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亭舟拆开信封,飞速看完了信,头一次面对孟晚的甜言蜜语并无过多表情。
吴昭远见他拿着手中的信反复观看,担心的问了句,“如何?可是弟夫在家中出了什么事?”
宋亭舟缓缓摇头,“并未,家里一切都好。”他目光一直放在信纸上,眉眼间似乎也带着几分不解。
孟晚的信上只是几句家常,这就罢了,乃他们写信常态。他久不在家,孟晚说说常金花和阿砚的现状也是应该。只是孟晚在信梢还忆了几句往昔,说想念扬州的云片糕,要宋亭舟记得回赫山的时候给他带来。
他们去扬州只有一次,便是宋亭舟赴任时去扬州看项芸和林易,总共也没停留过多时日,更没吃过扬州的云片糕,孟晚突然这样说,怎么不令宋亭舟费解?
“那你这是怎么了?”祝泽宁疑惑的问。
宋亭舟语气笃定的说:“这封信被人动过。”
吴昭远惊骇道:“怎会如此!”
宋亭舟摩挲信封上的封蜡,“我和晚儿收了个义子,他极其擅长制药,晚儿每次写信,用的火漆中都会掺上丁点的药粉。此药粉没有毒性,但触到高温色泽会变淡。”
这封信被拆开后,那人重新封了火漆,但旧色难消,大红色的火漆底色是更浅一分的粉色。明晃晃的告诉宋亭舟,它被动过。
本来今日祝泽宁做东,三人相约在他家小酌几杯,夜宿于此。但宋亭舟拿着这封被动过的家书颇有些心神不宁的意味,同好友们告罪一声,便带上陶十一赶去驿站。
“郎君要赫山到京城的信件?近日只有刚才这位小哥取走的一封。”驿站的人指着陶十一。
宋亭舟毫不犹豫的又问了一句,“那可有扬州来京的信件?”
驿站的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这个可就多了,每日都有数以千计的信从扬州送递到盛京,郎君是什么意思?”来他这儿打探消息的多了,他一双眼睛看见穿着就能猜到对方身份高低。
宋亭舟一身半新不旧的长棉袍,外罩的灰色大氅倒是还算精贵,但比起那些贵人还是差的远了,像是有些家底却又品阶不高的小富人家。
驿站的人眼光确实毒辣,只一个照面就将宋家家境猜的八九不离十。
来驿站取信件并不需要户籍证明,驿站自有一套规整方式,取信时只要说对寄信人的名称与发件地,再从驿站的登记册上签好名讳即可。
宋亭舟便问道:“我还有位姓云的亲戚,从扬州寄信过来,烦请大哥帮忙寻来。”
他说话客气,驿站的人说白了也只是小吏,当即缓了缓神色,“好说好说,请教郎君大名为何。”
这个宋亭舟也不大能确定,他斟酌着刚要随便蒙上一个,驿站外便骑马飞驰来了个驿卒,“千里加急!扬州来件!”
驿站的人急忙迎了过去,“嚯,这么大?送到哪家去?”
只见驿卒身后背了个高约两米的长筒东西,一路从城门到驿站不知多引人注意,还有几个闲的没事的公子哥儿一路打赌跟过来,就为了猜是什么东西。
“这有什么可猜测的,定是画卷。”
“非也,长的画卷我见过,就是没见过这么高的。这么大的纸张要如何作画?定是一种珍稀的丝绸。因为上头刺绣精美不能折叠,所以才卷曲起来。”
有人赞同道:“扬州刺绣举国闻名,王兄说的不无道理。”
人群热议,驿卒背了个这么长的东西却是不方便下马。驿站的人蹬着凳子将他后背上的布绳解开,两个人过来把东西抬下来往驿站里放。
驿卒下马左右扭了扭酸胀的脖子,还不忘提醒道:“仔细着些,是贵重东西,托事者付了三倍的价钱,要到京后立即送到礼部林侍郎家中。”
宋亭舟听到是送到林苁蓉家的,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隐匿到人群里。
陶十一不明所以,跟着他往后退去。
驿站的人忙着派人把东西送到林家,一时半会也没顾得上宋亭舟。套了车,换了个驿卒,拉上东西就往林家去。
宋亭舟和几个赋闲之士随着驿站的车马,也一起往林家走去。
“王兄,你定是要输,入夜这顿酒菜你可逃不掉了。”
王姓男子颇为不服,“胜负未分,你怎么就知道不是我说的丝绸呢?”
