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刀挥起。
动作很慢,很老,带着一种浸透了岁月的、刻入骨子里的韵律。枯瘦的手腕翻转,那把钝口的镰刀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圆弧,悄无声息地没入那片沉甸甸的金色麦浪。
没有风声,没有能量波动,甚至没有收割作物应有的“沙沙”声。
镰刀过处,齐腰高的、饱满得几乎要炸开的金色麦秆,如同被投入无形火焰的薄纸,无声无息地……湮灭。
不是断裂倒下,不是化为齑粉,就是最彻底的、仿佛从未存在过的消失。一片扇形区域的麦子,瞬间化为虚无,只留下平整、松软、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褐色土地,与周围依旧摇曳的金色麦浪形成了刺眼的分界线。
老农——云鹤真人,佝偻着背,赤脚踩在刚刚“收割”出来的土地上。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手腕再次翻转,钝口的镰刀划过另一道圆弧。
又是一片扇形区域的麦子无声湮灭。
沙…沙…沙…
缓慢、沉稳、带着某种恒定节奏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他沿着自己开出的道路,一步步走向麦田深处,走向那覆盖着绿意的小丘。每一次挥镰,都带走一片金色的麦浪,留下规整的土地。他身后,那条由湮灭铺就的、通往小丘的笔直“通道”,在金色的海洋中不断延伸。
天地间,只剩下这单调的脚步声和无声的湮灭。
林清雪冰魄玄体流转的微光彻底凝固在体表,如同被冻结的冰雕。她那双冰魄般的眼眸死死盯着云鹤真人每一次挥镰的动作,试图捕捉其中蕴含的法则轨迹,却只感到一片令人绝望的“空”!那镰刀挥动间,没有任何能量波动,没有任何法则具现,仿佛只是最纯粹的“抹除”意志在生效!她重生后觉醒的预知能力,在这绝对意志面前,如同撞上铜墙铁壁,反馈回一片虚无的茫然。
楚凌霄拄着孤云剑,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他右臂妖神骨上的青黑色纹路如同沸腾的岩浆,疯狂闪烁、扭曲,传递来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近乎本能的颤栗!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面对绝对主宰、面对存在本身被轻易否定的巨大冲击!他死死盯着云鹤真人佝偻的背影,盯着那把看似普通的钝口镰刀,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惊骇,有茫然,有难以置信,更深处,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唤醒的孺慕与敬畏。剑穗上那朵血色海棠花苞,此刻竟不再散发剑意锋芒,而是微微垂首,花瓣边缘染上了一层奇异的、仿佛来自亘古的暗金光泽。
连昏死在地的胖头鱼妖龙,那琉璃破碎的身躯也微微抽搐了一下,破碎的鳞片缝隙里,一点微弱到几乎熄灭的琉璃净火,竟随着云鹤真人挥镰的节奏,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在呼应着什么。
唯有苏逸尘。
他依旧拄着那柄生锈的锄头,站在原地,看着自家师尊慢悠悠地“割麦子”。他脸上那惯常的懒散嘲弄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近乎平静的专注。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镰刀上,而是落在云鹤真人每一次落下的赤脚上,落在他佝偻却异常沉稳的腰背上,落在他枯瘦却仿佛蕴藏着搬山填海之力的手腕上。
“看清楚了?”苏逸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林清雪和楚凌霄耳中,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了然,“这老头的镰刀,割的不是麦子。”
他顿了顿,锄头尖随意地戳了戳脚下松软的泥土,戳起一块带着青草根须的泥巴。
“他割的,是‘存在’本身。”
“这麦田里每一粒麦子,”苏逸尘的目光扫过那片无边无际的金色海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都是某个被遗忘的纪元、某段被抹去的时空、某个湮灭在混沌中的存在……最后残留下的一缕‘痕迹’,一缕不甘消散的‘执念’。”
他下巴朝云鹤真人身后那不断延伸的、由湮灭铺就的通道努了努。
“他用这镰刀,把不该存在的‘执念’,送回它们该去的地方——彻底的‘无’。”
楚凌霄握着孤云剑的手猛地一紧!他死死盯着那不断湮灭的麦浪,联想到之前被苏逸尘割断又瞬间复原的麦穗上渗出的暗金液体……那稀释了亿万倍、却无比纯正的妖神本源气息!
难道……
一个极其荒诞、却又无比契合眼前景象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这无边的金色麦浪……是坟场?!是无数陨落神魔、寂灭纪元最后残留的“执念坟场”?!而师尊他……是在“清理”坟场?!
林清雪冰魄般的眼眸中同样掀起惊涛骇浪!她瞬间明白了苏逸尘的意思,也理解了为何自己的预知能力在此地会失效!因为这片麦田承载的不是生机,而是无数破碎的、混乱的、早已失去时间坐标的“过去”的碎片!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悖论,是时空的疮疤!而云鹤真人手中的镰刀,就是那最精准、最无情的手术刀!
