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希拉不得不承认，纵使时光悠悠流转多年，如此热闹喧腾的戏码，她仍是头一回见。
心底自知这般评判稍显刻薄，可眼前轮番上演的荒诞与滑稽，分明与吟游诗人传唱的欢乐喜剧如出一辙，处处透着令人忍俊的戏剧性。
贾希拉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觉得现在还是不要插入小情侣的矛盾中比较好。
阿斯代伦凝视着递到眼前的匕首，伊蒙手上沾染的血珠正沿着刃身缓缓凝聚，都没来得及滴落。他唇角扯出一抹自嘲又凄然的笑，声线染着苍凉：“我刚刚的样子是不是特别可笑？”
伊蒙握着匕首的手猛地顿在半空，瞳孔因惊诧而微微收缩，阿斯代伦自嘲的笑一瞬间把他给打懵了。
“等等——”龙裔的尾巴烦躁地拍打着地面，鳞片摩擦声在空旷洞穴里格外刺耳。他这才惊觉自己仍保持着递刀的姿势，掌心的血迹已浸透挂在手上的衣服布条，在匕首柄上洇出暗红的纹路。
卡扎多尔在脚边发出含糊的呻吟：“该死的，从我身上下去……”
伊蒙下意识又加重了脚上的力道，吸血鬼的肋骨在龙裔沉重的践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却根本比不上此刻他混乱思绪里此起彼伏的轰鸣。
“我不是要让你杀了卡扎多尔！”伊蒙突然意识到可能是阿斯代伦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龙鳞覆盖的大约是耳尖的位置泛起一片微红。
他手忙脚乱地将匕首插回腰间，尾巴却比脑子更快地卷住了几步外的卡扎多尔法杖：“我的意思是，接下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无论是代替卡扎多尔还是选择别的道路，我都——”
伊蒙的解释并不能让阿斯代伦好受一点。他看着在伊蒙脚下连挣扎都做不到的卡扎多尔，突然觉得自己简直可笑极了：“我这一路都在警告所有人，卡扎多尔是一个强大的、恐怖的存在。我无数次想要从他手中逃脱，可都失败了。我刚刚甚至在劝你离开这里，哈！”
阿斯代伦的笑声卡在喉间，像被戳破的血囊般发出湿漉漉的呜咽。
他踉跄着跪倒在地，看着卡扎多尔那具扭曲的躯体正像条被踩烂的蜈蚣在伊蒙脚下抽搐。
阴影在他眼眶下投出青黑的瘀痕，映着龙裔脚边一滩尚未凝固的血渍，恍若他几百年来浸透月光的噩梦具象化。
“你知道他用多少种方式碾碎我的反抗吗？”苍白的手指突然死死攥住伊蒙的脚踝，阿斯代伦仰起脸时，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用烧红的铁棍烙穿我的脊椎，把我的心脏掏出来泡在银罐里，甚至让我亲手杀死那些试图救我的——”
他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结果呢？”沾满血污的手猛然指向蜷缩的吸血鬼，“他现在连指尖都动不了！你就这么——”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哀鸣，“就这么把他拖出来了？”
龙裔的尾巴开始烦躁地拍打着地面。听到阿斯代伦更加详细的过往、看到那双原本好看明媚的眸子中染上无尽的绝望，这让伊蒙非常想立刻就送走脚下的卡扎多尔。可他还是耐着性子在听，他直觉自己不能打断阿斯代伦的嘶吼。
哪怕阿斯代伦的指甲正深深刺进自己小腿，血珠顺着银色鳞片缓缓滑落，在黑暗中划出细小的光痕。
那双手颤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却又固执地不肯松开，仿佛抓住的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引诱你、讨好你，甚至学着用你喜欢的方式——”阿斯代伦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甚至有血沫从嘴角溢出，在下巴凝成猩红的丝线，“可原来根本不需要这些！只要你随便踩两脚，他就——”
他突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我算什么？一个被虐待了两百年的小丑？我在之前甚至还担心你的安危！！！”
两百年时光在阿斯代伦灵魂深处种下的，是淬毒的荆棘与锈迹斑斑的枷锁。
那些被卡扎多尔伤害、惩罚的时刻，都化作了不可撼动的深渊领主，盘踞在他每一根神经末梢。
直到此刻，当卡扎多尔轻易就被伊蒙打败时，阿斯代伦就仿佛突然听见自己精神世界的支柱轰然倒塌的声响。
铁锈味在舌尖蔓延，银罐的寒光在视网膜上灼烧，这些被岁月腌渍的记忆突然变得荒诞可笑。
他仿佛看见自己无数次在月光下蜷缩成虾的模样，用指甲在石墙上刻下逃生路线，随后一次又一次被吸血鬼抓回来，被痛不欲生的折磨着。
然而造成这一切的卡扎多尔，甚至在伊蒙手中撑不到三个回合。
这种认知撕裂带来的眩晕感，比卡扎多尔任何一次毒打都更让他颤栗——原来那些被鲜血浸透的噩梦，他怎么都挣扎不出来的深渊，不过是他人随手就能撕开的蛛网。
如果盖尔老师在这里的话，他会以专业的角度告诉伊蒙，阿斯代伦目前这种情况属于认知失调引发的自我认同崩塌。（对，他就是这么博学且涉猎广泛。）
可他不在这里，所以伊蒙只能用自己最直接的态度去面对哭泣的阿斯代伦。
卡扎多尔在脚下发出含糊的哀号，伊蒙却觉得这声音遥远得像是从深海传来，他听不清别的，眼中、耳中全部都是阿斯代伦。
他一见钟情的爱人。
他望着阿斯代伦颤抖的脊背，突然一脚将卡扎多尔踢开（他狠狠撞上了摆放在中间的棺材上），随后单膝跪地，将阿斯代伦冰冷的双手按在自己滚烫的胸膛上，那里跳动着属于龙裔的、永远沉稳的心脏。
“你在害怕什么，阿斯代伦？”伊蒙的尾尖扫过阿斯代伦的后腰，龙裔特有的瞳孔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本该是冷血爬虫类特有的噬人凶光，此刻却流转着熔岩般温暖的光，将阿斯代伦颤抖的躯体笼罩在火焰般的光晕里。