“此物是从扬州送到林侍郎府上的,如此你还不明白吗?”
王姓男子一头雾水,“这之间有何干系?”
同伴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样子,“我且问你,林侍郎之母是何许人也?”
他这么一说,王姓男子恍然大悟,语气激动的说:“你的意思,这是林侍郎母亲项先生的亲笔之画?”
众人哗然,项先生自年迈封笔后,已经多年未有画作流出。纵使禹国还有其他书画大家,但项芸做为女流之辈能打出名声,还是极其富有传奇色彩的,如今她居然又作新画了?
这下子引来的人便更多了,还有消息灵通的项芸崇拜者直接跑到林苁蓉家大门外等候。
于是林苁蓉一下衙回家,便见自家宅子外的巷口围满了人,他家小厮费力挤进去,“我家大人回来了,都堆在这儿是干嘛呢?还不速速闪开!”马车都过不去了。
驿卒拉了个板车被堵在林家门口,也很无奈的说:“都让让啊,东西送到给林家,我还要回去复命呢。”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朝堂上也争论不休。林苁蓉在巷口下了车,见此情形眉头拧的死死的,“什么东西?”
驿卒见他回来大喜,“林大人,这是从扬州快马加鞭送过来的,望您验查一番。”
“扬州?”林苁蓉第一反应也是他父母所赠,只是不知是什么。
“打开吧。”
等小厮和驿卒合力退下外面包裹的几层油布,里面是一根粗实的竹筒。竹筒常见,这么粗的倒是头一次见,像是被特殊打磨过,整根竹筒外部都涂了层清油,外面的毛刺都不见一根。
眼睛扫到竹筒最下方似乎有个“晚”字,林苁蓉叫停了小厮的动作,“等一下。”
他微微附身靠近,看清那个字确实是个“晚”后问驿卒,“你说此物是从扬州送过来的?”
驿卒回道:“是啊,扬州王氏粮铺,云霄。”
林苁蓉将几个字过到口中念了一遍,突然扫向围观的人群,果不其然两眼便扫到了身高优越的宋亭舟。
“好了,抬进府里吧。”
驿卒终于功成身退,“林大人,小人告退了。”
“别进去啊林大人,是不是项先生的高作?让我们也一饱眼福啊!”
林家名声不错,百姓们才敢出声打趣。
林苁蓉声音微扬,“大家不要聚集了,并非我母亲的画作,而是我小师弟的。”
听到不是项芸画的的瞬间,便有众多人瞬间散去。
“确实是画不假,竟然不是项先生所作?”
“林大人的小师弟是谁,怎么从未听说过?”
“没听过也不奇怪,项先生之前所收的两个弟子也是名声不显。”
“走了走了王兄,你赌输了可是要请客的。”
“请就请,愿赌服输,诸位兄台请。”
“走走走,不看了,林大人都进府了。”
等人群散去,宋亭舟看着林家紧闭的宅门,绕到一角的小门处,敲门被早已等候多时的小厮接了进去。
——
三月份的时候,本次参与朝觐的地方官全都考核完毕,纷纷离京。刘知府没升官,但是被调到了油水较多的临安府。临安文风盛行,手底下多出几个进士那都是功绩,他嘴都要笑烂了。
宋亭舟毕竟做他下属三年,刘知府离京前宋亭舟还特意出城去送了他。
三月初八,还留在盛京的宋亭舟突然接到皇上的口谕,因为他在赫山县政绩卓越,所以特要宣召他入宫。
进宫前夕宋亭舟整夜也没睡好觉,凌晨天还未亮,他便起床洗漱换好了官袍,腰间挂上腰牌,对着模糊的铜镜整理衣冠。
这是宋亭舟除科考后头次正式入宫,脑中回忆着当日在保和殿所习礼仪,喉头不自觉上下滚动,连呼吸都一会儿清浅,一会儿粗重。可见便是如他这般沉稳的人,要正式面见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也是会紧张的。
视线扫过床边的信封,他将其紧紧的贴在胸口处,用力平复起伏的胸膛,待到出门时已经面无异色了。
陶八赶车将宋亭舟送到皇宫外门处,寻常小官到外宫门就要被要求下车步行进入了,但二品以上大员和皇亲国戚,便可再行一段距离到下一段的内宫门。
外宫门核查一遍腰牌,内宫门同样还要被侍卫核查身份和搜查。
如此过后,宋亭舟才被宫侍带领着往皇上召见大臣的文德殿走去。
“这位大人如此年轻,我怎么从未在盛京见过?”
