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阳与长沙相距不过两百里,其间除一条不甚宽阔的沩水外,再无险关大川阻挡。
沿途并无湘军重兵驻守,只有仓促拼凑的团练、乡勇。妄图凭借他们阻挡陈玉成部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
若不出意外,陈玉成所率四万余众,五六日便可从益阳直抵长沙城下。
届时,西军兵力将逼近七万。凭借西军的攻坚之力,即便长沙城真的固若金汤,也必将被其砸开。
曾国藩看完军报,心绪翻涌、愤懑难平。
他暗自思忖,这黄冕好歹是朝廷老臣,怎如此怯懦?
为何不像李续宾那般,即便城破,也要给西贼以重创。
他这一逃,湖南腹地便向西贼彻底敞开,先前所有谋划皆付诸东流。
强压下心中的愤怒与烦躁,将军报递给刘蓉,随后回到书房,缓缓坐下,默默思索对策。
刘蓉接过军报仔细研读,思索片刻后向曾国藩提议:“抚台,我们撤军吧?”
此言一出,曾国藩和曾国荃皆抬眼看向刘蓉。
刘蓉见状,扳着手指分析起来:“抚台,九帅,萧贼起初迅速抢占长沙城外的五里牌和阿弥岭。而后却构筑工事,一心防守,这是为何?”
还未等曾国藩作答,曾国荃便说:“不就是他们兵力不足嘛。”
刘蓉轻轻摇头,看向曾国荃:“九帅,你细想,西贼固然兵力不够,可他们为何放开长沙城南面,任由各地人员物资进入长沙?”
“阿弥岭上的阵地在他们手里,能对进出长沙城的队伍了如指掌,却为何从未派兵骚扰?”
曾国荃思索半晌,仍不得要领,只得虚心请教:“没错,我也觉得奇怪,先生快为我解惑。”
刘蓉起身,走到一幅湖南地图前,神情凝重。
“前些时日,我便隐隐察觉不妥。近期综合更多情报,我大致能猜到萧贼心思。”
“这段时间,西贼的骑兵和水师,不断袭击长沙南边各州县,及我们的补给通道。”
“西贼骑兵时而聚集时而分散,专挑我们防御空虚之处,或后勤补给队伍攻击,还到处张贴布告,蛊惑百姓,搅得我们后方鸡犬不宁。”
“西贼水师则凭借战船优势,骚扰炮轰沿江城镇,察觉防备空虚,便派兵登陆洗劫。”
“为此,抚台把原驻防湘西的刘长佑部一万余人,调入湘中,试图剿灭西贼骑兵。”
曾国荃微微点头,他知道的实情,比刘蓉所言更严峻。
西军的骑兵和水师不仅专挑湘军软肋攻击,还开始配合作战。
前两日,他们在长沙和湘潭之间的回龙塘,将湘军从衡州府运来的数万斤粮草洗劫一空。
待刘长佑率兵赶到,物资已被装上大船顺湘江运走,只留下满地被烧成灰烬的运输车架。
想到此处,曾国荃心烦意乱,催促道:“先生有话直说,别总说这些我们都知道的事。”
刘蓉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抚台、九帅,据我推测,萧贼一开始就没想与我们逐城争夺,而是利用水师和骑兵优势,先搅乱我们后方。再用陈玉成部重兵,逐个击破我们孤立的据点。”
“这便是他们在长沙城下,却留着南面通道,让人员物资进入的原因。”
“他们是布置未成,一是怕我们此时撤走,二是想用长沙城,吸干湖南的人员物资,既能减少水师、骑兵袭扰的阻力。又能为陈玉成部,甚至可能还有林启荣部扫荡湖南减轻压力。”
曾国藩仍在思索,曾国荃叫道:“萧贼胃口如此之大,就不怕长沙城里我们的兵力越聚越多,将他肚皮撑破?”
刘蓉指着长沙西面的湘江,和北面的浏阳河。
“九帅,他们水师无敌,我们无法突破西贼的湘江和浏阳河防线。”
“只有东面,但五里牌和阿弥岭两个阵地,都在他们手中。战场空间有限,即便我们有十万大军,兵力也难以展开。前天的攻击便是例证。”
“西贼依托坚固阵地和犀利枪炮,怎会惧怕我们?”
曾国荃一拍大腿,懊恼道:“当初就该死守五里牌和阿弥岭,不至于如今这般被动。”
闭眼思索的曾国藩睁开双眼,看向刘蓉:“孟容,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刘蓉眼神凌厉,语气坚决:“可令刘长佑不要再理会西贼骑兵,直接率部退守衡山、衡阳一线,修筑工事。”
“在衡山沿线构筑堡垒。还要在湘江上拉起铁索、钉上木桩,封锁湘江,让西贼水师优势无法发挥,衡阳段湘江较窄,完全可以做到。”
“趁西贼兵力不多,还来不及合围,我们放弃长沙,退守衡阳。”
“我们交替掩护,虽会损失一些兵力,但只要有两万人退到衡阳,与刘长佑部汇合,也有三四万人了。”
“到时我们可以在衡山、衡阳与萧贼耗下去,以待转机。”
曾国荃颔首同意,补充道:“如此一来,从郴州、永州、桂阳以及两广的补给就更近了。”
曾国藩颇为犹豫:“孟容,这样一来,整个湘中、湘西都会丢失,我们只能固守湘南了。”
刘蓉叹道:“抚台,这种形势之下,湘中、湘西还能保住吗?”
曾国藩缓缓摇头:“恩施可以因敌而撤,但长沙是湖南的省城和中心,若西贼尚未攻城,我们便先行撤退,如何向朝廷和皇上交待。”
“说不定我们刚撤出长沙,后面就一道圣旨下来,我就得被槛车进京了。”
刘蓉着急道:“抚台,此时不走,待到陈玉成部抵达长沙,我们就退无可退了。”
“况且,更怕陈玉成部不来长沙,反而直奔我们南面的湘潭、株洲,切断我们的补给,直接围点打援,我们真的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曾国藩声音沙哑艰涩,缓缓回道:“这事太大,你得容我好生思量思量。”
只见他站起身,走出书房,向衙门广场走去。
刘蓉和曾国荃跟在其身后,三人默默走到府衙广场前的台阶上。
不知何时,天空已被乌云层层遮蔽,宛如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沉甸甸地压在长沙城的上空。
狂风骤起,从府衙广场上呼啸而过,卷起枯黄的树叶和细碎的尘土,在半空中肆意飞舞。那漫天的尘土,将整个天空渲染得更加阴暗。
偶尔有几道闪电,如银蛇般划破漆黑的夜空,紧接着便是沉闷的雷声,从遥远的天际滚滚而来,如战鼓般震撼着大地,慢慢向长沙城逼近。
果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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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乾州厅,即今湘西吉首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