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韦志俊与赖汶鸿抵达马当,赵烈文出面接待。
他将二人引至驿馆,用了一顿便饭。
饭菜简单,却实在:一盆糙米饭,一碟小杂鱼,一盘青菜,还有一钵萝卜汤,汤里浮着几片薄薄的腌肉。
两人奔波多日,啃惯了硬邦邦的干粮。
此刻热食下肚,一股暖意从胃里蔓延开来,连带着紧绷的神经,也松快了几分。
饭后稍作休息,赵烈文便领着他们,往镇中的巡检司衙门去——那也是萧云骧临时的驻跸之所。
衙门的围墙低矮,门楼朴实。
两名卫兵持枪立于门前,见他们到来,抬手示意止步,要求解下佩刀。
韦志俊与赖汶鸿依言解下腰刀,搁在门旁备好的木架上。
卫兵上前略一查看,动作利落却不粗鲁,随即退开一步,挥手放行。
跨过门槛,里面是个不大的院子。青砖铺地,砖缝里钻出茸茸的青苔。
正中是公堂,门楣上的旧漆已然斑驳;两侧厢房的窗纸半新。
仲春午后,阳光正好,暖融融地铺了大半个院落。
公堂大门敞着,里头空无一人。西侧墙根下,摆着几张旧藤椅和一方矮木几。
三个人正坐在那儿闲谈。
赵烈文引二人近前。韦志俊抬眼看去,心头蓦地一紧。
居中那位,穿着一身夏军旧军服,身量高大,肩背挺得笔直。
他面容俊朗,鼻梁高挺,尤其一双眼睛沉静温润,看人时并无迫人的锋芒,反倒透着股专注的平和。
这便是萧云骧了。
与他相对而坐的一男一女,韦志俊也认得,正是新近归顺的罗大纲及其妻苏三娘。
罗大纲咧着嘴笑,虬髯随着笑声微颤;苏三娘则微微侧身听着,面容沉静。
木几上摆着几只粗瓷茶杯,水汽袅袅,映着春日暖阳的光晕。
言谈似乎正到轻松处,萧云骧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手里端着杯子,姿态闲适。
见赵烈文引客到来,萧云骧转过头。
他的目光在韦志俊和赖汶鸿身上停了片刻,随即微笑起来,像是熟人照面,抬手随意指了指旁边的空藤椅。
“来了?坐。日头正好,一起喝口茶。”
语气平常得像招呼邻里串门,听不出半分上位者的矜持,也没有刻意表现的亲热。
韦志俊和赖汶鸿却愣住了,脚下像生了根。
在神国,莫说见神王,便是奉东王召见,像他们这等身份的将领,也得在殿外石阶上跪候一两个时辰,大气不敢喘。
觐见时须低头垂目,问一句答一句,哪敢直视?
何曾想过,面见一方雄主,竟是这般光景——在春日底下,坐着藤椅,喝茶闲话?
两人下意识地便要屈膝行礼。萧云骧已探身虚扶:
“诶,坐就好。我们这儿不兴这个。”
“往后一个锅里搅勺子,都是同志,随意些,说话自在。”
韦、赖二人面面相觑,终究没跪下去,只讪讪地依言坐下。
藤椅老旧,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两人脊背挺得笔直,只坐了前半边,双手规规矩矩搁在膝上。
赵烈文从堂内又端出两碗茶,放在他们面前的木几上,自己也寻了张空藤椅坐下。
韦志俊捧起温热的粗瓷碗。碗身厚实,透着暖意。
他垂眼抿了一口,味道却有些古怪——茶汤里似乎混了蔬菜的清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肉鲜。
他悄悄抬眼,瞥见萧云骧碗里也是这般,心下稍安。
只听萧云骧正对苏三娘笑道:
“嫂子劝解老罗的那些话,我听了都觉得句句在理,实在叫人感慨。”
他语气真诚,并无客套之意。
“想不到嫂子有这般见识。平日可是常读书?”
苏三娘面皮微红,连连摆手:
“总裁快别取笑我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什么见识?”
