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疏从牢房出来,打发自家来人,只留了两个小厮,余者叫他们先回,给老爷、老夫人报个平安,他容后再回。
罗家人应下去了。
到了春江楼,阿史勒已置办好一桌酒,罗疏在间壁沐过身,把原先的血衣褪去,换了身干净衣衫,小厮搀扶着去了隔壁。
阿史勒看他的样子,倒还好,除了皮肉伤,没伤到筋骨,又问了句:“真能喝?”
“伤的是我,又不是你,能不能喝我自己不知道?”罗疏一面说,一面给自己满上酒。
阿史勒点头给自己也满上一杯,说道:“那位难得开恩,没要你的命,算是逃过一劫。”
虽是逃过一劫,却也剐了一层皮肉,伤了元气,罗家在夷越所有的赌场全都封禁,归入王室。
罗疏仰头闷下一口酒,说道:“当真是不行了。”
“什么?”阿史勒下意识问出,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他早说过,呼延吉是个厉害的,他在梁为质的经历就不是一般人受的,可知他的忍性和毒性。
若夷越还是呼延成为王,对上姓出手不见得这样迅猛,偏成王去得早,换了他弟弟当家,年纪小小,却恁的刚绝,连自己的外家都下狠手。
又是御驾亲征,又是边境换将,还抬举各大世家掣肘上姓氏族,这等雷霆手段,叫他们应付得好苦,不知后面还有何招。
阿史勒看得清,就怕自己这兄弟看不清,受了一顿牢狱之灾,心中不忿,于是问他:“人家给你一巴掌,再赏你一颗枣儿,你要不要?”
罗疏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不语,只是闷头喝,阿史勒见了,怕他认不清实务,拿起筷子往他身上丢去:“问你呢,要不要?”
罗疏扬起脸,迎着亮,说道:“能不要么?敢不要么?打我左脸,我还得把右脸也递上去。”
阿史勒拿指虚空点了点:“这就对了。”
两人边吃边喝,罗疏这会儿真没心情计较别的,唯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呼延吉当真能要他的命,拿他一个开刀还是绰绰有余的。
“你之后打算怎么办?”阿史勒本是问他的营生。
罗疏心头却在想另一桩事,话随话间,说道:“歇个两日,我得去一趟云川。”
“云川?你去云川做什么?”说罢,阿史勒想起他妻子肖氏的娘家是云川的,劝了句:“你这伤可大可小,还是该多歇些时,再陪宝眷回乡。”
罗疏摇了摇头,接着又是一杯,愁道:“不是伴她回乡。”
“那是什么?”
“可还记得那日我叫你放我回府一趟?”
阿史勒端起酒杯“嗯”了一声。
“我回去给她写了一封休书,叫人送她回云川了。”罗疏说起这个就愁,不知要怎么把人迎回来。
阿史勒一口酒呛在喉头,咳了半晌,涨得面红筋浮,撑着桌面缓了好一会儿,嗄着声儿,说道:“你不用回云川。”
“怎么?”
“你当这次为何赦免你的罪责?”
罗疏摇了摇头。
“你妻子求到梁妃那里去了,这才赦了你,她如今就在王庭内。”阿史勒不嫌够,恶恶地加了一句,“说错了,现在不是你妻子。”
罗疏惊在那里半晌回不了神,心里一时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感动,这些杂糅的情绪下,又生出一点点忧,如今她同他没了关系。
再一转念,又释然,她为了他才求到王庭,证明心里仍有他,他现在就去王庭把人接回罗府。
这么一想,酒也不喝了,腾地站起,就要往外走。
阿史勒问道:“干什么?”
人已出到房门外,只丢下一句话:“接人去。”
阿史勒追上他的步子,拉住:“你还接人?你当你是谁?王庭是你想进就能进?拿个牙牌最多到前廷,进得了内廷?我看你是想再死一道。”
罗疏情急之下没顾上这些。
阿史勒见他心神飞离,也不留他:“你别急,也不在这一时,人在王庭好好的,定是同梁妃投缘,不然你也出不来,叫我说,你先回府,报个平安。”
罗疏点点头,辞了去,回了府同双亲相见,少不得来自老大人的训教和老夫人的泣问,之后回了书房,搦笔疾书,差人送入王庭。
这书信想要送进王庭,不比别的地,又是一番章程,罗疏自打书信送出就坐立不安,偏他身上还带着伤,结果好不容易等来消息,却不是回信,而是一句话儿。
“王庭没有罗家妇,只有肖家女。”
这一下可了不得,之后又去了几封书信。
肖甄手里拿着那些书信,只看了头一封,落后的几封不曾拆开。
江念笑道:“你不看?”
