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镜像嘴角勾勒出一抹邪笑。
常小鱼眼前的世界瞬间扭曲,那些肉壁上的褶皱仿佛变成了巨大无比、不断翻动的书籍,散发着墨水的臭味;脚下的潮湿岩石闪烁着矿石般冰冷锐利的光泽;就连他剧烈的心跳声,都仿佛化作了一串串滴答作响的、冰冷生硬的符文在眼前飞舞。
一种被彻底分解、被剥开、被标注注释的虚幻感猛烈撕扯着他的认知!他感到自己的存在正在被贪婪的目光一寸寸解剖、测量、钉死在标本架上。
贪婪!
那是伪装的贪婪。
“滚!”常小鱼怒喝一声,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剧烈的刺痛和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瞬间涌入口腔,这原始的痛感冲散了一部分扭曲的幻象,让常小鱼明白了对付这种幻象的办法。
他眼中厉色一闪,“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滚!这条路没人能阻挡我!”
尔后,常小鱼不再看那优雅微笑的镜像,也不再关注那些闪烁的惨白光晕和扭曲的幻知符号,他将全部心神贯注在脚下湿滑粗糙的触感、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腐朽气息、以及身体里每一处肌肉撕裂般的酸楚上。
专注于真实的体感,专注于当下这个唯一不被贪婪定义的时刻,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迈开步子,坚定地、甚至是略显踉跄地,一步一步,向前!踏入更深沉的黑暗!
两者的脸颊越来越近,当鼻尖触碰到一起的瞬间,贪婪镜像从实质变为虚幻,直至常小鱼的真身穿过他的身体。
身后那具幻象,如冰消融。
贪婪镜像脸上的完美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清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冰冷的声音,“固执的样本,可惜了……”
后边的话没说完,贪婪镜像的身影也随之淡化,化为一缕缕闪烁着冰冷光泽的银灰色细丝,悄然钻入脚下的纹理。
黑暗如同凝固的帷幕再次降下,唯有前方一点微弱但极其稳定的金光刺破沉重,像黑暗大洋中的灯塔。
露比看得出,常小鱼的精神已经耗费巨大了,他的情绪波动的很厉害,因为每一具幻象出现时,表面上看起来是两人的对话,实际上是常小鱼与真实的自己在大脑中进行着天人交战。
这种自己与自己的碰撞,是最伤人的。
当初常小鱼与毒蘑菇,裴玄生等人理论的时候,也不见得有多累,但如果要一个人利用自己的观点来打败自己,这无异于自己与自己博弈,这是一个不断确定,再不断推翻的过程,非常伤神。
“小鱼哥,要不算了吧……”露比在后边喊道。
“不,我一定要看看心渊迷宫里,究竟有多少古怪。”
话毕,常小鱼咬着牙继续前行。
当他再次顺着一模一样的房间来到那片闪烁着金光的位置之时,几乎要耗尽体力了。
同时,第四个镜像早已站在那里,如同雕塑,身姿挺拔,目光直视前方,透出不可动摇的坚定与纯粹,如同出鞘利剑的锋锐。
他通体笼罩在一层薄而坚韧的金色光晕中——并非法力,而是某种纯粹信念的映射。
他存在本身,就仿佛一道标杆,一道规则,一种无法忽视的审判。
正义的面容肃穆庄严,开口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回响,直刺心魄,他第一句质问就直指核心,“你为何而来?”
常小鱼沉思片刻,“为了天下!”
“天下……”
“那你知道,我是谁?”
常小鱼摇了摇头,“不知,但你如果拦住我,我将会不惜一切与你决战。”
“尽管你打算不惜一切与我决战,但我仍然要告诉你,你无法战胜我。”
常小鱼一怔,难道这是力量镜像?
自己使出多大的力量,他就能拥有多大的力量,说到底还是自己与自己博弈?
但感觉上不太对,因为这个镜像常小鱼,非常正派,一脸的正义,且不苟言笑。
常小鱼问道:“你是力量,还是……”
“力量?”正义镜像微微昂首,金色的目光如利剑般审视着他,“力量的尽头是什么?是私欲?是复仇?还是……更大的毁灭?”
