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宽大的马车内,杨士奇与朱瞻基相对而坐。
车厢里烧着暖炉,温暖如春,却驱不散杨士奇心头的寒意。
他透过车窗的缝隙,看着那个在风雪中挺拔如松的背影,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从始至终,他与蓝武,似乎都没有任何直接的交集与冲突。
可他就是能感觉到,那个人身上散发出的,对自己,对整个文官集团,那种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那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俯视。
是一种猛虎对绵羊的漠然。
杨士奇的忧虑,越来越深。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不远处,另一辆属于魏国公府的马车。
有那位位高权重,持重老成的国公爷在,或许……还能稍稍安心那么一点。
蓝武倒是没注意杨士奇的复杂心情。
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这支归心似箭的大军上。
安抚将士,调度粮草,规划路线,防备沿途的宵小。
他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所有事务。
归途漫漫,却是一路平安。
两个月后。
当居庸关那雄伟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回家了。
又行了数日,距离京城只剩下百里之遥。
前方的斥候,飞马回报。
“报!”
“太子殿下,亲率百官,出城百里,前来迎驾!”
马车停了下来。
蓝武勒住战马,朝着前方望去。
只见远处的官道上,黑压压的一片,无数的旌旗华盖,在风中招展。
而在那片人群的最前方,一个异常肥硕的身影,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正由两名太监搀扶着,颤巍巍地站在那里。
正是当朝太子,如今的大明新君,朱高炽。
车帘被掀开。
朱瞻基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他看着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在他记忆中总是温和爱笑的父亲。
这两个月来,他用坚冰伪装起来的镇定,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快步向前走去。
而远处的朱高炽,也看到了那个向自己走来的,已经褪去青涩的儿子。
他推开身边搀扶着自己的太监,主动迎了上去。
“父亲!”
朱瞻基低沉着嗓音开口,同时已经搀扶住了朱高炽的手。
朱高炽朝着他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在同样下马的蓝武身上停顿了一瞬,最终目光落在了朱棣那棺椁之上。
他走上前。
一步,一步,走得异常艰难,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周围的文武百官,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寂静无声。
只有风声,呜咽着,卷起漫天的纸钱。
朱高炽终于走到了棺椁旁。
他伸出手,那只肥厚的手掌,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地,落在了冰冷的棺木上。
“父皇……”
一声低沉的呼唤,带着无尽的悲恸与复杂,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甚至,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地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自己的父皇,那个任性了一辈子,征伐了一辈子的男人,终究是选择了用这样一种方式,来结束自己传奇的一生。
在北疆的土地上,在他亲手打下的疆域里,马革裹尸。
这是独属于永乐大帝的,最后的浪漫与豪迈。
眼泪,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从那双细小的眼睛里滚落,砸在冰冷的棺木上,瞬间凝结成霜。
朱高炽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只是转过身,挥手示意车队继续前进,同时手扶着棺椁,随着那缓缓转动的车轮,一步一步,朝着京城的方向走去。
他要亲自,送自己的父亲,走完这最后一程。
……
北京城,九门洞开。
从城门到皇城,十里长街,遍地缟素。
漫天的纸钱,如同永不停歇的大雪,将这座雄伟的都城,染成了一片刺眼的白色。
街道两旁,挤满了自发前来送行的百姓。
没有人喧哗,没有人议论。
所有人都穿着素服,默默地跪在道路两旁,将头埋得很低。
那压抑的,无声的悲伤,汇聚成一股洪流,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
蓝武骑在马上,玄色的铠甲在这一片纯白中,显得格外醒目。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不由得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位开国太祖朱元璋出殡时的场景。
那一日,金陵城万人空巷,哭声震天,百姓如丧考妣。
眼前的场景,虽不及当年那般震撼,却也足以证明,这位永乐大帝,在他治下的二十多年里,究竟赢得了多少民心。
至少,大明的这两位皇帝,洪武与永乐,是真正被百姓爱戴的。
他们也是大明朝,权力最集中,意志最不容违逆的两个帝王。
想到这里,蓝武的心情,也变得有些失落和惆怅。
一位传奇,终究是落幕了。
但在这份惆怅的背后,却又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悄然浮上心头。
朱棣,死了。
那个唯一能压制自己,唯一让自己感到敬畏与忌惮的男人,不在了。
从此以后,这天下,再也没有人能用一道旨意,就决定自己的生死。
那柄悬在头顶二十多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彻底消失了。
蓝武将心中这些纷乱的思绪,死死地压了下去。
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打起精神,目光如炬,扫视着周围的每一个角落,履行着自己中军都督府左都督的职责。
庞大的车队,在无数人的注视下,缓缓驶入了皇城。
厚重的宫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接下来的事情,繁琐而又冗长。
停灵,哭丧,为大行皇帝更衣入殓。
蓝武作为朱棣的女婿,又身负护卫之责,自始至终,都寸步不离地跟在朱高炽的身边。
他看着这位刚刚登基的新君,强忍着悲痛与身体的不适,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各项事宜。
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道旨意,都显得那么沉稳,那么从容。
仿佛他不是刚刚失去父亲,而是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许多年。
蓝武的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赞许。
这位仁厚的太子,在真正需要他扛起江山社稷的时候,并没有让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