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晨雾还未散尽,育才中学的青砖灰瓦便笼在一层朦胧的柔光里。
慕江吟立在教室窗前,指尖摩挲着教案边缘,看树上的麻雀扑棱着翅膀衔走露珠。三年前的今日,她也是这般望着窗外,炮火声却突然撕裂了宁静的校园,如今朗朗书声重归耳畔。
“同学们,今天我们要讲的是杜甫的《春望》。”慕江吟转身时特意挺直脊背,藏青色棉布旗袍勾勒出纤瘦的身形,粉笔落在黑板上发出沙沙声响,“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八个字苍劲有力,“当山河破碎时,连春天的草木都成了刺痛人心的存在。”
她望着前排学生专注的眼神,忽然想起某次空袭时,自己也是这般护着蜷缩在课桌下的孩子们。
走廊传来皮鞋叩击地面的声响时,慕江吟正讲到“感时花溅泪”。余光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在窗边,她的睫毛颤了颤,握着粉笔的手顿了顿。
闻函初今天穿了便服,藏青长衫外罩件深灰马褂,胸前别着的军功章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锋芒。他倚着门框,目光追随着讲台上的人,看她讲到动情处不自觉挥舞的手势,看她耳后垂落的碎发被穿堂风拂起,恍惚间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的国文课堂。
下课铃突兀地响起,慕江吟合上教案的动作带着几分慌乱。走出教室时,阳光正好穿透梧桐叶的缝隙,在青砖地面洒下斑驳光影。
闻函初从背后抽出那束野花,沾着露水的蒲公英和野雏菊用旧报纸仔细包着,“城西荒地要改建成公园,路过时看到这些花,就想着你总说自然是最好的老师。”
他说话时喉结微微滚动,眼眶泛红,即便并肩经历过生死,面对她时依然会紧张。
慕江吟接过花,指尖拂过带着绒毛的蒲公英茎秆,忽然想起去年冬天。那时闻函初刚从前线归来,浑身是伤地倒在她家小院,昏迷前攥着的布包里,除了染血的家书,就是几株干枯的野菊花。“真漂亮。”
她将花凑近鼻尖,却闻到淡淡的硝烟味,那是深植在他衣物纤维里,永远洗不掉的战争印记。
两人并肩走在回廊下,阳光将影子叠在雕花栏杆上。路过初三教室时,几个胆大的女学生挤在窗边偷看,窃窃私语声混着纸张翻动的声响飘出来。“闻长官比报纸上还英气!”
“慕老师今天的旗袍和花好配!”慕江吟被逗笑,眼角弯成好看的弧度:“你现在可是城里的大英雄,走到哪都有人议论。”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闻函初的声音突然低沉,他望着远处操场上嬉笑的学生,某次战役中,为保护学校图书馆,全连战士用血肉之躯筑起防线。
那些年轻的面孔在炮火中凋零,如今眼前鲜活的身影,都是战友们用生命换来的。
他们在操场角落的老槐树下驻足。树干上还留着弹孔,却被新生的枝桠温柔包裹。
慕江吟伸手抚摸那些疤痕,忽然说:“等放暑假,我们带学生去郊外写生吧。让他们看看,这山河是如何从废墟中重新生长的。”
闻函初凝视着她侧脸,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教育是点燃火种,而不是填满容器。此刻春风拂过她的鬓角,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替她别好被吹乱的发丝。
暮色渐浓时,两人坐在教师宿舍的小阳台上。慕江吟在批改作业,闻函初帮她整理教案,偶尔抬头对视一眼,又慌忙低下头。桌上的野花插在粗陶瓶里,晚风送来阵阵清香。远处传来馄饨摊的梆子声,混着孩童归家的嬉笑,构成和平年代最动人的乐章。
“函初,你听。”慕江吟突然放下红笔。窗外,孩子们在玩捉迷藏,稚嫩的欢笑声此起彼伏。
闻函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月光下追逐的身影,忽然想起某个战火纷飞的夜晚,他背着受伤的慕江吟穿越封锁线,她在他耳边说:“等战争结束,我们要让所有孩子都能安心读书。”
此刻星光落在慕江吟睫毛上,像缀着细碎的银河。闻函初伸手覆上她批改作业的手,低声说:“江吟,你看,我们做到了。”远处教堂传来钟声,惊起一群白鸽,扑棱棱的翅膀声里,是他们用青春和热血换来的,来之不易的烟火日常。
夜风渐凉,慕江吟起身去关阳台的木窗,却在瞥见楼下那株石榴树时突然愣住。月光下,枝头不知何时结了几颗青果,拳头大小的果实裹着绒毛,在夜风里轻轻摇晃。“记得去年才刚栽下的。”
闻函初也走到窗边,他的影子覆在她肩头,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等秋天红了,摘下来给学生们分着吃。”
前些日子在城西苗圃,管理员说石榴寓意多子多福,便特意讨了两株幼苗。当时他蹲在泥地里挖坑,军装裤腿沾着泥土,被路过的记者拍了张照片,第二天登在报纸上,标题是《抗战英雄化身园丁》。
楼下忽然传来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几个晚归的学生骑着车从林荫道穿过,车筐里的书本随着颠簸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慕江吟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轻声说:“你听,现在的夜晚,连车铃声都这么安宁。”
闻函初从背后环住她,下巴轻轻搁在她发顶。“明天带你去个地方。”他的声音混着薄荷烟的味道,那是他从前在战场上养成的习惯,如今戒了大半,偶尔还是会点一支。“城北的纺织厂复工了,他们用的教材是你参与编写的《实用国文》。工人们说,跟着书上学写信,终于能把想说的话都寄给老家的亲人。”
慕江吟眼眶突然发热。那些挑灯夜战的日子突然清晰起来,煤油灯将稿纸熏出焦黄色的边。那时她和几位教师挤在昏暗的办公室,一边躲避随时可能响起的防空警报,一边逐字逐句推敲课文。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爆炸声,而他们笔下写的,却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温柔与坚韧。
“函初,”她转身时,眼角还泛着泪光,“你说,那些没能等到今天的人……”话未说完,闻函初已经将她搂入怀中。
他的掌心贴着她后背,体温透过棉布旗袍传来,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沉稳。“他们都在看。”他的声音闷闷地从头顶传来,“每一盏亮起的灯,每一声孩子的笑,都是他们用命换来的。”
慕江吟靠在闻函初肩头,忽然觉得此刻的安宁比任何誓言都动人。那些战火纷飞的岁月,那些颠沛流离的夜晚,终于都化作了眼前这轮满月,温柔地照着这座重生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