他指向脚下的黑暗迷宫,也仿佛指向常小鱼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为了你的力量,有多少人因为你前进的脚步而被抛下?因你的选择而踏入不归的歧途?你曾并肩的伙伴,那位身在异国他乡的张志东……他为何而死?他的牺牲,是被铭记?还是成了你攀爬更高之路的、被遗忘在血污泥泞里的一块踏脚石?”
“韦峰呢?你成为了天下人传唱的大英雄,他却被活活打死,你觉得你让他享受了万世香火,可这是他想要的吗?”
“田中莉娜呢?你本打算利用她引出船山家族的仇家,结果她却替你而死。”
“船山美子呢?在你整合东瀛的过程中,一个这么爱你的姑娘,最终也是替你而死。”
“你的每一次强大,是否都伴随着责任与人性的沉沦?”
这个镜像常小鱼太严厉了,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常小鱼的心防上,让常小鱼如坐针毡,心神大乱,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韦峰兄弟……”常小鱼轻声念着,脑海中也回想起了韦峰的容貌,蓦地,那张倒在血泊中的脸瞬间清晰起来,一股尖锐的愧疚感和自我怀疑如同毒蛇噬咬着常小鱼的神经!
是啊,如果自己够强?如果自己选择不同?如果自己停下……
不对!
这念头刚一冒头,常小鱼猛地抬头,眼中有挣扎,更有被激怒的凶光!
“力量没有原罪!弱才是!”他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屈的狠劲,像受伤的头狼在咆哮。
“韦峰……他宁死也不愿低头,是我还不够强!才没能抓住那丝希望!你想让我止步于此?沉沦在悔恨里?成为和你一样只会空谈正义与指责的无用之像?!”
常小鱼明白了,这不是力量镜像,而是正义镜像。
他眼中的血丝清晰可见,“古往今来,哪有百分之百绝对的公平正义,在前进的道路上,流血牺牲在所难免,我不想杀任何人,谁也不想死,但为了更多的人,我必须这么做!”
“你的正义是懦夫的裹尸布!我的力量,终将覆盖这片绝望的黑暗!”
迎着正义镜像那威严审判的目光,常小鱼再次迈步,每一步都似乎要踩碎脚下那金光的幻影!
金光剧烈摇曳,发出类似琉璃碎裂般的哀鸣般回响,正义镜像那挺拔的身影剧烈波动,金色光芒忽明忽暗,仿佛某种信仰正在崩塌。
他没有愤怒地反驳,只是死死盯着常小鱼决绝的步伐,最终,他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神情,或许是悲哀,或许是……释然?
他那金色的、如同信念凝聚而成的身体,在剧烈的能量不稳中,“啪”一声脆响,碎裂、溃散,化作无数金色的流萤,盘旋、闪耀了瞬息,随后如同被黑暗吞噬的星辰,彻底熄灭、消蚀殆尽,只留下一片比之前更纯粹、更浓重的黑暗,以及一扇若隐若现的、散发微弱流光的门扉轮廓。
“出口?”常小鱼回头看了一眼露比,露比却默不作声。
彻骨的疲惫和重伤般的痛苦如潮水般再次冲垮防线,常小鱼几乎是踉踉跄跄、手脚并用地扑向那隐约的门户轮廓,距离在缩短,五十步,三十步,十步……
光芒如此接近,带着外面真实世界的气息,就在他即将触及门扉的边缘时,第五个镜像出现了,甚至不需要新的菌光勾勒,如同水汽凝结般,无声无息地、慵懒地倚靠在了门框上方的冰冷石壁上。
他的衣着随意而舒适,眼神迷离而惺忪,嘴角挂着一丝永远睡不醒的、万事无所谓的懒洋洋微笑。
比起常小鱼此刻的狰狞狼狈,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令人骨头发软的宁静安逸气息。
“急着走呀?”怠惰的镜像声音拖得老长,带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催眠感,“外面有什么好的?打打杀杀,勾心斗角,永无宁日,对不对?”
