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亚原本托着下巴，带着几分前辈考较晚辈的轻松姿态，在听到“大战”二字时，手指微微一顿。
当“前所未有”四个字清晰地落入耳中，他搭在桌面上的手不自觉地收拢，指节轻轻叩击着古旧的红木桌面，发出一声极轻微的闷响。
先前那丝温和笑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金丝单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是要穿透艾伦年轻的面庞。
“大战，前所未有是指？”
他的声音比之前低沉了数度，每个字都在寂静的图书馆内回荡，惊扰了彩绘玻璃上浮动的光尘。
艾伦闭上眼睛，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自己基于前世记忆，和当前世界局势分析得出的结论，再次睁开眼，眼神瞬间清明。
再睁开时，他那双过分年轻的黑色眼眸里，只剩下平静面容与其对视。
“是的，阁下。”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脊背挺得更直，语气也随之变得更加沉稳，不带丝毫少年人的跳脱。
“这场战争，将不可避免地演变成席卷整个大陆，牵动新大陆的每一寸土地，甚至波及那些被遗忘的边缘角落，一场真正的……世界级战争。”
杰西亚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镜片反射着窗外投入的斑驳光线，让人看不清他眼神深处的真实情绪。
他对这个远超常规认知的判断，显然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甚至可以说，是某种程度上的震动。
他身体微微前倾，打破了两人间原本尚算轻松的距离感，压迫力随之而来。
“你的判断依据是……？”他追问，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探究。
艾伦没有丝毫回避，坦然迎向那道审视的目光。
他开始有条不紊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声音不高，却清晰异常。
“据我所了解，帝国之所以能长久屹立不倒，其根基在于占据了旧大陆最为富饶的核心地带，坐拥着令人艳羡的资源与地利。”
“然而，时代的车轮总在向前。”艾伦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书架，望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随着航海技术的飞速发展，广阔的海外区域，特别是新大陆的发现，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
“各种全新的资源、珍稀的矿产，新式技术，如同雨后春笋般被大量发现并投入使用。”
“帝国的优势已经遭到严重的削弱。”
他顿了顿，让杰西亚有时间消化这些信息。
“这些新兴资源的涌入，正如同潮水一般，逐步稀释着、削弱着帝国在旧大陆腹地所拥有的传统战略优势。”
“过去我们引以为傲的自给自足，在新的利益格局面前，正变得越来越脆弱。”
“更致命的是，”艾伦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冷意，“这些海外资源，那些新发现的财富源泉，早已被其他反应更快的王国瓜分殆尽，形成了难以撼动的既定利益格局。”
“我们，来晚了一步。”
“帝国若想继续维持其摇摇欲坠的霸主地位，或者仅仅是想打破自身日益凸显的资源瓶颈，为帝国的未来争取一线生机。”
“那么，除了通过战争，用剑与火来重新划分这块诱人的利益蛋糕，恐怕已无他途。”
说到这里，艾伦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杰西亚。
对方依旧保持着前倾的姿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眼镜的金属边框，脸上那份最初的审视，已然转变为一种深沉的思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一个军衔不过上尉的少年，其言论却能让帝国参谋本部的核心人物，一位堂堂少将，露出如此专注的神情。
艾伦心中那份对保罗·冯·杰西亚深不可测的判断，又加深了几分。这位参谋长，绝非仅仅是和善前辈那么简单。
艾伦继续陈述，声音在堆满古籍的书架间显得格外清晰。
“即便是如今面临内忧外患的帝国，其深厚的底蕴与强大的军事力量依旧不容小觑。若论及与其他强国进行一对一的较量，帝国仍有相当大的胜算，不是吗？”
“嗯，的确是这样没错。”杰西亚对此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艾伦的这个前提判断，他甚至补充了一句，“单就法兰索尔共和国而言，若无外力干涉，帝国倾力一战，胜面是有的。”
“如今迟迟不能取胜......只是因为......算了，你继续。”
“那么问题便显而易见了。”艾伦的声音沉稳有力，不带丝毫情绪波动。
“如今在大陆之上，法兰索尔共和国已与帝国全面开战，战火从北境雪原一直蔓延到南方丘陵。”
“而隔海相望的联合王国，虽然至今未曾派遣一兵一卒直接踏上陆地战场，但他们对帝国的海上通道实施了严密封锁，切断了我们至关重要的贸易线与补给线。”
“这实质上，已经等同于站在了法兰索尔共和国那一边，向帝国宣战。”
“再加上东境蠢蠢欲动的诸多小国，以及那些在阴影中觊觎帝国财富，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一口的潜在敌人。”
“阁下，就以目前的实际情况而论，帝国难道不是已经陷入了至少与三个，甚至更多大国及其附庸同时展开生死搏斗的困境之中吗？”
艾伦的语气虽然平静如初，但其中蕴含的判断却如同一记重锤，敲击在人的心上，令人不寒而栗。
“唔，无法反驳。”杰西亚终于开口，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承认艾伦对当前局势的概括精准而残酷。
他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仿佛在透过艾伦年轻的面孔，思考着那句“世界级战争”背后更深层的含义。
