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川西地区有场失序现象发生,整个村镇都被困住了,我跟着队伍去抢险救灾,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那里的情况...”
“我们队伍忙活到早上,结果也没救出多少幸存者....后来我就接到上级的通知,告诉我要到这里报到。”
杨安本就是退伍军人,在如今的非常时刻,他也响应号召重新入伍。
吉普车上,杨安坐在洛苏的身边,他吹着车窗外的风,和洛苏讲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前几天,中央电视台不再是遮遮掩掩的‘局部地区异常地质活动’或者‘特殊天气灾害’那种含糊其辞的说法了。先是滚动字幕,在新闻频道下方,用加粗字体写着‘国家有关部门正密切关注川西、滇北等地近期发生的异常现象,请相关地区民众保持冷静,配合当地政府安排,非必要不外出。”
吉普车颠簸了一下,车厢内短暂沉默。杨安深吸一口气,仿佛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来自那个村镇的、难以名状的焦糊和腐朽气息。
“然后,昨天,”他继续道,声音更沉了些,“我看到午间新闻插播了一条...纪录片?或者说,科普短片。很短,只有三分钟。画面很克制,没有直接拍现场的惨状,而是用了很多动画模拟。”
洛苏知道规划区内关于失序现象的科普短片一直在各地循环播放,这些短片都有一个最主要的目的,那就是告诉观众如何在突发的失序现象中自救。
也许上级部门正是通过分析规划区内部对此的反响,再逐步将这些影片和信息向公众公布。在信息完全公开之前,需要评估公众反应,优化传播策略。
“短片里强调这是自然界的未知现象,但同时也展示了穿着新式防护服、带着特殊装备的救援队在失序边界小心翼翼工作的画面。旁白很严肃,说‘国家已启动最高级别应对预案,调集最精锐力量进行科学考察和受困人员救援。”
这是在告诉公众,事情很严重,但国家有能力、有准备在应对。
“虽然我们这群救灾人员没有得到更进一步的通知,但我们都心知肚明,未来的局势只会越来越紧张。”
洛苏默默点头,他注意到杨安的手上是密密麻麻的伤口,他的胳膊上还带着血痂。
杨安或许能够想象到未来的状况,但洛苏很清楚,在失序的灾难完全降临后,那般末日景象会超出杨安想象极限的数倍,这并不是因为洛苏的悲观,而是他曾在北极之星那晚,对未来投去了匆匆一瞥。
“据说北美强烈谴责了我们在这个时间点向公众公布这么多信息,他们打算一直瞒着公众,直到他们完成对失序现象应对体系的搭建。”
“他们是想等富豪权贵保障好自身的安全后,再管民众的死活。”洛苏对北美没有任何好感,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也许会带着偏见,但这无所谓了。
“谁说不是呢。”杨安回答着,“他们也在建设对抗失序现象的工程,就像我们在西北做的一样。”
说完这句话后,车内陷入死寂般的沉默,戈壁的道路上,唯有两侧的风沙与轮胎碾过沙石的响动。
吉普车猛地拐过弯道,车子稳稳停在洛苏所住的单元楼楼下,洛苏推开车门,走下了车。
“杨安哥,去我家里说话吧。”
杨安依旧坐在车上,他愣神地望着那栋单元楼,久久没有动静。从不久前开始,他便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洛苏又提醒了一句,杨安此时才如同大梦初醒,从吉普车上走下。
这栋单元楼没有电梯,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上走去。洛苏拿出钥匙,打开房门,领着杨安进入室内。
洛苏的家简洁而略显清冷,空气中飘浮着消毒水和旧书卷混合的味道。他示意杨安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自己却没有坐,而是走到窗边,背对着杨安,望着楼下那辆尚未离开的军用吉普。车内死寂般的沉默似乎延伸到了这个狭小的空间,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杨安依旧沉默着,目光有些空洞地落在茶几上一个倒扣的相框上。他的双手搁在膝盖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和未愈的血痂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他能感觉到洛苏的欲言又止。
洛苏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本预想过很多次自己此刻的话语,但事到如今,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洛苏,你不用瞒着我了。是安宁的事情吧....”
“你知道了?”
“我不是傻子,突然之间把我调到这里,总不会是来找你叙旧的吧。”杨安低着头,抓着自己膝盖上的裤子,“一开始我还在疑惑为什么西北战区的首长会找我,但看到你之后我就隐约明白了...是你要找我。”
“安宁要走了是吧。”杨安说,“在她最近给我写的信里,我能感受到....她在科研上是个天才,可惜生活里还是缺点心眼,她瞒不过我的。”
“余安宁说,她是忍不住想要暗示你,才不是缺心眼。”
“那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告诉我呢?”
