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罢混编，终有一日，兵将离心。”
她低声翻着兵册，墨发随肩垂落。
她又翻出户部备案的盐铁税道图纸，北罗数条私盐通道、南羌铜铁运路与中原交易交接的节点赫然其上。她几乎可以看见，那些贩路之下藏着多少朝臣私利、地方豪强的灰账。
她想着沈靖州在牢狱中的建议，思量过再落笔。一笔穿锋，将四关三司的设想逐一补完，甚至设想了三司直属于御前的备案通道，以防将来有人在她身后夺权。
毕竟，沈靖州只说了寥寥数语，具体章程，还要她这个做皇帝的来完善。
第三策关乎民生，助战义田。她调出过往五年流民数、灾荒区、未开垦荒田的分布图，一一标注，又查三省征税数据，将近三成秋税剥除试算，权衡财政盈亏与兵饷缺口。
只是这一节，便要内务监帮忙。还好皇帝有让人连夜加班的权力，她就让值守的内务监官员连夜统计了南郡以南的可耕地与退伍老兵可募数量，逐一圈注，亲笔批注“可行勿缓”。
天微亮时，纸上已是密密麻麻的批文，笔锋入骨。
案上已有十数页实操条目，从统兵架构、司制设立、田政屯令，再到官员调配、经费来源、异地抗议如何应对，一应俱全。
沈靖州只言片语的三策，足够她叶昭杨一夜无眠。
而今，便是群臣反对，亦不能动摇天子的决心。
说完第一策，果然有人出列反对。
“将军此策，虽有整军之意，然断文武之纽，削调兵之权，恐生独势！且罢混编后，南北分营，边将再无援手，易各自为营，终成割据之患！”
叶昭杨眸光一凝，这种反驳之词，她昨晚早就想到了，立刻反驳：
“如今调兵之乱，是令各营互不相识，救援难通，反而成溃军之由。若统一制编，调动有据，则令行禁止，胜于空口问责！”
那人继而又请道：“此策虽善，然而将兵掌于一人，则危也！”
“无妨！”叶昭杨大手一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寡人已授与大将军兵权，还怕别人吗？”
“......”
此番言论豪壮，也大胆。
皇帝都说到这份上了，众臣就算反对，也没有胆子再往刃口上撞。
见到没有杂音，女帝这才继续说第二策。
“......设四关三司......越部统筹，巡防查贪，驻军镇守。”
第二策说完，户部尚书神色骤变，应着天子之威，也忍不住急道：“不可！盐铁之路，历来属国家税脉！若不归户部监审，岂非纵盗？”
“你说，寡人纵道？”
“不、不！臣只是以为，此策不妥！何况，特司独归御前，不受三省节制，此举于制衡有违，于朝纲有伤！”
礼部尚书也附和：“将军一人之言，便可绕过三部四省，自设调度，实在是涉政太过！”
望着殿中反对诸臣，叶昭杨在心底轻轻一叹。
国家已至危急存亡之际，南羌北罗进犯国境，边疆烽火昼夜不歇，山河动荡、人心浮惶。可朝堂之上，这群自诩为“股肱重臣”的人，却仍旧斤斤计较于一纸兵权的归属，唇枪舌剑不过是为了几项政策是否绕过本部、几道敕令是否削了旧权、是否坏了规矩。
他们口口声声不违祖制，又扯出莫须有的条条框框，却不思祖制之所以为制，是因天下可安。如今刀锋已至陛下案前，他们却还在念叨有的没的，一朝遇上变局，便如惊鹭四散，巴不得将战事都推去旁人肩上，自家袖子不染半点灰......真是令人心灰意冷。
年轻的女帝心中微冷，不由得生出一丝薄怒与悲哀。
在这座金殿之上，除却沈靖州，她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并肩的臣子。
若非她心志已定，这一刻，怕是连她，也几乎要动摇了。
虽是朝局不利，叶昭杨还是坚定地驳道：“当今战乱频仍，盐铁之利多归敌国，税道之权却在权庸人之手。敌未攻城，粮草不继。如不革除旧弊，割民脂为膏者，不是敌人，是我朝自吏！寡人以为，此策必行！”
尚未停歇，她直接说出了最后一策。
这一策，最惹众议。
户部尚书已然满面愠色，却不敢对皇帝发作，只是对着沈靖州，怒道：“流民难控，田地难清，赋税减而支出加，军资何以为继？将军之策，无异于空谈！且设义田，扰民地，恐破士族体系，引发民乱！”
此话一出，又有人道：“此法行之，旧地主失地，若生变民，朝廷难安！前两策也便罢了，此一策，还请陛下再作考量！”
一时间，群臣七嘴八舌，唇枪舌剑。只是这时，所有反对之声皆非指向沈靖州，而是他提出的三则改良之策。
他们早已意识到，这三策一旦行成，不仅革去积弊，更将割裂他们视作私产的权力系统。他们不再关心沈靖州能否统兵，他们只担心，沈靖州手里的兵权，是否也能动他们的田、他们的税、他们的盐路、他们的世系。
对于沈靖州来说，放在他身上的矛头少了，他自个儿倒是轻松许多。就是有人说他的不是，女帝也能帮他驳回去，不必他废话。
和皇帝站在一条战线上就是爽，难怪人们都喜欢狐假虎威。
“若你们有能者，朕自将兵权另授。”
女帝只丢下一句，众臣子便不敢再议论启用沈靖州。
商议至最后，叶昭杨起身，披风坠地，声音压下所有非议：
“如今外敌临境，军粮渐竭，官府皆腐，兵力不整。”
“寡人不需要满朝言官言之无物。寡人需要能打仗的臣子、能安国的臣子！”
“非常之时，若是不能为寡人所容，便可自请离去。若是不请，便老老实实地给我履行这三策。”
“若此番不走，若叫寡人发觉阳奉阴违、面从后言......寡人绝不会手软，即刻斩于城门！”
说罢，她将案上帝印猛然往地上一摔！
哐——！！！
金殿寂然。
众臣俯首，再无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