部下新招募的官军,都是市井之徒,不熟悉战阵,见到贼兵势猛,先自惶惧。安禄山特意派铁骑冲来,官军抵挡不住,大败而逃。
当下封常清收聚残余部众,再次与贼兵厮杀,又遭大败,贼兵乘势追击,于是攻陷东京。河南尹达奚珣出城投降。唯独留守李憕、中丞卢奕、采访判官蒋清不肯投降。城破之日,他们身穿朝服坐在堂上,安禄山派人将他们擒至军前,三人同声骂贼,一时都被杀害。封常清收聚败残兵马,向西逃往陕州。当时高仙芝屯兵陕州,封常清前往拜见,哭泣着说:“我连日血战,贼兵锋锐不可抵挡。我私下考虑潼关兵少,倘若贼兵冲突入关,那么长安就危险了!不如率领屯驻陕州的兵马,先占据潼关来抵御贼兵。”高仙芝听从了他的建议,立即与封常清领兵退守潼关,修筑完备守备。贼兵果然再次到来,无法入关而退,这也算是二人的守御之功了。
谁知那监军宦官边令诚,常常向高仙芝有所索求,未能如愿,心中怀恨。又怪封常清时常没有东西馈赠,于是秘密上疏弹劾封常清,说他用贼势动摇军心,未见敌先逃跑;高仙芝轻易放弃陕地数千里,又私自克扣军粮,装入自己腰包,大大辜负了朝廷的委任。玄宗听信了他的话,勃然大怒,当即赐给边令诚密敕,让他就在军中斩杀这二人。边令诚于是假装以其他事情为由,请二人面议;二人到来后,还没来得及叙礼,边令诚举手道:“有圣旨赐二位大夫死。”于是喝令左右:“替我拿下!”并宣读敕书给他们看。封常清道:“败军之将,死罪难逃。但朝廷议论都认为安禄山的军队不难消灭,这不是正确的言论。我死后,希望不要轻视此贼,应当专任良将,多练精兵来图谋消灭他。”高仙芝道:“我遇到贼兵而退,罪固当死,无话可说,但说我私侵军粮,岂不是冤枉!”二人就刑之时,部下士卒都大呼冤枉,声音震动天地。
二人死后,朝廷命令哥舒翰统领他们的部众,连同番将火拔归仁的部卒,也归他统辖,号称二十万,镇守潼关。
且说安禄山攻陷河南后,派遣其党羽段子光携带李憕、卢奕、蒋清的首级,传示河北,命令他们迅速归顺,传至平原郡。平原郡的太守,是临沂人,姓颜名真卿,字清臣,复圣颜子的后裔,是个忠君爱国的人。他在安禄山未反之前,预先知道他必定反叛,当时正值久雨时节,他借此为由,筑城挖壕,训练丁壮,积蓄粮食,暗中作准备。安禄山把颜真卿当作书生,不放在心上。等到反叛之时,河北郡县都望风而降,以为平原也必定归顺,于是檄令颜真卿,率领本郡士兵防守河津。颜真卿假装接受檄令,秘密派遣心腹,怀揣文书驰赴各郡,暗中约他们举兵讨贼,一面招募勇士得到一万多人,流涕晓谕大义,众人都感愤不已,愿意效死力。那贼党段子光,冒冒失失地将那三个忠臣的头来传示,被颜真卿拿住绑在城上,腰斩示众。又取三个头用蒲草续接身体,棺殓下葬,祭奠痛哭接受吊唁。
于是清池县尉贾载、盐山县尉穆宁,听闻颜真卿举义,就共同杀了伪景城太守刘道元,获得甲仗五十多船以及他的首级,送到长史李(日韦)处。李(日韦)因为安禄山叛党严庄是景城人,就收捕他的宗族数十人,全部杀戮。将刘道元的首级与甲仗等物,转送到平原太守颜真卿处。饶阳太守卢全诚、河间司法李奂、济阳太守李随,都将安禄山所任命的伪太守、长史等官多都杀了,各有兵数千,推举颜真卿为盟主。颜真卿立即派遣本州司法兵马使李平携带表文和伪檄,从小道直入京师,奏闻玄宗。
安禄山刚叛乱时,河北地区一片震恐,没有能抵抗他的力量。玄宗听闻后叹息道:“二十四郡中竟没有一个义士吗!”等李平带着表章来到,玄宗大喜道:“我不知颜真卿长什么样,竟能如此!”于是立即降下御旨,诏命加任颜真卿为河北采访使,在任上晋升,仍兼管平原等地事务,免去他来京觐见的程序。后来宋朝忠臣文天祥路过平原时写诗道:“平原太守颜真卿,长安天子不知名。一朝渔阳动鼙鼓,大河以北无坚城。君家兄弟奋戈起,二十七郡同连盟。贼闻失色分军还,不敢长驱入两京。明皇父子得西狩,由是灵武起义兵。唐家再造李郭力,逆贼牵制公威灵。哀哉常山贼钩舌,公归朝廷气不折。崎岖坎坷不得去,出入四朝老忠节。当年幸脱安禄山,白首竟陷李希烈。希烈安能遽杀公,宰相卢杞欺日月。乱臣贼子归何所?茫茫烟草中原土。公视于今六百年,忠精赫赫雷行天!”