“她说,这样最好,我们能有最体面的道别。”
洛苏的视线里,余安宁附身在杨安的背后,她的动作轻盈得如同没有重量,却又带着一种凝固的沉重感。她微微前倾,双臂缓缓抬起,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悬浮的尘埃。
她张开双臂,从杨安背后做出一个环抱的姿态,她的手指足够纤细修长,指尖微微弯曲,努力地向前伸展,但她无法真正触及对方。
余安宁的手张了张,那环抱的姿势缓缓瓦解,直到她拿出白纸面对洛苏。
上面写着:
【这样就足够了】
“安宁在我的背后吗?”
洛苏点头。
“她说....不要哭。”洛苏缓缓念出白纸上的内容,“不要用这种方式道别。”
余安宁在洛苏的印象中,总是一副没有情绪波动的模样,可此刻通过文字,洛苏却能感受到那股哀伤的温柔。
她把自己的情感都留给了自己最爱的人。
“我想再见见她,就和上次一样。”杨安抬起头,看向窗边的洛苏。
洛苏拿出买好的安眠药,用水送药下肚后平躺在沙发上,就像他曾在几个月前在京都做的那样,让自己与杨安叠加后的观测与余安宁的观测相平衡,进而让杨安看见余安宁。
虽然他闭上了眼,可是他仍能感受到杨安的目光正沉沉地落在自己的身上。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烙在他的皮肤上。
他很想叹气,但此刻,他心中只有一片沉甸甸的酸涩。
为什么又要让他再一次经历这种离别....
洛苏的意识开始沉入药力带来的迷蒙深渊,他稳住心神竭力地去观测那道可能出现的身影。
视野逐渐收缩,万物在眼前被汇聚于一点,在药力与疲惫的双重影响下,洛苏的意识正在飞快远离世界,他在混沌中沉睡,却迟迟未能寻到那道身影。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几个世纪那样漫长。一阵剧烈的的摇晃猛地将他从那片死寂的沉睡中拖拽出来。
“安宁呢?”
洛苏被这粗暴的唤醒方式弄得头晕目眩,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挣扎着想要睁开。
洛苏看见了眼前的男人,他失败了,余安宁并未按照自己的预想出现。是哪里出错了吗,或许上次的见面才是万中无一的巧合,此刻只不过是最为正常的结果。
他也看见了后方的女士,她温和地看着洛苏,她在安慰这位青年。
余安宁举着白纸,上面写着:
【我还是会感到遗憾啊】
“我们可以再尝试一次!”洛苏急切地从沙发上起身。
【时间不够了】
【最后帮我再告诉杨安】
“余安宁说,不要为她悲伤,她并没有离开,她会前往自己毕生所仰望的地方。”洛苏念着白纸上的内容,却不敢看向那位擦拭着眼泪的军人,“你可以为她感到高兴,她要去往那片宇宙。”
“....”杨安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泪痕,泪水混合着汗水,将他的脸颊和脖颈弄得一片狼藉,“你总是这样自说自话...你走得这么洒脱,可是我呢...”
“她问你还记得在天文台的那天吗?”
【杨安,我想去宇宙中见你】
“杨安,她说,你们终会在宇宙中重逢。”
杨安错愕地抬起头,嘴角噙着泪水。
这番话对于杨安究竟有何特殊的意味,洛苏并不知道,但他忽然发现余安宁不见了,她不知何时消失在洛苏的眼中。
洛苏匆忙扭头,想要在周围找到那位永远身着白色居家服的女士,他眨着眼,想要集中精神,急切地探寻。
回眸间,那位女士又站在了那里,似乎从未离开。
【我们之间的观测平衡正在崩塌】
她的身影比之前更加淡薄、不稳定,好像在下一刻就要消失。
【洛苏,这最后一番话是对你说的】
【我在逐渐接近完全无序,宇宙与地面之间的距离已经对我没有意义,时间的轮廓也在我的眼前模糊,我无法向你分享这种感觉】
【但我看见了】
【你一定会找到你失去的那个女孩,你们一定会在未来相遇】
【这不是祝福,我也说不清这是什么,如果你愿意,请把我的话当作预言】
【再见,如果思念我,那就抬头看看那片星空,那是我热爱的地方,它大概是极美的】
最后一行字迹在纸上浮现——
【对了,你的行李箱应该是再也回不来了,我知道你挺喜欢那个箱子的,我感到很可惜】
“啪”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脆响。洛苏精神中的某根弦断了。
白纸轻飘飘地落在地面,而书写它的人却消失不见。
杨安颤抖地拾起那张白纸,捧在掌心。
房子内空荡荡的,唯有窗边的寒风,一切都一如既往,正如它从来都没有被充实过。
至此,洛苏曾在那个夏天所拥有的、所遇见的、所欢喜的,尽数逝去,只余他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