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祥云殿……
此时已夜幕四合,凉月高挂,野虫哀鸣。
金掌事从宫婢手里接过药膳,转身走到帷屏内。
屋内高太后并未就寝,而是衣饰整齐地坐于罗汉榻上,双目虽不那么清亮,却蕴着力量。
这几年,因有大王理朝勤政,圣太后退居于祥云殿,过了多少年的闲散日子,把一颗心也温养懒了,一身锐气尽敛。
外界都道太后命好,生了两个既孝顺又尊贵的儿子,且这两个儿子还那般出色。
可他们不知,不论是成王还是如今的吉王,他们的尊贵是因为托在了圣太后的肚子里。
这些人更不知,少女时的太后是怎样从一众贵女中脱颖而出,入了老君王的眼,又怎样在危机暗涌的王庭生存下来。
那个时候的老君王可不像现在的大王,内廷无人。
两位朵家女已叫人难以招架,生出多少是非,那个时候的内廷,可不止两个女人,有上姓女子、各大世家的女子,亦有名宦之族,个个儿都带着毒性。
圣太后便踩着这些人,一步一步走到老君王身侧,同他并坐,许是年纪大了,心境变了,褪去锋芒,做起讨人嫌恶的老太太。
而今,那双阅尽世事的眼,仍可观得年轻时美丽的旧影。
这得多强大的内心才能撑到现在,连丧两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谁能承受得住这个打击。更让人惋惜的是,两任君王连子息也没能留下。
太后她老人家面上虽然不显,可她作为贴身侍婢却知她的心痛得滴血,养得那样好的一头浓发,出生许多银白。
“太后,药来了,喝了就歇下罢。”
高氏接过药碗,用汤匙舀了两下,说道:“仍没传来消息?”
金掌事摇了摇头,太后不愿相信大王没了,一直认定过不了多久会传来大王假死的消息。
高氏双目微敛,把药碗搁到桌上,一室的安静。
这时,宫婢们慌张的声音从外传来。
“朵大人,您不能进去,太后已歇下了。”
接着是一个洪亮的武将声音:“大胆宫奴,朵老大人你也敢拦!”
再然后是抽刀之声,以及宫婢倒地的声响。
那声音又道:“你们一个个都看仔细了,这可是同王姓并重的朵老大人。”
宫婢们噤若寒蝉,不敢再言语。
这时朵尔罕的声音响起:“太后歇息下了?”
“是。”宫婢应声。
“那便请太后整妆起身罢,本大人在这里候着。”
处于帷幕内的金掌事已气得浑身发抖,奸佞!逆贼!竟叫太后理妆迎他!
高氏缓缓站起,金掌事就要上前搀扶,却被她挥手摆开,双臂端持,走出帷幕。
朵尔罕见高氏出来,并不起身,哪还有半点在呼延吉面前诚惶诚恐的恭敬之态,架子比高氏这个圣太后端得还足。
只见他一手执着杯盏,一手揭着盖,撇着水面的浮沫,啜了一口。
“朵大人这么晚了到祥云殿来有何事?”高太后问道。
朵尔罕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端着盏继续喝茶,呷了两口,又以盏盖在盏沿上一划,安静的大殿内只听到瓷碗刺耳的刮擦声,然后再随手把盏搁于案上。
“太后何必明知故问,我深夜前来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那一纸禅位诏书。”
高太后冷笑一声:“朵大人这就等不及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也是为着夷越百姓着想,不得不勉为其难担此重任。”
高氏下巴微扬,气足声亮:“所谓禅位,该由君王拟诏才对,我一个老妇人懂什么禅位,大人不如等我儿回来,你再叫他禅位与你,岂不更好?”
朵尔罕听她提起呼延吉,身体不自主地一震,不过很快掩了过去。
“太后何苦自欺欺人,大王已然战死,您这样放不下,只会叫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高氏额腮绷得紧紧的,拍案道:“只要一日未见尸身,我儿就还存活于世!”
朵尔罕面色渐冷:“战报还能有假?难道太后真叫老臣遣人去那泥土里扒尸骸?届时呈放到你眼前,您才认?”说着嘴边扬起一抹恶笑,“只怕那骸骨呈到您面前,你也认不得了,反叫大王最后一点体面也失了。”
高太后腮上的肉发着颤,显然已是极力在忍。
朵尔罕叹息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时我遣小女入王庭,大王偏宠于梁女,冷落我儿,若立小女为大妃,孕育出王嗣,也不至于后继无人,起码夷越王姓仍是呼延氏。”
“立你朵家女为大妃?”高太后轻哼一声,“现在想来,得亏我儿没立你朵家女为妃,如此大逆不道之人,能教养出什么好儿女,梁女比你朵家女强数倍不止。”
朵尔罕也不恼,反倒站起身,放眼四顾,说道:“是么,太后觉着梁女好,老臣倒要问一问,您都这样了,那梁女在哪里?怎么没有伴在您的身边?”