肖甄将书信搁于膝头,温声道:“不看了。”
“你这性子倒是稳得住。”江念说道。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两人很是聊得来,相互解闷打发时日。
“这次幸有殿下相帮,他才有机会得见天日。”肖甄说道。
“也是大王体恤,这件事他确有错处,不过也有可容情的余地。”
肖甄应是,遂又道:“臣女今日来,一为谢恩,二是向殿下辞别。”
江念颔首道:“我也不留你,日后常到王庭来。”
说罢,木雅上前,奉上一玉色牙牌。
“你拿着这个,同苓姑一样,方便进出。”江念说道。
肖甄赶忙双手接过,又是一番恳恳谢恩。
落后,江念差宫人将肖甄送出。
出了王庭,肖甄带着丫头香海乘上特备的马车。
“主子,我们是回罗府么?”香海问道。
肖甄看着手里的书信,将它们搁在一边,说道:“回云川。”
香海得了话,掀开车帘,对车夫吩咐了。
彼边,罗疏还在家中焦急地等回信,罗父罗母在得知他休妻后,把他又是一顿骂,虽说他是好意,可这事叫上听着窝火。
最后还是罗父出面,拿着牙牌进了王庭,探了消息才知人昨日就已经离开了王庭。
罗疏得知后,心道,人既然不在王庭,却也不见她归家,暗道不好,遂叫人备马,一路扬鞭拍马追了去……
……
香海侧目,见自家主子手肘撑着车案,手支着额,双眼微阖,面上神情淡淡,同那夜出罗府时的泣然之色全然不同。
“主子,我给你剥个果儿吃?”香海说道。
肖甄“嗯”了一声。
香海从果盘中拿出一个青果,先用帕子拭了拭,正待剥皮,车马遽停,因太过突然,使得人身往前倾了倾。
“怎么回事?”香海问了句,外面却无人回应,探手揭帘往外看去,却不见车夫的人,扭头对肖甄道,“主子,我出去看看。”
肖甄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不见香海回,且四周没有一点动静,心里随之一紧,难不成碰上歹人了?试着叫了一声:“香海?”
仍是没有回应,突然一个影儿投到车帘上,不动了。
“谁?”肖甄心神不安,从王庭出来后,她决意回云川,因决定突然,身边没有随行的护卫,只有车夫和香海在侧。
话音刚落,就见一刀身缓缓探进帘内,再一挑,帘开处,是一张黝黑寡瘦的脸。
那人在看到车内的肖甄时,两眼淫光大放。
肖甄缩到车角,手边摸索不出一把利器。
那汉子一个抬腿,就要登上马车,肖甄把手边的包袱朝他扔去,仍阻止不了那男人,反叫他发出淫邪的笑声,就在男人整个身体都要探入时,却突然往后仰去,再然后听到闷哼砸地的声音,接着,车帘掀开,一个人闯了进来。
肖甄把手边的又一个包袱甩过去,那人匹手一接,头一歪,露出一张熟识的俊脸来。
“我就这么不受你待见?”罗疏扬唇一笑。
肖甄见着来人,先是一呆,提着的心终是松下来,往他身后望去,眼中仍残有惊惶。
“无事了,不过一个乡野汉子,我的人把他押走了。”罗疏说着,进到马车里。
马车本是很宽敞,可男人一进来,就把它显小了,两人虽同坐车内,中间却隔着一条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的道。
罗疏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侧着身,看向旁边的人:“你替我求得情?”
肖甄垂着眼,淡淡地说道:“不当什么。”
“怎能不当什么,这可是救命之恩,自当以身相许。”罗疏说着,往她身边近了两分。
肖甄双眼乜斜,冷言道:“可不敢,我是水性儿,进不了你罗家的大门。”
罗疏将手撑在腿上,看着她笑道:“那也好说,你是水性儿,我是风流性儿,咱俩正配。”
肖甄哪里说得过他,薄面微嗔,眼中带怒,不去理他,也不愿同他在一个车内待着,起身就要下去,却被男人一把拉回,手被他紧紧攥住不放。
“你慌什么?我的话还未说完。”
肖甄看向他,说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一纸休书已是断了你我的夫妻之缘,好在没有孩儿,如今你是你,我是我。”
她将他当日的话还给他。
罗疏一噎,不论她说什么,嗔他也好,骂他也罢,手却同她紧紧交扣在一起,肖甄又挣脱不得。
“你若真想走,我也不拦着,只是你看……这路上盗匪流民太多,你身边又无个护卫,我怎么放心你去?”
罗疏见她默着脸,不言语,又道,“不若这样,你先随我回去,我身上还有伤,待养个几日,再亲自送你回云川,对你家老大人、老夫人也有个交代,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