诗中所说“白首竟陷李希烈”,是指颜真卿到德宗时期,奸相卢杞忌恨他的忠直,派他去安抚逆贼李希烈,当时竟被李希烈杀害,享年七十七岁,这是后话。诗中“常山钩舌”之事,说的是颜真卿的族兄颜杲卿,他的忠义和颜真卿一样。安禄山叛乱时,他任常山太守,安禄山的军队到了藁城,常山危急,颜杲卿考虑到常山兵力不足,一时难以抵御,就和长史袁履谦商议,暂且先去迎接安禄山,以缓解他的锋芒。安禄山高兴他来迎接,赐给他紫袍金带,让他仍旧镇守常山。颜杲卿于是与袁履谦密谋起义,恰好颜真卿派外甥卢逖到常山,与颜杲卿相约,打算联合兵力切断安禄山的退路。
当时安禄山刚僭号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颜杲卿就假传安禄山的恩命,召伪井陉守将李钦凑率众前来,接受登极的犒赏。等李钦凑到来,和他痛饮至醉,将他捆绑斩杀,并宣谕解散他的部众。贼将高邈、何千年,恰逢奉安禄山之命去北方征兵,路过常山,也被颜杲卿斩杀。当时在安禄山手下的部将张献诚,正统兵围困饶阳,颜杲卿先声称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命兵马使李光弼与武锋使仆固怀恩,统率大军出井陉来了。张献诚听闻后十分恐惧,颜杲卿就派人去劝说他,让他解除对饶阳的围困,张献诚于是领兵逃走。颜杲卿命袁履谦进入饶阳,慰劳将士,传檄各郡,于是河北地区纷纷响应。颜杲卿把李钦凑的首级和高邈、何千年二人,献给京师,派儿子颜泉明与内邱丞张通幽,携带表文赴京师奏报。
张通幽就是张通悟的弟弟,他担心因为哥哥投降贼军,灾祸连累家门,想为自己谋划保全之策,知道太原尹王承业与杨国忠有交情,想借助他作为后援,于是极力劝说王承业留住颜泉明,扣下奏文,把颜杲卿的功劳攘为己有。颜杲卿起义才几天,贼将史思明领兵突然来到城下,颜杲卿派人到太原告急,王承业既然攘夺了他的功劳,正希望颜杲卿死去,就拥兵不救。颜杲卿全力拒战,粮尽兵疲,城池于是陷落,被贼军擒获,解送到安禄山军前。安禄山大喝一声:“你为何背叛我造反!”颜杲卿怒目大骂,安禄山极为愤怒,让人割下他的舌头,颜杲卿和袁履谦一同遇害,二人到死都骂不绝口。
颜杲卿尽节而死,却因为王承业掩盖冒领他的功劳,张通幽诡诈欺骗,杨国忠蒙蔽圣听,朝廷竟然没有抚恤追赠的典章。直到肃宗乾元年间,颜真卿流着泪向肃宗诉说,肃宗转达给上皇。那时王承业已因别的事获罪而死,张通幽还在,上皇命人将他杖杀,追赠颜杲卿为太子太保,谥号“忠节”。颜杲卿的儿子颜泉明,被贼军掳掠,后来从贼军中逃脱,寻得父亲的尸体,还寻得袁履谦的尸体,一起棺殓回来。凡是颜氏族人及颜杲卿旧将吏中流落的妻子儿女,颜泉明都出资赎回五十多家,共三百多口人,人们都称赞他品德高尚。
且说颜真卿一天听闻颜杲卿死讯,大哭大惊,哭的是哥哥,惊的是常山失守,贼军占据要冲,深为忧虑。忽然探马来报,说郭子仪奉诏进取东京,特荐李光弼为河东节度使,分兵一万多,从井陉而来,一路进取。颜真卿高兴地说:“这样常山就可以收复了!”当时清河县吏民,派本县人李萼到平原,奉献粮食布帛器械,来资助军用,并且请求借兵作为战守的辅助。李萼年仅二十,器宇轩昂,言辞明快。颜真卿觉得他是个奇才,借给他五千士兵。
