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纲叫亲兵点上火把,山神庙里霎时亮堂起来。
散在村中各处的将领陆续赶到。火光摇曳,人影渐聚。
情报总管陈阿南、师帅周胜坤和郑春润、分队将领李寿晖、陈宗胜……
都是从桂省山沟里,一路杀出来的天地会兄弟,血火里滚过无数遍,是这支队伍的骨干。
罗大纲站在斑驳神像前,直接开门见山。
“弟兄们,大晚上把大家叫来,是有天大的事,要跟诸位商量,请大家一起拿主意。”
他从眼前绝境说起——前有雄关,后无退路。
神王日益加深的猜忌、蒙得胜前来监军的意图,一一道出。
又讲了夏府的雄厚实力与崭新气象,覃孟七的劝诫,以及那番“谁背叛谁”的道理。
最后,他详细转述了苏三娘所揭露的上京城女营真相。
他说得很慢,像是要把这些年积压的怒火、看透的虚妄、反复掂量的利害,全摊在这火光下。
说到女营里那些姐妹的境遇,陈阿南脖子上青筋突突直跳,拳头攥得死紧。
旁边几个脾气硬的,脸霎时绷紧,目光沉沉压着火。
提起夏府的新气象,有人低头盯着晃动的火苗出神,那光亮映在瞳仁里,悄悄燃起点别样的东西。
等说到“进是死,退也是亡”的绝路,整个庙里只剩一片沉重的呼吸。
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此刻清晰刺耳。
罗大纲向前跨了一步,走到最亮堂处。
他缓缓环视每一张熟悉的脸,上面有风霜,有伤疤,也有此刻一模一样的凝重。
“兄弟们,”他声音洪亮,
“咱们当年提着脑袋,从桂省山沟里杀出来,不是为了给谁当奴才、做牛马。”
“更不是为了那套越听越假的鬼话,把血流在与自家兄弟互相残杀、毫无指望的山沟里!”
他顿了顿,让这话在寂静中沉下去。
“前头的路,我看清了,就是跟着夏府走。”
语气放缓,却更显恳切:
“愿意跟我罗大纲走这条新路的,咱们以后还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罗大纲绝不负大家!”
“若是有兄弟觉得不妥,不愿同去,我也绝不强求。”
“会发给你们足够口粮,咱们就此别过,山高水长,绝不为难。”
庙里静得能听见火把油脂轻微的爆裂声。
风从墙缝钻进来,撩动光影,也撩动每个人的心弦。
众人交换眼神,震惊、犹疑、了然、决绝……在沉默中汹涌。
陈阿南向前一步踏出。
“大哥!没啥好说的!你指东,我绝不往西!什么狗屁神王,老子早腻歪了那套神神鬼鬼!”
“咱天地会的香火,拜的是关二爷,不是他!”
周胜坤和郑春润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松开的结。
他们本是天地会旧人,在拜天帝会这套里浑身不自在,憋屈不是一天两天了。
周胜坤抱拳,声音沉稳:“大哥,弟兄们跟着你。这口气,憋得太久了。”
郑春润也点头:“军帅,你掌舵,咱们划船。信你。”
李寿晖、陈宗胜等人也纷纷出声,或粗粝,或短促,意思却拧成一股绳:
“愿随大哥!”
“同去!”
事就此定下。且众人皆是沙场老将,深知夜长梦多。
当下就着跳动火光,围住庙中供桌,商议具体细节:
如何安排人手,在蒙得胜到来时控制局面;
如何分头向各营士卒传达消息、稳定军心;
如何与大洪关覃孟七部取得联系、约定接应;
如何甄别安置不愿随行者;
如何整理辎重,安排行军序列……
一桩桩,一件件,在火光里细细敲定。
山神庙窗纸透出光,人影幢幢,低语声直至夜深,方才散去,各自依计行事。
翌日晌午。
监军蒙得胜骑马,在一队亲兵簇拥下,进了经里山村。
他约莫四十,面皮白净,不见风霜。
身上那件神王特赐的黄色团龙马褂,在春日阳光下,颇为显眼。
他微微抬着下巴,眉眼间有股上位者的骄气。
本以为会见到营盘肃杀、士卒擦枪磨刀的临战景象。
可进了村,路两旁士卒虽列着队,却无紧绷杀气,反三三两两低声交谈。
目光扫到他身上时,里面没有敬畏,倒像一种冰冷的打量。
蒙得胜心头不快,脸色一沉,正要开口训斥。
却见罗大纲领着几个将领,从山神庙那边不紧不慢走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罗军帅,”蒙得胜勒住马,并未下鞍,拖着官腔,
“本监军奉神王诏令,前来督师进剿。不知你部何时进兵,拿下大洪关?若是耽搁,神王降罪,你我可都吃罪不起。”
罗大纲在马前站定,抬起头看着他,笑了起来,可眼里没半分暖意。
蒙得胜心里莫名一突。
“蒙监军一路辛苦。”罗大纲语气平静,
“进兵的事,不急。请监军先下马,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话音未落,四周屋舍后、草垛旁,倏地站起几十条精壮汉子。
陈阿南站在最前头,手里一杆火枪,枪口黑沉沉地,正对着马上的蒙得胜。
其余人瞬间散开,将蒙得胜和他的亲兵队,围得严严实实。
蒙得胜脸上血色“唰”地褪尽,声音尖利:
“罗大纲!你……你想造反?!”