“不过是在上京时,管着女营里几千张嘴,整日盘算柴米油盐,磨出来的几分实在罢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
“嫁了老罗后,闲时无事,跟着他胡乱翻翻《三国志演义》解闷。”
“好些字还不认得呢,半猜半蒙,权当消遣。”
萧云骧收敛了笑意,正色道:
“嫂子,我并非虚言夸赞。你所言所行,思虑之深,处事之明,实在超过了许多男子。”
他稍稍前倾身子,语气沉缓下来,
“况且,你所讲女营中情状,我听了……心下甚是不安。”
“原只知神国法度严苛,却未想竟至如此。”
“将活生生的人,当作牛马牲口驱使盘剥,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留。”
他轻轻叹了口气,眉间掠过一丝黯色。
“看来当年某些人起事,并非真痛恨世间不公,不过是恨自己,未能身处那盘剥之位罢了。”
他摇摇头,像要挥开什么,
“是我疏忽。以往对神国治下百姓,尤其是妇孺的疾苦,体察还是浅了。”
这话让场中一时静默下来。
阳光无声流淌,映着空气中浮尘微舞。
远处码头隐约传来汽笛声、人声和号子声,混着长江永不止息的低沉涛声,反倒衬得这小院愈加安静。
韦志俊垂眼盯着茶碗里浮沉的些许菜叶,心头翻涌。
他想起徽州城里那些面黄肌瘦的妇孺,想起韦部粮草不济时,手下弟兄饿得眼冒绿光的样子。
那些画面,此刻被萧云骧几句话勾了起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片刻,还是萧云骧自己摇了摇头,转而问苏三娘,语气恢复了先前的温和:
“不说这个了。嫂子,老罗需去江城军校培训些时日,结业后,回来与黄文金一同掌管水师。你作何打算?”
他顿了顿,给出选择,
“是想如我嫂子、傅善祥她们一般,去妇孺保济局做些实事,还是另有安排?”
说到杨宣娇,苏三娘眼睛亮了一下:
“早年桂省时,我曾与西王娘一同理过女营事务。她性子爽利,办事公道,姐妹们没有不服的。”
“只是后来她嫁入西王府,便少见出来了。”
她语气里带着怀念,随即化作感慨,
“如今她在夏府能再做些实事,我真为她高兴。”
说罢,她侧头瞥了身旁的罗大纲一眼,语气软了几分,
“不过……我还是跟着这糙汉子吧。离了我,他怕是连顿热乎饭都难弄上口。衣裳破了,也就那么邋遢穿着。”
罗大纲嘿嘿一笑,挠了挠头,没吭声。
萧云骧闻言,抚掌笑道:
“那也成。水师眷属驻地,便设在这马当镇上,回头让黄文金给你们寻个妥当住处。”
“临江,敞亮,离码头也近,老罗去营里方便。”
正说着,巡检司院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笑声,如洪钟震响,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老罗!你可教我好等!”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条昂藏大汉大步流星跨进门来。
来人身材魁伟,满面虬髯根根如戟,一双虎目光彩灼人,正是水师统领黄文金。
萧云骧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黄统领来得正好,老罗我便交给你了。”
黄文金先向萧云骧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旋即目光灼灼地盯住罗大纲,哈哈笑道:
“正是为此而来!”
“自打金爱去了不列滇,水师一摊子事——造新船、练新兵、巡江防——全压在我一人肩上,真有些转不开磨。”
他上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与站起身的罗大纲相握,
“老罗,你能来,我可算多了条臂膀!往后江上的事,咱哥俩商量着来!”
他身形与黄文金相当,却多了一股历经风浪的沉稳气度。
此刻不再拘束,笑道:
“黄老虎,往后可就叨扰你了。”
“我离水师多年,新式炮舰那些门道,还得从头学起,你别嫌我麻烦就成。”
“这是哪里话!”黄文金一把抓住罗大纲的手腕,热情洋溢,
“你是水战前辈!当年从湘省杀到江宁,长江上哪段水路你没淌过?哪处暗礁你不熟?”
“经验是实打实杀出来的!你能来,我求之不得!”
他性子急,说着就拉着罗大纲要往外走,
“走,趁日头还好,先去看看咱们新造的蒸汽炮艇!”
“比当年那些靠风力人力的木帆船,可厉害多了!那铁壳子,那炮管子……”
苏三娘起身跟随。走出两步,忽又想起什么,回身看向萧云骧,神色间带了些请示的意味:
“总裁,老罗去江城受训,我……我能跟着去瞧瞧么?”
她略一停顿,脸上微红,声音放轻了些,
“我与杨王娘,自上京一别,再未见过。”
“她如今在妇孺保济局主事,我想去寻她说说体己话,也瞧瞧……瞧瞧她们是怎么做事的。”
萧云骧闻言失笑:
“嫂子,这等姐妹叙旧的私事,何须问我?你自去便是。”
苏三娘也笑了,道声谢,加快步子追那二人去了。
黄文金洪亮的嗓门,还在院墙外回荡:
“……那炮艇转向灵便,逆水也能跑得飞快!老罗你看了,保准喜欢!”
三人身影消失在门外,小院重归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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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定错发布时间了,不好意思哈。第三更正在审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