李萼于是进言:“朝廷已派兵出崞口,贼军据险相拒,官军无法前进。您如今领兵先攻击魏郡,打开崞口来引出官军,征讨平定汲邺以北各郡县,然后会合各镇军队,向南濒临孟津,据守要害,控制贼军北逃的道路。但需要表奏朝廷,坚守壁垒不交战,不过一个多月,贼军必定会有内部溃败、自相图谋的事情!”颜真卿认为他说的对,命参军李择交等人,领兵会合清河、博平的军队,屯兵于堂邑。伪魏郡太守袁知泰率众来战,官军奋力攻击,贼众溃败,于是攻克魏郡,军声大振。北海太守贺兰进明带兵来会合,屯驻在平原城的南边,颜真卿待他很优厚,并且把堂邑的功劳让给他。贺兰进明居之不疑,竟自己备表上奏,颜真卿也不觉得奇怪。
又听闻李光弼已恢复常山,郭子仪与李光弼合兵一处,贼将史思明来战,郭子仪用计,史思明露着发髻、光着脚,手持折断的枪步行,私自逃去,河北十多个郡都被收复。又听闻雍邱防御使张巡与贼军连战,屡次击败贼众。正欢喜间,忽然听闻朝廷有诏,催促副元帅哥舒翰出战。
原来哥舒翰屯军潼关,作为长安的屏障,按兵不动,等待时机进兵。河源军副使王思礼趁机进言:“如今天下人认为是杨国忠召来的祸乱,无不切齿痛恨,您应当上表,请求斩杨国忠的头来谢天下,那么人心都会畅快,各自效死力!”哥舒翰摇头不回应。王思礼又说:“如果上表,未必能如所请,我愿带三十名骑兵,把杨国忠劫到潼关斩杀。”哥舒翰惊讶地说:“如果这样,就是哥舒翰造反,不是安禄山造反了,这话怎么能从你口中说出?”王思礼于是不敢再言。
那边杨国忠也有人对他说:“朝廷重兵都在哥舒翰掌握之中,如果借别人的话作为口实,如挥师西指,对您不利,该怎么办?”杨国忠听闻后十分恐惧,正寻思无计,忽然有人报贼将崔乾佑在陕地,兵力不满四千,瘦弱不堪,很是没有防备。杨国忠立即奏启玄宗,派使者催促哥舒翰进兵恢复陕洛。哥舒翰飞章奏言:“安禄山熟悉用兵,怎么会真的没有防备,如今特意显示虚弱,是诱使我军出兵!我军如果轻易出击,正中他的诡计。况且贼军远来,利于速战,我军据险,利于坚守。何况贼军残暴,失去民心,势力已日渐困窘,将有内部变故,趁机攻击,可不战而胜。关键在于成功,何必追求速度?如今各道征兵,还有很多没有集结,请姑且等待。”
郭子仪、李光弼也上言:“请领兵北攻范阳,端掉他们的巢穴,擒获贼党家属作为人质来招降,贼军必定内部溃败。潼关大军只应固守,不可轻出。”颜真卿也上言:“潼关是险要之地,作为长安的屏障,以固守为好。贼军用疲弱的军队来诱使我军,希望不要被闲言迷惑。”奏章纷纷呈上,无奈杨国忠疑忌很深,只坚持进战的主张。玄宗信了他的话,连续派遣中使,往来不断地催促出战,并且降下手敕严厉责备:“你拥有重兵,不乘贼军没有防备,急图恢复要地,却想等贼军自溃,按兵不战,坐失时机,你的心思,我不理解。倘若旷日持久,使没有防备的贼军转为有防备,我军拖延,或许没有成功的战绩,国法俱在,我自然不敢徇私。”
哥舒翰见圣旨降下,言辞严厉地责备,知道无法再坚持固守,便抚胸痛哭一场,随后整顿队伍,领兵出关。大军与崔乾佑的军队在灵宝西原相遇。贼兵占据险要地势等待,南边靠山,北边临河,中间是七十多里的狭窄道路。王思礼等率领五万兵马作为前锋,副将庞忠等带领十万兵马跟进,哥舒翰自己率领三万兵马登上黄河南岸的高坡,扬起军旗、擂响战鼓来助威。