“那……那胖头鱼……”林清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地上昏死的那团琉璃破碎的肉球。
“它?”苏逸尘瞥了一眼胖头鱼妖龙,嘴角勾起一丝古怪的笑意,“这傻龙当年在北冥泡澡泡得太久,皮都泡囊了,沾了一身混沌污垢,也染上了不该有的‘执念’,离‘虫’不远了。老头这是在给它‘刮鳞’呢。”
仿佛为了印证苏逸尘的话,云鹤真人再次挥镰。
这一次,镰刀挥向的,是靠近通道边缘、一片麦穗颜色格外深暗、甚至隐隐透着灰黑气息的麦子。
镰刀落下,深暗麦穗无声湮灭的瞬间——
“嗷——!!!”
地上昏死的胖头鱼妖龙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它那琉璃破碎的身躯剧烈地弹跳起来,如同被滚油泼中!几片沾染着最深灰黑气息的琉璃鳞片,竟在它痛苦的翻滚中,无声无息地剥落、碎裂,然后化作点点灰烬消散在空气中!剥落处露出的新肉,虽然依旧伤痕累累,却透出一种久违的、纯净的琉璃光泽!
“痛!痛死老子了!老梆子你刮鳞下手轻点!!”胖头鱼妖龙破锣嗓子嚎叫着,绿豆眼里泪花翻滚,但气息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奄奄一息变得……虽然依旧虚弱,却透出了一种卸下万斤重担后的“通透”感!
云鹤真人仿佛根本没听见胖头鱼妖龙的惨嚎,脚步未停,挥镰的动作依旧沉稳而恒定。他只是微微侧过头,草帽下那双清亮如深潭的眼睛,极其平淡地扫了楚凌霄一眼。
那一眼,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言语。
但楚凌霄浑身剧震!
他右臂妖神骨上的青黑色纹路骤然亮起,如同被点燃的导火索!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精纯到极致的剑意洪流,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轰然爆发,瞬间冲入他的识海!那不是外来的力量,而是……源自他血脉深处、源自那截妖神指骨之中、被某种力量尘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传承!
“孤峰……九叠……第十重……”楚凌霄双目失神,喃喃自语,身体不受控制地盘膝坐下。孤云剑横放于膝前,剑身嗡鸣,那细微的裂痕竟在某种无形的力量下缓缓弥合!剑穗上的血色海棠花苞疯狂汲取着空气中逸散的暗金气息,花瓣层层绽放,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蕴含着大地厚德载物般沉凝又锋锐的剑道真意!他周身气息开始以一种玄奥的轨迹运转、攀升,仿佛与脚下这片承载万物的土地、与前方那无声挥镰的身影,产生了某种深层次的共鸣!
云鹤真人收回目光,仿佛只是随意看了一眼路边的石头。他佝偻的身影继续前行,钝口的镰刀再次挥起,湮灭着不该存在的金色“执念”,在麦田深处开辟着通往小丘的道路。
沙…沙…沙…
脚步声沉稳。
镰刀湮灭无声。
林清雪看着盘膝顿悟的楚凌霄,看着地上虽然骂骂咧咧但气息明显好转的胖头鱼妖龙,看着前方那在金色海洋中开辟道路的佝偻身影,再看向身边拄着锄头、眼神平静中带着一丝了然笑意的苏逸尘。
她冰魄玄体流转的微光渐渐平复,白发间星河奔流的速度放缓,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涌上心头。这片看似生机勃勃、实则埋葬着无数“过去”的麦田,这柄抹除“执念”的镰刀,这无声的湮灭……都是道。是超越了冰与火、生与死、存在与虚无的,更宏大、更本源的“秩序”之道。
她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泥土腥气、草木清香、阳光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冰魄玄心仿佛被某种温暖厚重的力量涤荡。她不再试图对抗这片天地的法则,而是尝试着去理解、去融入。冰魄玄气不再外放护体,而是悄然流转于体内,白发间星河的光芒变得温润,竟隐隐与空气中弥漫的、被镰刀湮灭后逸散出的、最纯净的“无”的气息,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共鸣。
苏逸尘拄着锄头,看着自家师尊那佝偻却顶天立地的背影在金色的麦浪中越走越远,开辟的道路笔直通向绿意盎然的小丘。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走吧,”他拎起锄头,随意地扛在肩上,对着还在感悟的林清雪和地上哼哼唧唧的胖头鱼妖龙招呼道,“麦子割完了,该去老头屋里……喝口茶了。”
他迈开步子,踏上了那条由湮灭铺就的、通往小丘的褐色土地。脚步落在松软的泥土上,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