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王府距西面的挹江门,直线距离不过十里。
若是白昼通衢,快马加鞭,不到一炷香足以抵达。
然而此刻夜暗如墨,身后的追兵如附骨之疽。
他们似乎得了必须截杀、绝不容走脱一人的死命令。
一波被稍稍阻滞,另一波立刻从旁侧穿街过巷,穿插上来,衔尾急追。
不过短短十里路,覃炳贤已经接连派出了两队亲卫返身阻敌,用血肉之躯,换取主队那一点点可怜的逃亡空间。
每一队人马的分离,都像从石达凯心头,硬生生剜去一块肉。
待那雄伟的挹江门城楼轮廓,终于在昏暗中隐约显现时,石达凯身边只剩下区区十余人。
覃炳贤本人也是浑身浴血,衣甲破损多处。
他身边还能持刀战斗的亲卫,仅存四五骑,个个带伤,气喘如牛。
坐骑也口吐白沫,步伐踉跄。
余者皆是张遂谋、王婆等文吏,个个面色惨白如纸,冷汗浸透了内衫。
趴在马背上,全靠求生的意志,强撑着没有坠马。
挹江门,就在眼前!城门竟是大开的!
门洞前,二三十骑打着火把,立于门前大街上,仿佛已在此等待多时。
见石达凯这一小群狼狈不堪的人马奔近,
城门下等候的人群中,一骑越众上前几步,扬声问道:“来者可是翼王殿下?”
覃炳贤催马上前,高声回应:
“正是翼王殿下在此!”
那问话的骑士明显松了口气,语气加快:
“我是任刚!快!随我们出城!”
他不再多言,拨转马头,率先冲出城门洞。
随后,那十几名打着火把的骑士紧随其后,照亮前路。
石达凯一行此刻哪还会有半分迟疑,如同逃出牢笼的困兽,紧跟着前方的光亮,冲出了门洞。
冲出城门的刹那,天地豁然开朗。
虽然天色依旧漆黑,但脱离了上京城的高墙,视野顿时开阔。
一股清凉的、带着长江特有潮润水汽的夜风,毫无阻挡地扑面而来。
石达凯只觉得胸膛中那口憋了许久的浊气,随着这阵风,终于吐了出来。
这口气,仿佛也带走了他最后一丝对“天兄”、对“神国”那残存的幻想。
他忍不住回首望去。
但见城门之内,那片被火把照亮的长街上,追兵的洪流正汹涌而至,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面目狰狞,挥舞兵器,眼看已接近城门。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城门洞两侧的阴影里,以及城门附近几处民房墙后、屋顶上,忽然爆开一片连绵不绝的、耀眼的橘红色闪光!
“砰!砰!砰!砰!砰——!”
密集、短促、极具爆发力的枪声,如同夏日暴雨中,炸响的一串串落地惊雷,陡然轰鸣在喧嚣的城门前!
冲在最前面的追兵骑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
连人带马,在炽热而密集的弹雨下,惨叫着翻滚、栽倒!
火把脱手飞起,掉落在地。
后续的追兵惊骇欲绝,黑暗中,他们根本看不清子弹从何而来,
只见到前排同袍,如同被镰刀割倒的麦子般,齐刷刷倒下,本能地猛勒缰绳。
战马受惊,嘶鸣立起,继而又引发自相冲撞践踏,
惊呼怒骂、马匹惊嘶与持续射击的枪声混成一片。
原本汹涌凌厉的追击势头,为之一滞,彻底陷入了混乱。
石达凯的瞳孔,在夜色中骤然收缩。
这火力密度,这射击速度,这迥异于神国燧发枪的清脆枪声特质……
他知道,这是夏军新换装的那种后膛快枪!
阿骧的人,不仅安排了接应,打通了城门,竟然还敢在神国都城门口,动用如此精锐的火力进行阻击!
这份胆魄,这份算计……
“殿下,快走!此地不可久留!”前方引路的任刚,回头催促。
他显然对身后的阻击,能否持久拦下越来越多的追兵并无把握,必须趁乱远遁。
石达凯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火光混乱、枪声不断的城门方向,
仿佛要将这座带给他无上荣耀与权柄,也带给他彻骨背叛与伤痛的城池,最后一次刻入眼底。
然后,他不再回头,狠狠一夹马腹,跟着前方那十几骑夏军手中摇曳的火把光亮,
沿着长江南岸的道路,向着西南太平府的方向,头也不回地急驰而去。
将身后的厮杀、火光、混乱,以及那座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名为“上京”的囚笼,彻底抛在越来越浓、越来越深的夜色之后。
挹江门下,随着石达凯的离去,军情局的阻击兵力,也趁着追兵被打蒙的瞬间,
骑上准备好的马匹,出城追随前方队伍而去。
而上京城内,喧嚣并未因石达凯的离去,而立刻停歇。
随着他成功脱逃的消息传开,城内反而更加混乱。
翼王府已被攻破,滞留在府中的人员,在暗夜中被无差别屠杀,只有少量人员,趁乱侥幸得脱。
更多的火把在城墙上移动,如同一条条舞动的火蛇。
号角声此起彼伏,互相交织,透着一股惶急与愤怒。
这座已经饱经内乱创伤的巨城,再一次在深更半夜,被自己内部的猜忌、倾轧与血腥追杀所惊醒。
无数平民百姓从床榻上惊起,抵住门窗。蜷缩在家中。
大半年前那场持续月余、秦淮河水都被染红的可怕屠杀记忆,再次涌上心头。
但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于无尽的黑暗里,在门外街道上传来的纷乱喧嚣声中,默默祈祷这无休止的劫难快点过去,祈祷刀兵,不要再次降临到自家门前。
长夜依旧漫漫,前路犹自寒凉。
江风在耳畔呼啸,带着水汽和远方的未知,吹拂着逃亡者们,汗湿冰凉的衣背。
蹄声嘚嘚,敲碎了暗夜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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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论来袭,想避雷的快跑:
石达凯逃出上京后,发布《五言告示》(初稿),剖明心迹,全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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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沥剖血陈,谆谕众军民:
自愧无才智,天恩愧荷深。
惟矢忠贞志,区区一片心;
上可对皇天,下可质世人。
去岁遭祸乱,狼狈赶回京;
自谓此愚衷,定蒙圣鉴明。
乃事有不然,诏旨降频仍;
重重生疑忌,一笔难尽陈;
疑多将图害,百喙难分清。
惟是用奋勉,出师再表真;
力酬上帝德,勉报主恩仁。
惟期成功后,予志复归林。
为此行谆谕,谆谕众军民:
依然守本分,各自立功名;
或随本主将,亦一样立勋。
一统太平日,各邀天恩荣。
(署名:真天命大平天国翼王石达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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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初稿,不久后发布第二版。
主要将“疑多将图害,百喙难分清”等情绪激烈、直指神王猜忌迫害的字句,全部删除。
还是强调“精忠若金石”的忠贞。
且将“各自立功名”改为“照旧建功名”,强调其军民出走后,仍属神国体系的本质。
之后坚持沿用神国旗号,多次声明“待主悔悟,仍当勤王”。
大渡河兵败后,他为保全残部性命,自缚赴清营,体现了“一人自刎全三军”的牺牲精神。
纵观石达凯一生,其个性特质,令人联想到后世的切·格瓦拉:
同是满怀理想主义,权力欲淡薄,纵然以身殉道,亦绝不向现实妥协。
惜哉!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