崔乾佑所率兵马不过一万人,队伍也不整齐,官军望见后都嘲笑他们。谁知崔乾佑早已在险要处埋伏了精兵,还没正式交战,贼兵就假装偃旗息鼓、拖着戈矛,做出要逃跑的样子。官军见状放松了警惕,正观望时,只听连声炮响,埋伏的贼兵一起涌出。贼众从高处抛下木石,官军被砸死的很多。狭窄的道路中,人马拥挤,长枪都无法施展。哥舒翰用数十辆毡车作为前驱,想借此冲击敌阵,崔乾佑却用数十辆草车塞在毡车前面,纵火焚烧。恰逢此时东风大作,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烟焰沸腾,官军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混乱中误以为贼兵在烟焰里,便乱箭齐发,等箭射完才发现烟中并无贼兵。
崔乾佑派将领率数万精骑从山南绕到官军后方,首尾夹攻,官军惊骇混乱,大败奔逃。有的丢盔弃甲躲进山谷,有的扔掉兵器狂奔,有的误入河中淹死,不计其数。后军见前军溃败,也纷纷自乱,黄河北岸的军队望见后也跟着逃奔,一时两岸官军几乎逃空。这场战役只见:起初贼兵诱敌时队伍松散,刚交锋时故作仓皇退缩,霎时后军涌至、伏兵齐起,炮声鼓声震天动地。狭路相逢,官军使不出长枪大刀;贼兵独占高冈,不断抛下木头石块。风助火势让官军双眼被烟迷,箭未伤敌却已射尽,最终全军覆没,大将被俘。
官军战败后,哥舒翰仅与麾下百余名骑兵从首阳山渡河,向西逃入潼关,其余败兵奔到关外。当时已是夜晚,关前原本有三个又宽又深的壕沟用于防备贼兵冲击,败兵逃归时争先入关,在黑暗慌乱中,人马纷纷跌入壕沟,片刻间壕沟就被填满,后来的人踩着沟里的人马尸体而过,如同走平地。二十万大军出战,败后逃回的仅有八千余人。崔乾佑乘胜攻破潼关,哥舒翰退到关西驿站,张榜收聚败兵,打算再战。
不料部下番将火拔归仁想投降贼军,他声称贼兵将至,催促哥舒翰出驿站上马,还说:“主帅率二十万大军一战覆没,有什么脸面再见天子?况且又被权相猜忌,难道没看到高仙芝、封常清的下场吗?不如向东投奔贼军,谋求自保。”哥舒翰说:“我身为大将,岂能降贼!”说罢便要下马,火拔归仁却叱令部下将哥舒翰的双脚绑在马腹上,不由分说挥鞭前行,有不从的将领也被捆绑起来。途中遇到贼将田乾真领兵接应,火拔归仁便将哥舒翰等人押送到安禄山军前。
安禄山原本与哥舒翰不和,此时却不计前怨,劝他归降,哥舒翰只得投降。火拔归仁自夸功劳,当众吹嘘说哥舒翰归降是自己的功劳,安禄山听闻后大怒道:“你背叛朝廷、逼迫主帅,不忠不义!”当即下令将他斩首示众。当年安禄山奏请用番将守边,反叛时多得番将助力,火拔归仁自恃是番将才敢夸功,却没想到被安禄山所杀。
哥舒翰归降后,安禄山任命他为司空,逼他写信招降李光弼等人,李光弼等都回信严词斥责。安禄山知道招降无效,便将哥舒翰囚禁在后院。这场兵败非同小可,消息传到京城,众人无不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