宋亭舟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男音,他转过头去,视线瞥到一抹赤色四爪红蟒,再往上是缝着五彩玉珠的皮弁冠。瞬间知晓了说话者的身份,弯起双膝跪下行了大礼,“见过王爷。”
一旁的宫侍跪下回道:“廉王殿下万安,这位是赫山知县宋大人,陛下要在文德殿接待。”
“原来如此,宋知县请起吧。”
廉王行五,今年二十四岁,比太子小了四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他亲自扶起宋亭舟,“早就对宋知县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是丰神俊朗的好儿郎。”
宋亭舟面色沉稳又不失恭敬,“殿下谬赞了。”
廉王是个看起来态度温和,眉舒目朗的年轻人。能选入宫中为妃的,要综合家世、品德、才情、年龄等。不说都是绝世美人,但容貌端正是基本的,几位皇子长得都不差。
廉王俊朗平和,说起话来也没有太多皇室的架子,“宋知县能力斐然,在赫山那等偏僻地界处置几个人贩子真是屈才了。本王听说柴大人与你是同届进士,他如今已是从五品的京官……”而你只是岭南的一个知县,可谓是天差地别。
后面的话就是不说出来,也能叫人猜到。
宋亭舟头颅微低,并不奇怪廉王借陈崇之事试探他,姿态谨慎的说:“柴大人乃一甲状元出身,自然不是下官能够比拟的。”
见他不接话,又略过自己的笼络,廉王眼神微冷,“你倒是自谦,既如此不思进取,确实比不上柴郡。”
“殿下教训的是。”宋亭舟语气不变。
廉王同样是往文德殿的方向去的,宋亭舟落后他两步,有意将距离拉大。等廉王入殿后,宫侍将他带到侧殿等候听宣。
文德殿里这会儿已经坐了七八个朝中大臣,众人正在商议近些日子尚未决断的政务。
“陛下,礼部主事吴千嶂收受贿赂一事已证据确凿,但刑部一直迟迟没有判决。”
“陛下明鉴,吴千嶂一案仍有证物证人存疑,臣只是秉公办理,并无推托之意。”
坐在龙椅上的皇上两鬓添了几道白霜,他目光沉沉的看着刑部侍郎,“刑部既然进展缓慢,此案便由大理寺主审。”
皇上金口玉言,跪在下面争辩的两人不敢不从,“臣领旨。”
这时候廉王笑着走进来,跪在殿前行礼,“儿臣恭请父皇圣安。”
看见儿子,皇上的眼中带了几分笑意,“起来吧。”
廉王畅快起身,坐到太子身旁的空位上,“皇兄来的倒是挺早……呦,秦小世子也在啊。”
秦艽一个二十来岁、身材健硕的男人,正正当当的侯府世子,偏偏被他加了个“小”字,也不知是在恶心谁。
秦艽从小就看不惯他装腔作势的样子,又思及当日就是他从中做局,自己才被太子姐夫扔到岭南去。虽然这三年过得也算有趣,但无故被陷害的恶气他还没来得及出呢!
站在太子身后,他敷衍地拱拱手,“见过廉王殿下。”
廉王似是看不见他眼中的反感,接着同他搭话,“听说秦小世子在赫山被个小小的知县使唤的团团转,那知县未免也太不知好歹了。”
太子淡淡的说:“他去岭南是历练,又不是享福。他们是父皇派去的县兵,当地知县自然能使唤的起,谈不上什么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