“但如果，”杰西亚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看似缓和的假设，“帝国此战的目标，仅仅只是针对法兰索瓦共和国呢？不寻求过度扩张，只为解决眼前的宿敌。”
“这样的话，应该与其他国家，并无直接且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吧？”
这显然是一个明知故问的试探，考验着艾伦分析的深度。
对于杰西亚这看似留有余地的提问，艾伦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没有丝毫犹豫。
“您说的没错，阁下。如果仅仅是解决法兰索尔，理论上，与其他国家或许并无直接的、你死我活的利益冲突。”
“但正如我之前所言，”艾伦的眼神坚定，“帝国想要维持的，不仅仅是生存，而是其历史悠久的霸主地位。”
“或者退一步说，哪怕只是想重新成为一个无人敢轻易挑衅的世界级强权，那么，它就必然会与其他所有心怀壮志的国家产生碰撞。”
“那些国家，无论是联合王国，还是更远一些的势力，他们乐于见到帝国与法兰索尔两败俱伤，但绝不会希望看到一个统一且强大的罗门帝国，再次恢复往昔无可匹敌的霸权地位。”
“一个虚弱的、分裂的帝国，才最符合他们的利益。”
“嗯，霸权地位……很有意思的论点。”杰西亚微微颔首，算是认同了这个观点。
除非帝国甘愿就此沉沦，放弃一切扩张的野心，甚至是被彻底分解，否则，这种冲突便不可避免。
“是的，阁下。”艾伦继续道，“罗门帝国，这头沉睡的雄狮，一旦彻底解决了西面的心腹大患法兰索瓦共和国。”
“在整合了其资源与人口，拥有了无法拦截的出海口而言，那么对于大陆上其他所有国家而言，帝国将不再仅仅是‘相对’强势，而是拥有了无可匹敌的、碾压性的潜力。”
“因此，只要我们流露出彻底消灭法兰索瓦共和国，并意图整合其国力的想法，哪怕只是一个苗头，都势必会引起其他列国的剧烈连锁反应。”
“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联合王国甚至可能直接撕下伪装，派遣陆军登陆。”
“的确如艾伦上尉所言，这恐怕是最有可能发生的发展形势。”杰西亚拿起桌上的眼镜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块金丝单边眼镜的镜片，动作从容，眼神却锐利。
他将眼镜重新戴上，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更加清冷。
“但，上尉是不是忽略了一点，”他淡淡开口，“在多方势力的围攻之下，帝国的最终失败，固然是悲剧。”
“可这种失败，也同样有可能在废墟之上，培育出一个更加恐怖、更加难以预料的怪物。”
他指的是，如果帝国崩溃，其庞大的体量会直接让某些国家直接成为新的帝国。
“呃……”艾伦沉吟片刻，然后异常笃定地摇头。
“不可否认，您的猜想在理论上存在发生的可能性。但在现实层面，阁下，它永远不会发生。”
“哦？这话怎么说？”杰西亚手臂的动作微微一停，显然对艾伦这份不容置疑的自信感到了意外。
艾伦不慌不忙，条理清晰地解释：
“结论其实很简单，阁下。”
“如果帝国真的崩溃，最有可能试图吞噬帝国遗产、并借此成为新霸主的，无疑是法兰索瓦共和国。毕竟他们与帝国接壤最广，实力也最为强大。”
“但是，其他诸国，尤其是联合王国，绝不可能坐视这种情况发生。”
“他们宁可见到一个分裂的、衰弱的帝国，也绝不愿意见到一个吞并了帝国精华，从而变得空前强大的法兰索瓦共和国。”
“别忘了，联合王国与法兰索尔之间，同样有着深刻的历史仇怨和现实利益冲突。”
“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法兰索尔坐大，强到足以威胁联合王国自身的海上霸权和大陆利益，导致其无法压制。”
“至于东边的伽尔曼及其周边那些小国联盟，”艾伦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不可察觉的弧度，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轻蔑。
“他们虽然人种构成相对统一，但内部矛盾重重，整合度极低。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政治核心远在寒冷的北地，与帝国核心区域相隔遥远，鞭长莫及。”
“他们连自己现有的广袤版图都未能完全掌控，内部派系林立，时常为领土争端大打出手，又谈何消化掉帝国这块远超他们吞咽能力的巨大蛋糕？强行吞下，只会将他们自己撑死。”
“因此，帝国一旦战败，最大的可能性，也是那些列强最乐于见到的结局，便是被无情肢解，分裂成数个乃至十数个相互制衡、彼此为了证明自己才是帝国正统的小国。”
“如此一来，旧大陆将再无一个统一的强大力量，可以挑战他们的现有秩序。”
“那可真是……最糟糕的情况了……”杰西亚的表情依旧平静得可怕。
只是他话语中那份不带任何情绪的冰冷，反而更让人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寒意。
图书馆内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沉重。
“下官亦是同感。”艾伦微微垂下眼睑，声音低沉地附和。
他能感受到杰西亚平静外表下那股汹涌的暗流。
杰西亚有些诧异地瞥了一眼艾伦，似乎没想到这个少年能如此轻易地跟上他思绪的深度，并对这种最坏的结局也表现得如此……平静。
这难道真的是命运的馈赠？
就在他想要筹备快速反应部队的时候，给他送上的最强武器，拥有这样的战略战术眼光，没人比他更合适了吧？
杰西亚沉默了。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以及两人轻不可闻的呼吸声。
终于，他再次开口，目光重新聚焦在艾伦身上，带着一种全新的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那么，”他缓缓启唇，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有力。
“关于帝国如何才能在这场注定到来的世界‘大战’中，避免那种最糟糕的结局，并最终……获胜。”
“艾伦上尉，你又是如何看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