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左肩头的伤口不深,包扎好后,休养了一日,精神又回来了。见江轲同呼延吉两人闹过后又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心里也跟着欢喜。
江轲也不急着走,主要还是想多和江念相伴几日,这一别不知几时再能相见。
以至于连日一醒就往他姐院子跑,晚间又拉着呼延吉同室而眠,美其名曰说夜话,其实就是故意的,不叫呼延吉在他眼皮子底下跟江念共衾同寝。
叫呼延吉好生苦恼,却又说不得他什么,每次只能趁江轲不在的一点间隙,跟江念温存一会儿,还得提心吊胆地防着,你不知他什么时候冒出来。
这日,因着天气凉爽,江轲懒洋洋地歪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闭着眼,秋千轻轻晃荡,男子垂下的一片衣袂迎光闪着精细的纹路。
整个院子很静谧,天未大明之时下过一场细雨,地面微微湿着,植木葱郁,绿叶上盛着点点水珠,映着天光晶莹透亮。
江轲叉开两条腿侧坐在秋千上,倚着身后的网绳,偏头向屋中看去,屋子里光线微弱,即使门扇全开亦是淡淡的朦胧。
屋门敞开处有一圆桌,桌后坐着一静柔的女子,形容恬适,那是他的阿姐,在他印象中,阿姐是一个张扬傲娇的女子,现在的她还是她,只是眉目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柔在那人面前分外动人,那柔韧的光晕,只为阿吉绽放。
江轲叹了一声,便宜那小子了。
在她的身侧,呼延吉手支着面颊坐着,神情专注地看着她编织珍珠络,好似哪里编织错了,她侧过头问一边的侍女,那名叫秋月的侍女躬身指了指珠络,轻声说了几句。
然后他就见阿吉随意地抬起手,有一下无一下地拨动着珍珠络的穗子,阿姐也不阻他,由着他把玩。
江轲收回眼,享受这一片刻的闲适,这时,一个小人儿双手捧着果盘走入院中。
“小结巴,过来。”江轲招手道。
珠珠四顾张望,这才发现坐于树荫下的江轲,走了过去。
江轲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果盘,从盘中拎了一串红樱果儿,捻下一颗丢到嘴里,然后笑看向珠珠。
“你是王庭的宫婢?”
珠珠点了点头。
江轲又拿了一颗红樱果儿放入嘴里,问道:“你家人呢?”
江轲问罢,就见眼前的小丫头低下头不出声,心下了然,忙换了问话:“去过梁国么?”
珠珠慢慢抬起头,摇了摇脑袋。
江轲眉头一锁,问道:“怎么不说话,只知点头摇头?”
珠珠张了张嘴,脸更加红了,显得十分局促,仍是不开口。
江轲反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珠珠两眼一亮,说道:“珠……珠……”
“嗯——这个名字配你正好。”江轲笑着,跟着念了一遍,“珠……珠……”
珠珠年岁虽小,却很颖悟,立时明白眼前这位俏郎君话里的意思,珠珠二字,就算她口吃也能表达清楚,因为是叠字,所以就算结巴念出口也是珠珠二字。
江轲以为这孩子会生气,没承想,她只是不语,往后退了两步,屈膝行了一礼,掉头走了。
一时间脸上有些讪讪的。
就这么又过了两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重逢后就是别离。
分别的那日,不论是呼延吉还是安努尔等人,赠予江轲大量的财资,他皆不要,只挂着一个粗布包袱,持着他常年随身的佩剑,同众人告别,最后走到一宽整的马车边,立于窗下,姐弟二人作了最后的别语。
江轲转身,走出众人之列,双手抱拳示意,然后翻身上马,一声驾喝,扬鞭而去。
如风一样来,如风一样走。
江轲走的当日,呼延吉同徽城众人相别,带着江念回京都,这中间又有三两日的路程,这晚,一众人歇于驿站。
因着赶路,几人也有些乏了,草草地梳洗后各自回了房,阿史苓却怎么也无法入睡,这些天她的脑子里都是江念那日同她说的话。
越想心头越是杂乱。
一会儿想,梁妃殿下说得对,不能因着自己一时的私心,伤了那女子也伤了自己。
一会儿又想,梁妃殿下不知相思之苦,她并不懂,情之一字本就是自私的,她为着那女子着想,谁为她着想呢。
一会儿又想,她这是单相思呀,人家才是两情相悦。
反正这几日,她拧巴得厉害,跟害了病似的,见着阿多图脸红得烧烫,又不敢面对,躲着、避着。
反倒是崔致远,看出了阿史苓的异样,不过他也不是多管闲事之人。
这晚,他叫上阿多图出到驿站院子,叫仆从上了几碟子小菜,二人对月饮酒。
“阿多图大人出来这些时日,只怕家中宝眷担心惦念,不像我,孤家寡人一个。”崔致远说趣道。
阿多图笑了笑:“她已习惯了。”
“学生知大人同夫人乃少年夫妻,怎的这许多年未养育孩儿。”崔致远一面问着,一面给阿多图斟酒。
阿多图叹了口气,眉间染上愁绪,说道:“曾有过一子,后来夭折,拙荆耿耿于怀,觉着对我不住,又连怀了几个,皆是不上三个月没了。”
崔致远听了,摇头说道:“令夫人也不为她自己,多半还是为着你,再一个,高门大户人多口杂,上有高堂,下有奴仆,她心里也担着重哩!”
