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 6月。
兴安岭西麓草甸。
太阳还未露头,露水早已被旱气蒸干。
驷马河故道里的砂石已经烫得几乎能煎熟蚂蚱。
王大彪站在驷马河故道的土岗上,手里的铁皮喇叭筒结着层白碱。
那是连日来汗水蒸发的痕迹。
“各队听令!”
他扬起铁皮喇叭筒,喊出的每个字都带着土腥气:
“今日任务:挖通主坝基,每人至少三立方!”
三百名社员从地窝子里鱼贯而出,脚踩在开裂的土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打头的是老兵组成的“钢钎班”,每人肩上扛着根碗口粗的木杠,杠头包着铁皮。
中间是清一色的精壮劳力,腰间系着用草绳编的“大力带”,手里的铁锹头磨得薄如刀片。
最后是上了年纪的“后勤组”,推着独轮车,车斗里装着满满当当的窝头,或者水壶。
窝头是炊事班用麸子掺着野菜蒸的。
周维桐夹在人群里,白衬衫早已变成土黄色,胸前别着的钢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根削尖的柳木棍。他昨晚用草茎编了个简易的土壤筛子,此刻正挂在脖子上晃荡。
“王科长,”
他追上前面的迷彩服背影,
“砂礓层的硬度超出预期,得调整爆破间距……”
“行!你说咋调酒咋调。”
王大彪头也不回。
正午的日头把砂礓晒得发烫。
周来顺的虎口被震得发麻,低头看时,镐头刃口已卷成麻花状。
“这哪儿是挖土,分明是跟石头打架!”
他骂骂咧咧地从腰间扯下酒葫芦。
却发现里面只剩半口盐碱水,仰头灌下时,喉结滚动的声音盖过了镐头撞击声。
周维桐蹲在测量标杆旁,用柳木棍戳了戳脚边的土块。
表面的浮土下,是层叠的砂礓石,小的如拳头,大的似磨盘,彼此嵌得密不透风。
他摸出用牙膏皮卷的土壤湿度计,插进石缝里。
三分钟后,纸条仍干燥如初。
“渗透系数超过 8米\/天。”
他对身旁的王大彪说,“必须全部挖除,换填黏土。”
王大彪盯着周维桐磨破的袖口,那里露出半截烧伤的疤痕。
他转身从工具堆里翻出把新镐头,木柄上还沾着林场的松香:“试试这个。”
周维桐接过时,发现镐头刃口闪着冷光,显然是用废炮弹皮重铸的。
运土的汉子们排成两列长队,从取土场到坝基,绵延近千米。
他们用草绳将裤腿扎紧,却挡不住砂土顺着裤管滑进鞋里,磨得脚踝生疼。
李满仓的扁担两端各挂着个柳编筐,筐沿勒出深深的凹痕。
“上工前称过,每筐能装八十斤。”
他咬着牙说,“老子一顿能吃五个窝头,还扛不动这点土?”
筐里的黏土混着碎石,每走一步都簌簌掉落。
挑到第三趟时,李满仓的肩膀渗出血来,蓝布褂子洇出两片深色。
旁边的丁大山见状,默默摘下自己的草帽,垫在他的扁担下:
“省点力气,留着晚上啃窝头。”
正午的日头最毒,工地上架起的木架吊着木桶,里面的水早被晒得温热。
社员们轮流用葫芦瓢往嘴里灌,水流顺着下巴滴在胸口,在尘土上烫出深色的印子。
周维桐的断腿眼镜滑到鼻尖,他伸手去扶,却不小心碰翻了装土壤样本的搪瓷盆,砂土洒在刚铺好的黏土上。
“周先生,留神!”
旁边的人一把扶住盆子,“这黏土金贵得很,比俺们窝头里的麦麸还细。”
周维桐看着他粗糙的手掌,指缝里嵌着的黏土呈暗红色。
突然想起地质课上学过的“赤铁矿黏土”,防渗性能极佳。
他蹲下身,用手把砂土捏成球:“下午把这片土过筛,细的留下,粗的垫路。”
他们用草绳把裤腿扎紧,防止砂土灌进去,但脚踝还是被磨出了血泡。
李二柱的扁担断了三次,每次都是用草绳随便捆捆就接着干:
“等水库修好了,俺要换根枣木扁担,挑着两筐西瓜去县城显摆!”
周维桐蹲在爆破后的弹坑旁,用柳木棍拨拉着碎石。
他发现砂礓层里夹着不少鹅卵石,立刻扯着嗓子喊:
“把卵石捡出来!铺在临时道路上!”
几个社员不解地看着他,他索性自己动手,把拳头大的卵石堆成小丘:
“这叫’骨料’,能垫路,省得车辙陷进去!”
日头偏西时,工地上响起号子声。
王大彪站在土岗上领唱,三百人跟着吼,声音像块粗粝的石板,在草甸上擦出火星:
“嘿呦——!
一钎子下去——!
火星子冒哎——!
二锤子砸开——!
老龙腰哎——!
三筐土挑走——!
日头落哎——!
四万万人民——!
把天摇哎——!”
号子声中,独轮车的吱呀声、铁锹的撞击声、钢钎的叮当声,汇成一曲粗粝的交响乐。
铁镐的起落渐渐齐了节奏。
后勤组推着独轮车穿梭在队伍里,车上装着新蒸的菜窝头。
“都来垫垫!”他掀开草布,窝头腾起的热气里混着野菜的苦味,“炊事班多掺了把盐,省得你们出汗脱力。”
周维桐接过窝头时,手指触到硬邦邦的颗粒。
他咬下一口,牙床被硌得生疼,却看见李满仓正把窝头掰成两半,将大半塞进刘海娃手里。
海娃今年十五,跟着大人来工地推车。
袖口挽起露出细瘦的胳膊,却把窝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不饿,叔你吃。”
夜幕降临时,工地上点起了松明火把。
周维桐蹲在篝火旁,用柳木棍在地上画着水库剖面图,火苗把他的影子投在砂礓墙上,像个正在施法的巫师。
“看这儿,”他用棍子戳了戳“黏土防渗层”的位置,“必须保证厚度四米,误差不超过五厘米。”
“周先生,”挑土的赵大叔蹲过来,手里攥着块胶泥,“这玩意儿真能挡水?”
周维桐接过胶泥,在掌心揉成球:“你看,搓成条都不断,比城里卖的水泥还黏。当年大禹治水,用的就是这玩意儿。”
赵大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胶泥小心地放进裤兜。
他想带回去给小孙子当玩具。
王大彪抱着炸药箱走过,突然停下来,从兜里掏出块硬邦邦的饼子,掰成两半:
“吃吧,刚从炊事班顺的。”
周维桐接过饼子,咬下时听见“咔嚓”一声。
里面掺着不少沙子。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火把的噼啪声和远处的夯歌传来:
“月亮当灯星当线,俺给大地缝花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