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蝉:“都什么时候了……”
她低下头,却还悄悄看他的神色,见他深黑的眼底蓄着笑意,被放在门前的那盏提灯照得分明,便知男人是故意取笑。
“放心,”大手从铁门间隙中探出,握住她的,“会没事的。”
他手心宽厚温热,递来一阵安心。
哪怕是他自己身陷囹圄,想到的第一件事仍旧是宽慰她。
想到今日是小年,一阵心酸又禁不住泛上来。
“我是这样想的,”她对谢云章道,“既然有一笔十万两的亏空,只要把吞下这笔银两的人揪出来,便能证明你是清白的。”
谢云章发觉两人的念头不谋而合,这才又对她说了些自己的打算。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很快过去。
内侍躬身出现在墙角,提醒道:“谢夫人,得抓紧了。”
闻蝉听见了,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面前男人缓声劝:“先回去,我一定回来陪你过年。”
“真的吗?”
七日之内想要破案,恐怕不会太容易。
“真的,”谢云章却再三承诺,“你在家安心等着。”
大牢阴湿潮冷,他并不想叫人久留。
眼见闻蝉依依不舍回身,他才不自觉松一口气。
“对了。”
她却去而复返,像是有什么大事要交代。
谢云章再度凝神,“怎么了?”
“我前几日才得知,你生怕离魂症发作忘记旧事,提前将生平要紧事都记录下来装订成册。”
“虽然你此刻应当记不得了,但幼时你给我取过小字。”
谢云章盯着她仰起的面庞,心底有个直觉呼之欲出。
在稍许恍惚中,听见闻蝉说:“你从前会唤我‘杳杳’,取自山水静而深远,说像我。”
她眼底尽是期盼。
谢云章顺应着,一字一顿,带着怀疑唤了声:“杳、杳?”
多久没听到他这样唤自己了?
闻蝉记不清,只觉这两个音节都带上了些许陌生,光是从他口中唤出来,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嗯……”
可惜不等她再说些什么,身后内侍再度催促:“谢夫人,到时辰了。”
闻蝉只得拎起食盒,生怕自己还会不舍似的,转身就走。
殊不知她临别才记起的“小事”,在男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若说起初,谢云章只是担忧怕没法陪她好好过一个年,却也正好,能趁机将身后贪赃之人揪出。
此刻却足以称得上憎恨。
他曾为“杳杳”之事辗转反侧,在梦中人与枕边人之间来回愧疚。
可得知实情,能皆大欢喜的这一刻,他却不能到妻子,也就是杳杳身边去!
嘭——
拳头砸到牢房土墙上,再收回时,过分昏暗之地也看不清墙上轻微的凹陷。
……
牢房外,夜幕低垂。
檀颂站在一处角落,目送闻蝉登上马车。
原本将人压送至此处之后,他便可以回家去了。
可他如今仍旧借住端阳公主府,公主入宫赴宴,就算她在公主府,檀颂也并不想和她一起过年。
身后阴暗之处,一人行至他身后,面庞不曾被门下灯笼映亮,只照见他青色官袍一角
“那便是你夫人?”
檀颂显然认出了他的嗓音,也不意外他在自己身后,点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那人又道:“待你给谢云章定罪,她便能看清那厮的真面目,兴许就后悔跟他了。”
檀颂没有应声,只说:“此案尚未查明,也没有实证指向他,证明那笔赃款是他吞没的。”
那人却道:“他既敢杀人,又怎会放过唾手可得的一笔钱财?你别看他出身光鲜,正是他这种金银窝里长大的公子哥,才更不将银钱当银钱,区区十万两,想必他私吞起来都不带眨眼的!”
若说檀颂本还有几分谨慎疑虑,在身后人一声声编排下,也越来越确信谢云章的手不可能干净。
那人似乎比自己更恨谢云章,说着说着,便有提起那两句老话:
“他就是仗着家世出身显赫,才能在朝廷平步青云,否则当年他是榜眼,我是状元,他怎能一跃官居二品……”
闻蝉回府时,国公府家宴已过半。
老太太病愈起身,就连常年往外跑的老国公,今日也安安生生坐在老太太身侧。
众人面上有担忧有关切,甚至在几个平庸的兄弟眼底,闻蝉读出了几分幸灾乐祸。
二公子的清心居自打身契被妻子苏氏捏住,往日里几个眉来眼去的丫鬟,如今都绕着他走。
他早对闻蝉心存不满,今日眼见她身侧位置空着,顿时起了奚落的心思。
“这三弟也真是,家里短他吃还是短他喝了?他好不容易坐到都察院一把手,为点银子倒把自己前程断送了!”
一时众人都望向他,神色各异。
大公子谢承宇如今接上了断肢,虽仍旧形销骨立,却比困在屋里好上许多。
可他很清楚,自己再怎么好起来,也比不上这几个健全的弟弟。
尤其是老三,他是接任世子之位的强有力人选,比身侧嫡亲的五弟要更合适。
这种关键时候,他倒也真盼着,最好这三弟能出什么岔子。
闻蝉将这些人的冷漠尽收眼底,忽然想起国公府落难时,谢云章衣不解带地奔波,弄得脑后旧伤复发,才有后来离魂症一事。
而这些人,却在她的面前落井下石。
“好了!”最终还是老太太听不下去,银眉一蹙,“老三媳妇,先坐下吃饭吧。”
闻蝉对人福一福,“祖母、父亲、母亲,诸位兄弟姐妹,今日三郎含冤入狱,我实在没有胃口,还请容我回屋休整。”
开始的时候闻蝉不在,此时她不留下,众人也无异议。
在老太太点头下,算是任她去了。
她的大氅还披在身上,转身时衣角微扬,背后红梅栩栩如生,仿佛花枝被风吹动而轻颤。
国公夫人亦在她落寞离去时,生出一阵隐秘的快慰。
谢云章会贪墨吗?她恐怕也不敢信。
可一看到闻蝉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她便有种自己赢了的错觉。
再看坐于长子身侧的谢铭仰,她唇边笑意不加掩饰,愈发浓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