“造反?”罗大纲脸上那点似有似无的笑意消失了,眼神锐利如刀,
“蒙监军,这话重了。罗某只是不想让手下几千儿郎,不明不白死在这糊涂仗里。”
他口气略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请监军,还有诸位兄弟,把兵器放下。相识一场,我不愿见血。”
“缴了械,按人头发你们几天干粮,自己回上京复命。”
“至于回去怎么说……监军是明白人,总知道怎么把话圆回来。”
蒙得胜胸口剧烈起伏,还想逞强喝骂。
可目光扫过那一圈冰冷枪口,扫过周围士卒漠然甚至带着厌恶的眼神,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明白,这里,已不是他能呈威风的地方。
最终,他铁青着脸,几乎是半被周胜坤架着,哆嗦着滚下马鞍。
那几十个亲兵见主官如此,也只得哐当啷扔下刀枪,垂头丧气。
罗大纲言出必践,并未为难。
清点兵器,当真给了几袋干粮,便看着这几十人,垂头丧气,沿来路拐过山弯,不见了踪影。
几乎同一时刻,营中整肃也至尾声。
约莫一千五六百人,或因家小在神国,或心里终究绕不过弯,选择了离开。
罗大纲依诺,收缴兵器,分发口粮,目送他们散去。
剩下的八千多人,默默打起行装,调整队列。
随后,在罗大纲率领下,整个队伍缓缓转身,朝着昨日还被视为天堑、需拼死攻打的大洪关,迈开步子。
关楼上,得了信号的覃孟七,早已下令大开城门。
罗大纲一马当先,来到关前,见覃孟七早站在城门下等待。
春日阳光落在他脸上,笑容毫无遮掩,真挚畅快。
罗大纲心中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他深吸一口气,山间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草木萌发的气息。
微微侧头,对身旁一直沉默跟随的苏三娘低语,声音里透出久违的松快:
“三娘,咱们走。”
消息以最快速度,传到离徽州城不远的休宁县夏军大营。
主帅佐湘阴接报览毕,抚掌大笑,连道三声:“好!好!好!”
让覃孟七冒险出关说降,本是他与覃孟七反复推敲后定下的策略。
从话里机锋,到情理触动,乃至转轮手枪的馈赠,皆是摸准罗大纲重情义、处境危殆、内心早已疏离的脉,精心配下的“药”。
只是没料到,药效发作如此迅捷。
他当即传令:
罗大纲所部,调往后方景德镇一带,妥为安顿休整。
同时,派出流星快马,以六百里加急,将此间事,飞报坐镇江城的萧云骧。
数日后,萧云骧回信到了。
信中对佐湘阴许给罗大纲的条件,全数认可,对韦志俊部处置亦无异议。
信末,笔锋一转,告知佐湘阴:
他将亲率驻守江城的林启荣第五军,移防至与神国接壤的柴桑府及马当镇一线。
信中言语简洁有力:“我为先生护住侧翼,先生可放手施为,尽取徽州府。”
这意味着,夏军最高统帅将亲临前沿,以重兵威慑神国安庆、池州方向,为佐湘阴在徽州府的行动,撑起一道坚实屏障。
佐湘阴放下信纸,走到军帐门口,掀开帘幕。
东南方向,层峦叠嶂,春山如黛。
那里是徽州府,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云层后积蓄力量。
而罗大纲率部来归,恰似推倒了神国城墙上的第一块砖。
裂痕已现,墙壁吱呀作响。
崭新的格局,正随着这浩荡江南春风,漫卷而来。
------------------------------------------------------------------------------------------------------------------------
(今天第三更,请大家继续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