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岳父一家后,夜色已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王建国一家和王爱国夫妇也要走了。
可惜他们的小棉袄现在正在房间里玩得正乐呢。
“哎,走吧,这天也冷,就让她们在这歇着了。”
“是啊,走吧!”
北风刮得更紧,卷着地上的尘沙和零星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风中摇晃,勉强照亮脚下坑洼的砖地。
“走回去得了,没几步路,正好消消食。”
王建国哈着白气,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
王爱国看了眼身旁挺着大肚子的李淑兰,又望了望黑黢黢的胡同深处,眉头皱了起来。
王建军从屋里拿着车钥匙走了出来。
“爱国,开车送你们。淑兰这样子,走夜路不安全。”
他又道:
“大哥,这车坐不下这么多人,你们走回去,行吗?”
“行行行,我们正好走走,暖和暖和。”王建国连忙点头。
王爱国松了口气,赶忙搀扶着李淑兰,往停在胡同口阴影处的车子走去。
王建军拉开后座车门,王爱国先把李淑兰扶上去坐稳,自己才侧身挤进去。
车子缓缓驶出猫儿胡同,拐上街道。
很快到了小巷子胡同。
车子在一处并排的两个院门前稳稳停下。
两个院子只隔着一堵斑驳的砖墙,门对门。
“到了。”
王建军熄了火。
王爱国先下车,回身小心翼翼地把李淑兰搀扶出来。
“二哥,进屋坐会儿?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再走?”
王爱国搓着手问。
“不了。”
王建军摇下车窗:
“你们赶紧进去,别让淑兰吹着风。早点歇着。”
他的目光在李淑兰脸上停留了一瞬。
“淑兰,多注意。”
“哎,谢谢二哥。”
李淑兰连忙应道。
王建军点点头,重新发动车子,调头离开。
王爱国站在院门口,直到尾灯的红光彻底看不见,才转过身,仔细搀扶着李淑兰。
“慢点,门槛。”
隔壁,王建国一家也刚刚走到自家门口。
秦玉莲正从一串钥匙里找出对应的那一把。
“嘶,这天怎么突然这么冷,冻死了!”王胜利缩着脖子跺脚。
王皓东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催促道,小脸冻得通红。
“催什么催,这不正开着呢。”秦玉莲打开锁,推开木门。
两边的院门几乎同时关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一墙之隔,两个小院各自沉入了冬夜的怀抱。
王爱国家里,炉火重燃。
一进屋,虽然炉火已封,但泥坯炉灶和土炕还积蓄着白日的余温。
王爱国反手插好门闩,立刻去捅炉子。
很快,蓝色的火苗蹿了起来。
橘红色的光晕扩散开来,驱散了寒气。
“快坐下,缓缓。”王爱国倒了半杯热水递给李淑兰。
李淑兰在床边坐下,接过缸子。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今天可真是热闹够了,孩子们怕是高兴坏了,晚上该睡不着了。”
王爱国脱了棉袄,露出洗得发白的保卫科工装,在炉边坐下。
“热闹点好。
雯雯是二哥的心尖肉,菲菲瑶瑶那也是咱老王家的宝贝疙瘩。
一年就一次生日,凑在一起过,二哥乐意张罗,孩子们高兴,比啥都强。”
李淑兰看着跳跃的火苗,轻声说:
“那蛋糕……我听说‘老莫’的,不光贵,还得有专门的糕点票,不好买。
二哥怕是费了不少心思,托了人情。”
王爱国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二哥总有他的办法。他对孩子们,那是真上心,舍得。”
又道:
“要没二哥,我自己就是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省。
也得想法子给孩子们弄点甜的,过个像样的生日。
咱们家的孩子,不能亏着。”
炉火又“噼啪”响了一声。
李淑兰换了个话头:
“我看你跟二哥……感情是打小就这么铁?比跟大哥还亲厚似的。”
王爱国目光投向炉火,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
“铁?”