“你看东瀛,多少人为了权力金钱拼杀,你看看东南亚这片土地,为了钱把人当狗来养,啧啧,这个世界呀,不值得。”
他微微侧过头,那慵懒的目光仿佛能洞察人心深处的角落,“看看你,伤得重不重?累不累?痛不痛?”
他的声音像羽毛挠着心尖,带着说不出的体贴和诱惑,这让常小鱼想不明白,这个镜像到底是什么?他有过这样的性格吗?
“你是谁!”常小鱼喝问道。
镜像眯眼笑道:“我是谁不重要,停下歇歇吧,在这里多好,没有争斗,没有背负天下人的命运,也不必再被任何人期待或者指责,对不对?”
“你呀你,为了天下人,付出了那么多,可总有人不理解你,总有人骂你,你崇敬的老师不也是这样吗?他暮年为了底层人发动最后一次冲锋,结果呢?多少人年少无知时诋毁过他。”
“你说的很对呀,这世上哪有百分之百绝对的公平正义,只有相对的,只有为大多数人而努力的公平正义,在这个过程中,流血牺牲在所难免,说的多好嘛。”
“可是,有人理解你吗?”说这句话的时候,镜像常小鱼一脸玩味的神情,盯着真身常小鱼。
蓦地,常小鱼眼眶湿润了,这里边的委屈,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镜像常小鱼打了个软绵绵的哈欠,似乎连说话都嫌费力气,“做个梦不好吗?梦里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嗯,韦峰会复活,张志东也会复活,什么心渊迷宫,什么神骨祭坛,何必去争那虚无缥缈的真实呢,都是人间一场梦,不要那么较真啦。”
这声音深沉缠绵,像温水包裹住灵魂,常小鱼向前冲的身体像灌了铅一样,猛地沉重了下去。
一个清晰的、充满诱惑的念头炸响——是啊,太累了,歇一下吧,就一下!只要停下脚步就能解脱,梦里一切圆满……
倦意!
从未有过的蚀骨倦意如同千万只小手从脚下的黑暗淤泥中伸出来,拼命地拉扯着他疲惫到灵魂深处的身体,眼皮变得有千斤重。
之前对抗怯懦残留的冰寒、遭受暴怒镜像打击后残留的剧痛、被贪婪镜像撕扯认知后的眩晕、被正义镜像质问灵魂后的愧疚,所有这些被强压下去的负面感受,此刻在安逸的诱惑下无限放大、清晰!
它们化作低语,“放弃吧,太苦了,留下来……”
常小鱼的膝盖不受控制地开始弯曲,身体的防线在极致的懈怠诱惑面前濒临崩溃,他太渴望那无需挣扎的梦幻泡影了。
“放弃……放弃……放弃……放弃……”无数的回响交织在耳畔……
“小鱼哥!”露比眼看常小鱼就要跌倒,实在忍不住喊了一声。
常小鱼猛地一颤,回头看了一眼露比,再回过头来看向镜像,虽然他依旧疲惫。
“不。”
一声微弱的、却如同金铁交击的斩钉截铁之声,从常小鱼低垂的双眸中挤出。
他猛地抬起头,血丝密布的双眼几乎瞪裂,疲惫如同实质的潮水依旧包裹着他,但眼底深处,却有一簇名为不甘的火焰在疯狂燃烧!
那不是愤怒的狂暴,不是贪婪的索取,也不是正义的责任,那是刻入骨髓最深层,支撑他走到此刻的最低微、最本质的东西——人要活出自己的价值,哪怕只剩一口气!
“假的!这里都是假的!”常小鱼嘶吼道,声音哑得几乎破碎,“梦里什么都不会改变,真实的血,真实的骨,真实的痛苦,还有那些真实的人,他们还在等着我!”
他剧烈地咳嗽着,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身体摇晃如风中残烛,却无比坚定地,对抗着那千钧倦意,一寸寸抬起如同被巨钉钉在地上的脚。
他喉咙里发出含混的低吼,强行撑着疲惫的身躯朝着门的方向走去,“就算是跌倒,哪怕爬,我也要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