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渝城的潮湿阴郁不同,西北的夜,干燥而清朗,月光洒在光秃秃的黄土高坡上,泛着一层清冷的白霜。
窑洞里,几支劣质蜡烛的火苗,将几个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哒、哒、哒……”
一名戴着深度眼镜的参谋,正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解读着什么天书。
他的面前,铺着一张刚刚从情报科紧急送来的电讯稿。
窑洞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
“领导,我说句不好听的。”一名壮汉终于忍不住了,瓮声瓮气地开口,“鬼子在晋省调飞机,关我们屁事?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什么时候怕过?”
领导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事情没那么简单。你看这里,”他用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圈住了泰源、临城、运城三个点。“鬼子这次调动的,不是普通的侦察机,也不是轰炸机,清一色,全是他们最新式的‘疾风’战斗机。而且是从淞沪那边,连夜调过来的。总数,超过一百架。”
“一百架‘疾风’?”壮汉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虽然豪迈,但不是莽夫。他清楚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这股力量,足以把整个晋地的天空都给掀翻过来。
“他们想干什么?要对咱们地盘,发动总攻?”
“不像。”领导摇了摇头,“如果要总攻,必然是步坦协同,陆空一体。但我们安插在同蒲线上的同志回报,鬼子的地面部队,没有任何异动。所有的动作,都集中在航空兵。”
“这就奇怪了。”独臂壮汉挠了挠头,“光凭飞机,他们能干个鸟?难道是想把咱们的窑洞,一个个都给炸塌了?”
“他娘的,他们要是敢来,老子就用地道战,把他们飞行员的祖坟都给刨了!”
领导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烟雾后面,他的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
“我有一个猜想。”一直沉默的一人,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让窑洞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你们说,鬼子这么大的阵仗,会不会……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前几天,渝城那边,是不是开了个最高国防会议?”
壮汉一愣:“是有这么回事。听说还闹得挺不愉快。那个川娃子刘文锋,把桌子都给掀了,指着国府高层的鼻子骂娘,还要把那一屋子达官贵人,全都吊死在朝天门上。他娘的,真他娘的解气!”
他说得眉飞色舞,好像在场的是他一样。
领导的脸色却愈发凝重:“消息被封锁得很死,但我们的人,还是传出来一些风声。刘文锋这次去渝城,是要兵要粮,准备收复东北。双方谈崩了。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位上峰,又捏着鼻子认了。”
“现在,会议开完了。刘文锋,也该回他的津门了。”
领导的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人心中的迷雾。
壮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不是傻子,他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你的意思是……鬼子这一百多架飞机,是去堵那个川娃子的?”
“八九不离十。”领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从渝城飞津门,最快的航线,必然要经过晋省上空。这片空域,正好在我们和鬼子防区的交界处,也是他们航空兵的有效打击半径之内。”
“我艹他娘的!”壮汉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蜡烛火苗一阵狂跳,“借刀杀人!这他娘的是借刀杀人!国府这是要借鬼子的手,除掉刘文锋这个心腹大患!”
窑洞里,陷入了一片死寂。每个人心里,都泛起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们可以和国府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但他们从未想过,有人会卑劣到,将己方最强悍的抗日将领的行踪,泄露给侵略者。
“领导,我们怎么办?”领导看向了一直沉默的领导,“要不要……通知刘文锋?”
壮汉立刻反对:“通知他?凭什么?领导,你糊涂了?他刘文锋是什么好东西?杀俘虏,波及平民,手上沾的血,不比鬼子少!让他们狗咬狗,不是正好吗?我们坐山观虎斗!”
领导冷声道:“老何,你别忘了,刘文锋虽然不算是什么好人,未来也可能会是我们的敌人,但起码目前为止,刘文锋对我们还算是不错。”
“他给了我们多少的军事方面的援助?且之前冈村兵锋直指我们之时,又是谁出兵帮的我们?”
“眼下刘文锋有难,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帮他一把。”
领导的一番话,说得壮汉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那句“老子就是看他不顺眼”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道理,他都懂。可这心里,就是憋屈。
终于,一直没说话的一位领导,将烟杆在桌上重重一顿。
“通知他。”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
“刘文锋是头猛虎,没错。但现在,这头猛虎的爪子,是对着鬼子的。我们不仅不能让他死,在必要的时候,还要帮他一把。”
他转过身,看着通讯参谋:“立刻,用最高级别的密电,联系我们在渝城的‘壁虎’小组。告诉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在刘文锋登机前,把这个情报告诉他。”
“是!”通讯参谋一个立正,转身飞奔而出。
“另外,”领导的目光,又转向了壮汉,“老何,给你个任务。命令晋察冀和晋绥军区所有的高炮部队,全部进入一级战备。把我们仅有的那几个雷达站,也给我二十四小时开机。一旦发现鬼子的机群,朝着刘文锋的航线过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杀气。
“给我狠狠地打!就算打不下来,也要把他们的队形给我搅乱了!给刘文锋,创造逃生的机会!”
“是!”壮汉猛地挺直了腰板,那只独臂,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刚才心里的那点憋屈,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昂扬的战意。
“他娘的,老子早就想会会鬼子的‘疾风’了!领导,你放心,只要他们敢来,我保证让他们尝尝,咱们八路的‘高射炮捅飞机’,是什么滋味!”
看着他那副摩拳擦掌的样子,领导和领导相视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夜色中,一道无形的电波,从这片贫瘠的黄土地上,刺破夜空,以光的速度,向着数千公里外的山城,飞驰而去。
一场看不见的赛跑,就此展开。
一边,是磨刀霍霍,布下天罗地网的猎人。
另一边,是拼尽全力,想要为猎物送去警讯的,昔日的对手。
而那个被两股庞大势力同时盯上的猎物,此刻,却对这一切,恍若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