他重复了一下这个字。
“我打记事儿起,就是二哥的尾巴。他比我大不了多少。
个头高出我一截,在我眼里,简直无所不能。
上树掏喜鹊窝,下河摸鱼,做弹弓打麻雀。
后来跟师傅学了艺,他也偷摸教我,走哪都是他带着我。”
他停了停,拿起炉钩子拨弄了一下炉火。
“后来,他说要去当兵。”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那会儿……才多大?十一?十二?根本不懂什么叫当兵,什么叫打仗。
就知道二哥要走了,要去一个很远很远、听说会死人的地方。
感觉天都要塌了。”
他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的恐慌。
“我抱着他的腿哭,死活不撒手,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裤腿。
爹气得脸色铁青,把我拎起来,照着我的屁股就抽,一边打一边吼:
‘你哥是去保家卫国!是光荣!
你哭个屁!拖后腿!’……屁股上火辣辣地疼,我才松了手。
虽然爹说是恼我,但我也知道爹娘心里不好受。
那时候家里穷,我们哥仨又吃的多,二哥听说……所以……”
屋里很安静,只有炉火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二哥走了以后。”
他的声音硬了起来:
“村里有些吃饱了撑的闲汉,开始嚼舌根。
说什么‘战场上子弹可不长眼’、‘去了就怕是回不来喽,可惜了后生’……
我听见就火冒三丈,觉得他们那是在咒我二哥。
为这个,我没少跟人打架。”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
“有一回被开了瓢,血流了一脖子。
回家我娘看见,吓得脸都白了,一边哆嗦着用草木灰给我止血。
一边掉眼泪一边骂我。”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可我不后悔。
谁让他们嘴贱,咒我二哥?该打!再来一回,我还打!”
李淑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丈夫放在膝盖上的手。
“后来,二哥真回来了。”他的声音瞬间轻快明亮起来。
“不光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精神头还更足了。
而且,他还带着……把咱们一家全从那个不待见我们的村子带出来了。
进了这四九城。落了户口,找了正经工作,安了家,扎了根。”
他反手握紧了妻子的手,眼神认真:
“淑兰,我今天能穿上这身保卫科的制服,能在轧钢厂有份体面又安稳的工作。
能认识你,娶你进门,能在四九城里有个自己的窝……
没有二哥,我王爱国现在指不定还在哪个山沟沟里,面朝黄土背朝天。
刨那几亩靠天吃饭的薄地,或者……
成了个游手好闲、遭人白眼的二流子。”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二哥对我,不光是哥哥。”
炉火烧得正旺。
或许是觉得说这些有些不合时宜。
王爱国想起晚饭时妹妹爱佳跟姑嫂几个悄悄嘀咕的话,连忙转移话题道:
“对了,斌斌和芮芮快周岁了吧?
刚刚佳佳是不是跟你商量这次何芮何斌满月的事情?”
李淑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是啊,爱佳也很苦恼。
何武老家除了他这么个大学生,又是双胞胎。
满月、周岁是顶大的事,该回去好好热闹热闹。
可这大冷天的,孩子才这么点大,身子骨嫩。
坐长途车,一路上颠簸折腾,风吹寒侵的,我真怕孩子受不住。”
她又道:
“佳佳跟我们商量了好几回,我也觉得悬乎。
她说,要不就在四九城,请两边走得近的亲戚,摆上一两桌。
大家聚聚,给孩子过个周岁,意思到了就行。”
叹了口气:
“就是不知道何武那边怎么想?说好要带孩子一起去他老家的。”
王爱国语气干脆:
“这有啥过不去的?死讲究!天寒地冻,孩子最要紧!
那汽车晃荡一路,大人都不舒服,何况吃奶的娃娃?
万一路上着了凉,感了冒,引发个肺炎什么的。
这大冬天的,上医院都麻烦,那才是天大的事儿!”
他拍板道:
“就在四九城办,清清爽爽吃顿饭,安安稳稳的,挺好!
到时候咱们都去,多封点红包,也给孩子们添添喜气!”
李淑兰心里踏实了大半:
“也是,孩子平安比啥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