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球岛上的挖掘工作,进行得异常艰难。
这里的地质,主要是珊瑚礁和琉球石灰岩,坚硬无比。
士兵们用简陋的工兵铲和十字镐,叮叮当当地敲击着,一天下来,往往只能掘进不到一米。
许多新兵的手上,旧的水泡刚刚结痂,新的水泡又冒了出来,满手都是血和泥。
“健太,我……我快不行了,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一个瘦小的少年兵靠在坑道壁上,大口地喘着气,脸色苍白。
“再坚持一下,阿勇。”名叫健太的少年递过自己的水壶:“喝口水。你想想,现在累点,总比到时候在沙滩上,被敌人的炮弹炸成碎片强吧?”
“可……可我们这真的是在打仗吗?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抓来修皇陵的奴隶。”
“谁知道呢。不过,我昨天看到矢矧参谋长,他虽然嘴上骂骂咧咧,但监督我们干活比谁都狠。他把一个偷懒的军曹,吊起来抽了二十鞭子。”
“也许……那个新来的师团长,真的有什么我们不懂的计划?”
最初的抱怨和抵触,在日复一日的艰苦劳作中,渐渐变成了一种麻木的服从。
士兵们不再去想为什么,只是机械地挥舞着手中的工具。
疲惫,是治疗胡思乱想最好的药。
矢矧庄司,正如那个少年兵所说,他虽然对栗林忠道的战术嗤之以鼻,但军人的天职让他无法懈怠。
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督促工程进度上,用最严苛的标准,要求着每一个细节。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独自在办公室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给东京的大本营陆军部写一封又一封的密报。
“……栗林师团长阁下,依旧固执己见,沉迷于其所谓的‘地道战’。此等消极避战、胆怯畏缩之战术,严重挫伤了我军士气,亦是对帝国军人荣誉的巨大侮辱。职下恳请大本营明察,尽快纠正第108师团的备战方向,以免贻误战机,铸成大错……”
他将写好的信纸,小心地折叠好,锁进抽屉的最深处。他相信,这些信,迟早会成为压垮栗林忠道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知道的是,一场真正的风暴,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以远超他想象的速度,悄然汇集。
……
地道里阴暗、潮湿,空气中永远飘散着一股汗臭、泥土和火药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
对于西竹健一来说,这里就是地狱。
他今年只有十六岁,因为家里交不出足够的“报国金”,被征兵官从本州岛的一个小渔村里拖了出来,塞进军装,扔到了这艘名为“第108师团”的破船上。
他身材瘦弱,个子还没长开,那杆三八式步枪背在身上,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坠到地里去。
这样的体格,在崇尚蛮力的皇军内部,自然成了最底层的存在。
“喂!那边的渔夫小子!”一个粗哑的声音在地道里回响。
西竹健一浑身一颤,像只受惊的兔子,慌忙站直了身体。
来人是佐藤中尉,一个满脸横肉、脖子上全是褶子的男人。
他是西竹健一所在小队的队长,以脾气暴躁和手段狠辣而闻名。
“中尉阁下!”西竹健一深深地鞠躬,头几乎要碰到自己的膝盖。
佐藤中尉不耐烦地用马鞭敲了敲自己的军靴,指了指角落里几个散发着恶臭的木桶:“闻到这味道了吗?整个坑道的屎尿都快溢出来了。你,现在就去把它们倒掉。”
倒粪桶,这是整个营地里最脏最累的活,也是所有老兵欺负新兵时最乐此不疲的“项目”。
西竹健一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想说些什么,但在佐藤中尉凶狠的目光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怎么?你不愿意为帝国服务吗?”佐藤中尉的语调阴冷下来。
“不!我愿意!我非常愿意!”西竹健一吓得连连摆手,几乎要哭出来。
他费力地提起两个巨大的粪桶,桶里晃荡的污物几乎要溅出来。
那重量让他本就瘦弱的身体摇摇欲坠,双臂的肌肉都在痛苦地呻吟。
“听着,渔夫小子。”佐藤中尉跟在他身后,用马鞭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他的屁股:“好好看着你的宝贝粪桶。要是洒了一滴,或者弄丢了,以后你这张嘴,就别用来吃饭了,直接当粪桶用吧。你的脑袋,我看大小正合适。”
周围几个老兵发出一阵哄笑,那笑声像针一样扎在西竹健一的耳朵里。
他咬着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流下来。
他知道,在这里,眼泪是懦弱的象征,只会招来更变本加厉的欺凌。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着坑道口挪动。
每一步,他都在心里咒骂着佐藤,咒骂着这场该死的战争,咒骂着那个把他送来这里的征兵官。
但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把所有的怨恨和恐惧,都和着口水一起咽进肚子里。
坑道的出口就在前方,刺眼的阳光从洞口照射进来,形成一个明亮的光斑。
西竹健一眯着眼睛,加快了脚步,他只想快点完成这个任务,然后找个没人的角落躲起来。
终于,他走出了令人窒息的坑道。
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一丝自由的气息,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
他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仿佛要将肺里积攒了数日的污浊之气全部排出。
他习惯性地抬起头,望向那片蔚蓝色的海面。
然后,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视线所及之处,海与天的交界线上,出现了一片……一片移动的钢铁森林。
那是什么?
西竹健一使劲地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在坑道里待久了,出现了幻觉。
可那片黑压压的影子,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庞大。
数不清的巨大舰船,排成令人望而生畏的战斗队形,正以无可阻挡的气势,向着流球岛压过来。
那些军舰的轮廓狰狞而又充满了力量感,巨大的炮管如同一根根指向天空的手指,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在舰队的中央,几艘比山还要巨大的平顶船,正冒着滚滚的浓烟。
西竹健一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舰队,他甚至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眼前的景象。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
“咣当!”
他手里的两个粪桶,再也抓不住,重重地摔在了沙地上。
黄褐色的污物四散飞溅,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然而西竹健一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那支宛如神话中才会出现的末日舰队,缓缓逼近。
几秒钟后,佐藤中尉那句恶毒的威胁,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响起。
“……以后你这张嘴,就别用来吃饭了,直接当粪桶用吧。你的脑袋,我看大小正合适。”
一种比面对死亡更直接的恐惧,瞬间击垮了他。
他打了个哆嗦,几乎是本能地弯下腰,手忙脚乱地要去扶起那两个该死的粪桶。
对他来说,远方的舰队是遥远的威胁,而佐藤中尉的鞭子,却是近在咫尺的现实。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沾满污秽的木桶时,一种奇异的,如同撕裂亚麻布般的嗡鸣声,从天空的尽头传来。
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仿佛有无数只巨大的马蜂,正朝着这边飞扑而来。
西竹健一茫然地抬起头。
只见蔚蓝的天空中,出现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黑点。
那些黑点迅速变大,露出了它们狰狞的模样——那是成百上千架涂着醒目红星的飞机!
它们如同盘旋在猎物上空的鹰群,机翼下挂满了黑色的“铁蛋”。
“敌……敌袭……”
西竹健一的嘴唇哆嗦着,终于挤出了这个单词。
但他的声音,早已被那震耳欲聋的引擎轰鸣声所淹没。
下一秒,第一架轰炸机俯冲而下。
紧接着,是第二架,第三架,第一百架……
如同暴雨来临前的第一滴雨点,瞬间,整个天空都下起了钢铁的暴雨。黑色的炸弹脱离挂架,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如同死神的镰刀,朝着流球岛的海岸线,狂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