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楷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方桃儿伸出双臂,搂住哥哥的脖子,轻轻伏在他背上。
方楷稳稳起身,脚步却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仿佛想把这段短短的路程走得再久一些。
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方楷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兄长特有的严厉与温柔:
“桃儿,在婆家不比在自己家,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他顿了顿,想起过去三年里,妹妹因为受过伤害,变得乖张任性,全家人默默为她兜底的日子。
那些摔碎的碗碟,那些深夜里的哭喊,还有父母偷偷抹泪的模样,一一在他眼前闪过。
“你性子要强,哥知道,但有些话、有些事,得学会忍。
二牛是个好小伙,可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拌嘴的?
要是真吵起来,别自己憋着,回家来,爸妈、姐还有我,永远是你的靠山。”
方楷的声音微微发颤,肩膀上的温度却越来越烫,那是方桃儿滴落的泪水。
方桃儿紧紧贴着哥哥的后背,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曾经,她以为世界抛弃了自己,是家人用爱为她筑起了最后的堡垒。
而如今,这份爱又将她小心翼翼地托付给另一个人。“哥......”
她哽咽着,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谢谢你!”
方楷的脚步重重地顿了一下,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
他仰头看了看天,眨掉即将滚落的泪水,重新迈开步子。
院子里,漆小芳追出来,手里攥着新做的红棉鞋,声音发颤:
“桃桃,到了婆家再穿鞋......”方园举着红盖头跟在后面,早已泣不成声。
拖拉机斗里铺着厚厚的红棉被,二楞他们敲着锣鼓起哄,非要闹着让庞二牛公主抱新娘上车。
方楷将妹妹轻轻放下,看着庞二牛小心翼翼地抱起方桃儿,他突然觉得,妹妹真的长大了。
方桃儿刚被放下,虎子突然停下敲鼓,掏出一把锅底灰往新郎脸上抹:
“新郎官脸上不抹黑,日子过不甜!”
庞二牛笑着躲闪,锣鼓声再次响起,为这场闹剧伴奏。
二楞瞅准时机从背后偷袭,抹得他成了大花脸,惹得满院子哄笑,锣鼓声、笑声、惊呼声混成一片,将婚礼的热闹推向高潮。
这时,几个小孩举着搪瓷缸子冲进人群,在锣鼓声的间隙大喊:
“要喜糖!要喜糖!”
小芳芳也跟着凑热闹,踮着脚喊:“我也要!”
庞二牛连忙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在锣鼓的节奏中撒得漫天飞舞。
孩子们欢呼着争抢,有颗糖滚到漆小芳脚边,她弯腰捡起,攥在手里舍不得吃——那圆圆的糖球,多像女儿小时候最爱含在嘴里的麦芽糖。
随着拖拉机轰鸣声再次响起,锣鼓队也跟着奏起欢快的曲调。
这预示着,拖拉机马上就要走了。
漆小芳跌跌撞撞地冲到拖拉机边,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住方桃儿的手腕,仿佛一松开,女儿就会像断线的风筝般消失不见。
“桃儿,到了那边......”
她的声音被拖拉机的轰鸣撕扯得支离破碎,泪水顺着满脸的皱纹蜿蜒而下,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记得按时吃饭,别熬夜......”
方建国背着手站在一旁,佝偻的脊背微微颤抖。
二十年前那个在他怀里咿呀学语的小婴儿。
那个牵着他衣角走在田埂上的小女孩。
那个在他背上数星星的少女,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过。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粗糙的手掌紧紧握成拳头,又缓缓松开,像是想抓住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红盖头下若隐若现的脸庞,仿佛要把这一刻刻进骨子里。
“爸......”方桃儿轻声唤道,声音带着哭腔。
这一声呼喊,如同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方建国心上。
他再也控制不住,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摸摸女儿的头,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怕这一摸,自己就再也舍不得放手。
“我的儿啊......”
方建国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在婆家......要好好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汹涌的情绪淹没。
这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看上去好像没心没肺的汉子,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他想起女儿每次受委屈,都会扑进他怀里求安慰......而现在,他的小棉袄,却要去温暖别人的家了。
漆小芳的哭喊、方园的劝慰、方楷的拉扯,在方建国耳边都成了模糊的声响。
“妈,爸,你们别这样......”方桃儿的声音带着哭腔,红盖头下的肩膀微微耸动。
她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擦拭母亲脸上的泪水,却被漆小芳反手握住,贴在自己脸上。
“我的儿啊,在婆家受了委屈,千万要告诉妈......”
漆小芳把女儿的手捂得更紧,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依靠,“你从小身子弱,我......”话未说完,她便泣不成声,整个人瘫软下来,全靠身旁的方建国撑着。
方园红着眼睛冲过来,搂住母亲颤抖的肩膀,声音哽咽:
“妈,别让桃儿为难......”
方楷也快步上前,扶住父亲摇摇欲坠的身体,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只是用力拍了拍父亲的后背。
拖拉机的轰鸣声越来越急促,庞二牛坐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白,既不敢催促,又担心误了时辰。
“走吧,桃儿......”
方园咬着嘴唇,强忍着泪水,替妹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嫁衣边角,
“我们会常去看你的。”
方楷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地对庞二牛喊:
“二牛,路上慢点开!”
随后,他和方园一左一右,连拉带劝地将父母往后拽。
方建国看着拖拉机缓缓启动。
他踉跄着往前迈了两步,却被方楷死死抱住。
“爸!爸!”
方楷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别这样......”
方建国奋力挣扎,想要挣脱儿子的束缚,想要再看女儿一眼,想要把女儿留在身边。
但他的力气在这一刻仿佛都被抽干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拖拉机越开越远,看着女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二十年的疼爱与牵挂,都随着女儿的离去,变得空荡荡的。
直到拖拉机的轰鸣声彻底消失,方建国还坐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
漆小芳跪在他身旁,抱着他痛哭,方园和方楷站在一旁抹泪。
“桃儿......”她的呼喊被淹没在锣鼓声和拖拉机的轰鸣中,却像一根刺,扎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方桃儿将红盖头掀起一角,露出满是泪痕的脸。
她拼命挥舞着手臂,直到拖拉机拐过村口的老槐树,再也看不见父母和家人的身影。
而原地的漆小芳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方建国颤抖着将她扶起。
老两口相互依偎着,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泪水无声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