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御花园。
海棠褪了胭脂色,零落的花瓣浮在池面上,被锦鲤吞吐着,渐渐沉入幽绿的池底。
沈静一身素雅的衣裙站在太液池的水榭旁边,指尖轻触一旁枝头将绽未绽的花苞。
她今日发间只簪一支白玉梅花簪,连唇上的口脂都选了极淡的樱粉色,柔柔弱弱倚在水榭旁,格外惹人生怜。
“郡主,墨世子没有骗您……他真的陪同陛下往这边来了。”春桂小步跑来,声音压得极低。
沈静深吸一口气,感觉肚子里都是风中的凉意,弄红自己的鼻尖与眼眶。
琴案早已备好,她俯身跪坐案前,指尖轻抚过琴弦,奏的曲子是前段时间陆青黛进宫在程月琳的长乐宫里弹过的《梅花三弄》。
琴声低吟,与枝头上的露水一同滴落在青石板上。
脚步声由远及近,沈静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在梅树后停驻,她故意弹错一个音,轻“啊”了声,琴音过半就匆匆停下。
她起身缓缓对着皇帝的方向磕头请安,“儿臣沈静,见过陛下。冲撞圣驾,还望陛下勿怪……”,她颤声请罪,刻意将侧脸转向光线最好的角度,这个角度下,她与陆青黛又多了几分相似。
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收紧。
“抬起头来。”
沈静抬眼,正对上皇帝幽深的目光——那目光如同烈焰,几乎要将她烧穿。
但在对上眼神的一瞬间,那火焰便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失望。
“是你啊。”皇帝松开手,语气中的热切已褪去大半,“环儿的七皇子妃。”
皇帝和沈静虽是见过,但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次次都有陆青黛在场,皇帝的目光从未为沈静停留过。
今日是他第一次正眼打量沈静。
一下便洞悉了为何程穆环会愿意娶她为妃的心思。
因为乍一眼看,容貌实在是有几分相像。
若是放在往常,或许皇帝也会想着养几个同陆青黛相像的宫妃,但是这一月以来,陆青黛作为右副都御史日日立于朝堂之上,玉笏执谏时指尖泛着冷光,奏疏陈情时眉眼凝着霜雪——这般皮相之美倒在其次,最是那副铮铮铁骨在朱红官袍下灼灼生辉的模样,教人挪不开眼。
她陈述吏治时字字铿锵,衣袖翻卷间带起凛冽的风;驳斥佞臣时句句见血,眼角眉梢都淬着寒芒。这般灵魂,岂是那些空有相似皮囊的庸脂俗粉可比拟的?
沈静于她,本就是云泥之别。
皇帝如今虽说在朝堂之上已无什么话语权,但是在后宫之中还是以他为尊的。
毕竟程宥泽也不能直接弑父上位,对外的面子功夫还是要做些。
所以墨将时知道,沈静所求的事情,皇帝能够做到。
“你何故在这弹琴?”
沈静早知道皇帝对陆青黛的心思,但在看到皇帝极其失望的眼神时才发觉自己是替代品身份如此明显。
她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腕上一圈青紫——那是昨日谢淑惩罚她而留下的伤痕。
皇帝没看到,一旁的墨将时便适时出声:“七皇子妃这手腕……”
皇帝这才将注意力移过去,“朕记得,你是同淑妃住在一处?”
“儿臣受淑妃娘娘管教…确是日日都在一处。”沈静的手微微发抖,却没想到皇帝径直掀开她另一只衣袖,更多淤痕暴露在阳光下。
“谢淑做的?”皇帝的声音陡然冷厉,心里对谢淑的行径鄙夷不已。
谢淑那点子花花肠子他岂能看不明白?不就是因为自己之前想要纳陆青黛进宫被阻拦,她心里受气又害怕,这才将怨气都撒在替代品沈静身上吗?
原本也没什么,谢淑想撒个气就随她好了。
但是一想到谢淑对沈静暴行之下都是对陆青黛的恶意,皇帝不悦的心思就愈发浓重。
他这个九五至尊想要一时都得不到的人,谢淑凭什么在背后恶意诋毁中伤?
再者,这沈静是给环儿的,交由她教养罢了。
她却借着教养之名折磨打压沈静,若是日后环儿大婚,被环儿知晓,岂不是更伤父子母子情分?
这个不顾大局的蠢女人!
皇帝再度看向沈静,就见她沈静睫毛轻颤,要哭不哭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可怜,“儿臣不敢妄议淑妃娘娘…只是…”她哽咽着,“只是不知何处惹了娘娘不痛快,娘娘对儿臣时常打骂欺辱……看儿臣的眼神更是可怕……求陛下为儿臣做主。”
儿臣是沈静刻意换得称呼,为的就是让皇帝牢牢记住,她已是程穆环的七皇子妃,不能动她。
可皇帝要的,从来也不是她。
只是看着这张脸,
皇帝的拇指摩挲过她腕上伤痕,眼神逐渐变得危险,“她倒是会迁怒。”
他冷笑一声,突然抬手抚上沈静的脸,将沈静的脸往上抬了抬,那双有些浑浊的眼一寸一寸的紧盯着她。
沈静屏住呼吸,皇帝的手指冰凉,如同蛇信游走在她脸上。
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皇帝求而不得的渴望。
又觉得自己像是一款迷药,逐渐滋生皇帝妄图拥有的欲望。
“来人。”皇帝突然转身,“传朕口谕,将毓秀宫收拾出来,赐予七皇子妃居住,没有朕的允许,旁人不得随意打扰。”
皇帝身边的人如今都是吉和安排的,见他只是下了这道口谕,不是要对东宫动手,便顺应形势应下来。
沈静惊愕抬头,这份殊荣来得太突然,她一时忘了谢恩。
“怎么?不愿意?”皇帝睨她一眼,“还是说,你不愿同淑妃分开?”
“儿臣叩谢陛下恩典!”沈静慌忙跪下,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她成功了,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她终究只是借了别人的影子才得到这一线生机。
墨将时站在一旁,温声提醒皇帝太后还在等着。
皇帝脚步动了动,目光却穿透她落在某个虚幻的身影上。“起来吧。”
他语气缓和了些,“你与环儿的婚事既已定下,朕自然不会亏待你。只是…”
“学的不像就不要学了。”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沈静脸上血色尽褪……原来她的刻意模仿,皇帝看得一清二楚。
“儿臣…遵旨。”她艰难地应道,只觉得到处都是难堪。
皇帝似乎满意了,转身欲走,却又在几步外停住。“对了,”
他没有回头,“你的琴艺比她差远了,以后别再弹《梅花三弄》。”
沈静僵在原地,直到皇帝和墨将时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自己跟前,她才瘫软在地。
春桂急忙跑来扶起她,却发现自家主子在笑,笑容恐怖骇人,像是没有灵魂的空虚。
又是这样……沈静恨恨想着,为什么这些男人明明能被她第一眼惊艳到,但又在看清了之后就转化为对她的嫌弃呢?
难道她就真的比不上陆青黛吗?
“郡主?”
“回吧。”沈静被春梅扶着站起来,冷嗤了声,“去收拾东西,我们今日就搬去毓秀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