阿多图点头称是。
两人又絮絮说了些话,喝了八九分醉,各自回了房,而两人在院中的对话,正巧被楼上的阿史苓听了去,心道,若阿多图大人的那位妻子身有疾恙,无法承育子嗣,那他是否也有另娶之心呢。
她对他有意,他也有难隐,两下一合拍,兴许这事就成了,与其自己在这里苦恼,不如亲自问过他本人,方才不留遗憾。
现在天色已晚,待明日再寻机会询问。
次日一早,众人起身,收拾完备,继续赶路。
走了大半日,中途马车停下歇息,江念见阿史苓不住地揭帘子往外看,问道:“怎么了?”
阿史苓眼中忽闪,摇了摇头:“没什么,有些坐久了。”
“那你下去走走,只是别走远了,叫人跟着。”
阿史苓巴不得一声儿,下了马车,只带着贴身丫头珍珠,举目四顾,终于远远地看到阿多图的身影,见他正同一众护卫交代着什么,等护卫散去,阿史苓捉裙往那个方向走去。
她与他隔了一段距离,中间还有一片碎石滩,一双软底绣鞋在石子上晃荡走着,不得不低头留心脚下,好不容易走过去,一抬头发现人不见了。
再四顾一看,发现他正立在一堆大草垛子边,当下不多想,急急走去。
“阿多图大人。”阿史苓不近不远地唤了一声儿。
阿多图转过脸,看向来人,见是阿史苓,颔首道:“苓姑有事?”
阿史苓微喘两息,脸上盈着笑,腮颊粉红,说道:“阿多图大人,我有一事想求问大人。”
“何事?”
阿史苓将面迎向他,说道:“我倾心于大人,不知大人对我可有意?”
阿多图怔了怔,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眼睛往她身后瞥去,阿史苓觉着奇怪,掉头看向身后,两眼惊瞪,脱口而出。
“你怎的在这儿?!”
崔致远一脸古怪,说道:“我怎么不在这里,我同阿多图大人正说着话,你颠颠跑来一通胡言乱语,你什么毛病?”
阿史苓听他说话不客气,气不打一处来,回呛道:“你才有毛病,没毛病你躲在这里偷听人说话?”
崔致远冷笑一声:“我先来,你后来,到底是我偷听你说话,还是说你那话故意说给我听的?”说罢,扬起下巴,复问道,“故意的罢?”
阿史苓呆了呆,眼睛一霎,望着崔致远的一双眼,薄薄的眼皮下没有戏谑没有嘲笑,只有平静。
阿史苓仿佛悟到什么,提起一口气:“是,就是说给你听的,故意说给你听,好叫你这种自作多情之人颜面全无。”
说罢,一扭身离开了。
阿史苓先还只是走,到后来小跑起来。
崔致远给她递梯子,她就势下台,他立在她的身后,正巧能观得阿多图的反应,同为男子,在她表明心意后,他一定端倪出阿多图脸上的拒意。
所以他才说出那样的话替她解围。
一时间,阿史苓心里又酸涩又感激。
感激于崔致远替她解围,酸涩于阿多图在她表明心意后的反应,现在回想起来,她同样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逝的拒意,只是她自欺地忽略了。
阿史苓想着想着,忍不住笑着摇头。
“主子,你笑什么?”珍珠问道。
“轻松了。”阿史苓说道。
珍珠不明,刚才主子叫她不要近前,她便在不近不远处候着,就见主子走到阿多图大人跟前不知说了什么,接着崔大人出现,然后两人争执起来。
众人再度启程,一日之后,抵达京都。
虽说江轲没有随江念回京都,但姐弟二人相互牵挂着彼此,江念回了王庭专等他的书信。
从徽城回王庭后的某一晚,江念躺于王榻之上,在夜烛之下晕晕地看书,呼延吉沐身后从沐室出来,身上还敞着潮气,也不立刻入榻,而是盘腿坐于毡毯上,叫宫人上了一壶冰湃过的酒。
呼延吉看向一侧,挑眼惑语道:“阿姐,来,给你喝点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