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路由注意到
蒲雨桐听后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随后眼眸中高光在无尽伤痛中缓缓消失，只剩下令人心痛空洞和灰色
原本手中紧紧握着的那本《孔雀东南飞》也随之落地。
然而
令林路由没有想到的是
她并没有情绪崩溃地失声痛哭
也没有冲上来揪住他的衣领，愤怒地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是立刻低下脑袋，深深地低下脑袋，让额前的刘海遮住自己的情绪
同时咬着下唇，紧攥小手背过身子，把自己深深包裹在只有自己才能看得见的夹层中。
显然
她早已预料到了那位最疼爱的父亲最终下场如何了...
林路由并不能算是一个会安慰人的人
很遗憾，平日里的耍滑斗嘴在这种时候都派不上用场了。
所以憋了好一会儿
林路由也只是一手拎着酒葫芦，另一只手挠了挠后脑勺挤出了句：“蒲小姐，节哀。”
“...”
蒲雨桐依然低着头，并没有回应林路由的蹩脚安慰。
夜露深沉
周围淡薄的雾气逐渐变得浓稠而斑白
偶尔能看到不知是哪家百姓在雾后燃起了星星灯火
一眨一眨得
带着丝丝寂静中的灵动
给这凄凉夜色中平添了一丝暖意。
而蒲雨桐那瘦削瑟瑟发抖的身体此时就立在这无边雾气之中
雾气翻涌挪移
似是随时随地要将她完全吞噬溶解
她像是在发冷
像是立于世界最极端的万年酷寒之地。
但林路由明白，此时她的心中的复杂程度，是无法用三言两语的文字形容的。
月光渐渐爬出乌云
露出小半边霍亮的脸蛋
毫不吝啬地照在她的脊背的素白长裙之上
泛起的柔和的光泽
犹如昆仑尽头的天光。
林路由闭上眼眸无声地叹了口气
抖了抖长长的袖口，弯腰捡拾起那卷《孔雀东南飞》，又小心翼翼地掸了掸其上灰尘。
“蒲小姐，你既已猜到父亲下场，必然也知道他为何落得如此地步。所作所为，不值得姑息！”
闻言，背对着林路由的蒲雨桐轻轻颔首。
“多谢林公子安慰，您有心了...但，是非曲直本就难以分辨，爹爹...父亲他...只是为了我，为了让我得以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那些被无辜残害的生灵难道就该...”
原本林路由并不准备反驳什么，因为他的立场亦不客观。但脑海中蓦然跳出花娘在火海中冲自己露出的由衷微笑，再加上云熙那被捏碎的暖阳宝玉...一股怒气直冲头顶，还是让他一股脑说了出来：“蒲柳新的爱太过狭隘！”
“林公子所言不错...”
蒲雨桐语气淡然地肯定了林路由的质问，随后继续道：“父亲对于上林所做之事，的确罪不容诛，死十次都难辞其罪。但...我虽报读圣贤书，却自问愧对‘读书人’这个称呼，并未做到先古圣贤之所大德，并未做到可以大义灭亲的地步。我...只是站在一位失去父亲的女儿的角度上，缅怀他而已...”
“也许林公子会觉得这样的我与我的父亲相同，我的爱同样太过狭隘。但也请林公子稍稍理解一下，我亦只是个没什么能力，徒有‘仙体’的无用之人，若是...我能林公子您这样的实力，也许...这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
“其实林公子不必如此想方设法地安慰我，我在这个世界已然再无亲故，活着亦如行尸走肉。倒不如连我一起打得个魂飞魄散，倒省得留下‘上林城隍余孽’这样的隐患。说起来倒也可笑，若是林公子...您对我下手的话，我心中...竟是有些欢欣雀跃的。我的命是公子给的，现在公子想要拿回去...不应感恩戴德双手奉上么？”
“小女...再次谢过恩公，让小女得以与爹爹见了最后一面。”
这句话毕
蒲雨桐缓缓转过身
早已哭得梨花带雨
嘴角却带着真诚而喜悦的笑靥
低眉顺眼
再次朝林路由福了一福
表示
她已然做好准备
可以...随爹爹而去了...
...
...
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当初花娘是这样
现在的蒲雨桐又是这样！
林路由有些烦躁地握紧了手中的书卷
眯起眼眸盯着眼前柔顺如晚春细雨般精致的人儿。
林路由知道蒲雨桐并非以退为进，而是真心赴死。
毕竟以自己的角度来看
她再活在这世上，也早已没了意义...
可
真的没了么？
真的...没有意义了么？
若是没有
自己那便替她寻上一个！
即便牵强
即便狗血
但也总比就此香消玉殒来得强！
错得本来就是不是某个人
而是这个残酷的世界
因为没办法改变世界
就显得那个“违背了世界意志”的人是错误的
这公平么？！
这本就不公平！
“你凭什么死？！你哪有资格死？！！”
那卷《孔雀东南飞》被强行塞回蒲雨桐手中，林路由一改方才温柔舒缓的说话方式，抱起肩膀言语开始变得刻薄起来：“这样便让你死了，岂非太过便宜你了？！”
“林...公子...？”
似是没想到林路由的态度改变如此之快，蒲雨桐抬起头有些惊异地抬头望向一本正经指责自己的他。
“好你个‘罪臣之女’，你父亲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你以为凭你三言两语便能洗清他的罪孽？！简直是痴人说梦！！若是现在让你下去父女团聚，岂非圆了你的心愿？！”
“...”
蒲雨桐的表情逐渐变得委屈和难以置信，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我...我不是...”
林路由扬了扬下巴，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不知蒲小姐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父债子偿？！”
“...欸？”
“你要活着！你要给我活着！！”
双手突然狠狠搭在如受惊的小白兔般，神情慌乱的蒲雨桐双肩上。
林路由双目圆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狠声道：“我要你接替你父亲的衣钵，成为守护一方山神土地，用你漫长而‘没有意义’的时间，去替你父亲造福百姓，福泽寰宇，洗清你父亲犯下的深重罪孽！！不到你父亲欠下的债完完整整还清，你休想轻易解脱！我会用我的眼线时时刻刻盯紧你！！”
“继续...当山神...土地？？”
直到此时
蒲雨桐终于鼓起勇气直视起林路由那充满“愤怒”和“刻薄”的眼眸
表情由原本的惊恐委屈逐渐变成了五味杂陈的感激。
她忽然明白了眼前之人对她的用心良苦
那是用尽一生一世难以还清的恩情。
他的语气忽然又变得舒缓下来：“所以，你听懂了么？”
她抿着樱唇，紧紧盯着那人近在咫尺俊逸容颜，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自眼角溢了出来，怎么擦也擦不干。
不知过了多久
她才轻轻点了点头，带着无比坚定的心意。
他把脸瞥向一边
表情又变回了淡漠清冷
望着远处薄雾后要要闪烁着的万家灯火
“要哭的话，肩膀...可以再借你一会儿...”
一声轻叹悄悄融入莹润微冷的夜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