高太后双目微霎,并不答言。
朵尔罕又道:“听说她为您去寺庙祈福,京都发生了如此大事,她不会不知道,不怕告诉您,老臣遣人去了周边所有寺庙,根本不见其踪影,您道是为何?只怕得到大王身殒的消息,知道自己再无倚仗,逃了也未可知。”
朵尔罕这人心狭窄,记仇,围禁王庭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擒拿江念,却一直寻她不着。
高太后并不恼,嘴角噙笑,朵尔罕无非就是想言语击垮她,让她在绝望中不得不立禅位诏书。
“朵大人去寺庙当然寻不着梁妃,她并非去寺庙祈福。”
朵尔罕眼一眯,假装不甚在意的样子:“看来太后是知晓她的行踪了,不知她人现在何处?”
高太后反倒不急了,悠悠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梁妃去寺庙祈福只是对外的说辞,朵大人真想知道?”
“毕竟是王室中人,怎可流落在外。”
高太后点头道:“告诉你也无妨,这丫头实则同我儿一起去了梁西,用不了多久,她便会同我儿一道回京都。”接而又道,“若我儿真有不测,这丫头怎么不回来通报于我?可见那些战报并不可信。”
朵尔罕心里开始摇摆,不知高氏这话几分真假,若她说的是真话,难道呼延吉真没死?一时间迟疑起来。
于是不敢相逼太甚,一语不发地带人离开了。
待人走后,高氏挺直的腰背这才塌下,喃喃地说了一句:“那丫头若能逃就逃罢,逃了也好。”
金掌事见了不忍,从旁宽慰道:“依老奴看,这事只怕真有转机哩!”
高氏如今急需此类安慰之言语,当下问道:“怎么个转机,有何说法?”
“您看呐,当初梁妃殿下是大王亲自送出王庭的,宣称去寺庙祈福,可刚才朵尔罕却说在寺庙并未寻到梁妃殿下。”金掌事将高太后扶起,慢慢走到帷幕后的里间,接着道,“老奴并不信梁妃殿下只顾自身安危,她同大王之间的情意放眼整个王庭,上上下下谁人不羡,定是她听到噩耗,亲身去边境寻大王了。”
听此一说,高太后把金掌事的手紧紧握住,急声道:“真的?”
“一定是的,太后您不是不知道,从前这样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那会儿大王攻取邕南和定州,不就是阿多图带着梁妃赶赴边境。”
高氏眼睛一亮,焕上神彩,连连拍着金掌事的手:“对,对,阿多图这会儿不在王庭,一定带着江丫头去梁西找我儿了。”
金掌事赶忙说道:“正是呢,所以您只需放宽心,在王庭守他二人归来,老奴今日瞧您那样一说,朵尔罕还是有些忌惮,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走了。”
“嗳——只怕我压持不了多久……”
朵尔罕手上兵马众多,仅凭王庭亲卫和都中禁军,难以匹敌。
现下双方按甲不动,僵持不下,谁都不愿先撕破脸,不到最后,不动兵戈,她只能尽她所能,镇一时是一时。
有了刚才的宽慰之语,高太后真就在心里盼顾起来,从未如此希望见到江念。
……
阿多图自那日请见梁妃,请求带着小王子速回王庭,梁妃并未立时应下,而是问他,回了京都后是否有能力护小王子周全。
他没办法回答,据传来的信报,朵家近五万私兵已屯于京都城郊外,梁妃见他如此情状,让他退下,说她需要时间考虑。
可自打小王子出生,眼下已有一个月,梁妃那边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不过小王子足月后,殿下可以下榻了,偶尔会在晨间走出屋子,在院子里坐一会儿。
他守在院外,余光中见她素淡着脸,大多时候面上无悲无喜,只有在抱起小王子时,才会展露温柔的笑颜。
小王子很黏他母亲,梁妃若不在他眼前倒还罢,只要见着了,不管是方嫂抱着,抑或是乳母抱着,他皆不要,定探出肥肉肉的胳膊叫他母亲抱。
偶尔梁妃同他对视上,也只是微微一笑,他猜不出她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