“我害怕黎明刺破窗帘的第一缕光，”他的指甲深深掐进伊蒙的皮肤，喉结剧烈滚动，两百年间被铁棍烙穿的脊椎突然传来幻痛感，“害怕月光在地板上投出的裂痕，害怕每一个被我哄骗到巢穴的牺牲品眼中的神情。”
眼泪顺着脸颊落下，他笑得难看极了：“你知道吗伊蒙，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我也会心软，我放走了一个精灵男孩，那个有个亚麻色卷发的男孩迷了路，他的竖琴弦上还缠着野蔷薇。”
“他还没有成年，他有动听的嗓音和美丽的容貌，他就像一个刚刚接触外界的雏鸟，说要为我唱支新学的情歌......我心软了，我放任了他离开，然后空手回去见了卡扎多尔。”
阿斯代伦的声音颤抖着，嘶吼着，“然后我就被拖进了棺材里，泥土混着腐叶，一铲又一铲盖上来，暗无天日。我用指甲疯狂抠着棺壁，指甲断了，血肉模糊，嗓子喊到撕裂，可回应我的只有死寂，只有无边的死寂！”
他猛地抬手，掩住自己的脸，像是要把那些记忆狠狠压下。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心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仁慈！我甚至害怕面对自己，害怕看清我为了活下去，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抛弃了所有的善良，所有的底线，亲手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连我都厌恶的怪物！”
伊蒙静静凝视着阿斯代伦，此刻的阿斯代伦仿若一只受伤后惊恐万分的小动物，无助地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伊蒙高大壮硕的身躯矗立在侧，足以将阿斯代伦完全笼罩，投下的阴影好似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他动作轻柔地重新牵起阿斯代伦的手，那双手在他掌心微微颤抖。
“你不必再担惊受怕了，亲爱的。”伊蒙低声呢喃，另一只手轻轻抚上阿斯代伦柔软的发丝，一下又一下，满是安抚，“他如今已不值一提。取而代之，成为真正的吸血鬼领主吧。到那时，再没有什么能让你落泪，再没有什么能叫你心生恐惧。”
伊蒙语调平稳，神色冷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全然未意识到，自己这番话，已然随意决定了七千多人的生死命运。
这可不是她想看到的戏剧。
贾希拉脸色一变，随即就要上前阻拦，要知道他们身上可还有和古尔人的约定，然而下一秒她就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无形的屏障包围了整个平台，她们被阻拦在外了——就像巴尔神殿上奥林干的那样。
他可是和奥林出自同一个地方，奥林会的他当然也会。
阻止了别人来打扰，伊蒙顺便还上了一道静音咒，他的视线从未从阿斯代伦身上移开，目光坚定而炽热，“我会帮你的，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做到。”
阿斯代伦的呼吸不自觉地放缓，像是生怕打破这份奇妙又陌生的宁静。他仰头凝视着伊蒙那双鲜红如血的眸子，一瞬间，心底竟涌起一丝荒谬的怀疑——伊蒙是不是对自己施展了魅惑魔法？
不然为什么一个早已死去的衍体的心在这一刻跳得如此慌乱，为何会对眼前之人说出的话，毫无保留地选择相信。
“你以为我傻吗？你以为我会允许其他人篡夺我的位置，念出祷文，然后在我的地盘飞升？”
沉浸在黏糊糊氛围中的两人，冷不丁被一阵尖锐刺耳、满含嘲讽的声音打破了平静，他们迅速循声望去，脸上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只见卡扎多尔正狼狈地靠在棺材边上，身躯摇摇欲坠，全身多处骨折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痛苦的抽搐。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费力地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狰狞笑容，像是要把世间所有的怨毒都凝聚在这一抹笑里，给眼前的两人送上最恶毒的诅咒，“我刻在你肉体上的符文把你和7000个灵魂跟仪式绑定在了一起。只要完成它，那些承载着伤痕的人就会被献祭——其中自然也包括你。”
卡扎多尔费力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好似破风箱般的声响，脸上的恶意愈发浓烈：“我的孩子，瞧瞧你现在这副窝囊样，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怎么，又找了个新靠山，就觉得自己有底气了？可骨子里你依旧是那个胆小如鼠、懦弱无能的废物，永远都摆脱不了被我拿捏的命！”
伊蒙胸膛剧烈起伏，深深吸气，试图压抑怒火，可每一口呼出的气息，都裹挟着难以遏制的暴躁。
他在心里怒骂：“你妈的，忍个屁！老子连对父神都没这么窝囊过！叫叫叫，你一个吸血鬼在这里学什么狗叫！”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旁的阿斯代伦，目光中满是坚定与决然，伸手温柔抚上阿斯代伦的脸颊，沉声道：“来吧，亲爱的。是时候做个了断，献祭他，让他尝尝自己设下的恶果，我倒要看看，当这场他引以为傲的仪式用到他自己身上时，他那恶心的笑容，还能不能挂得住！”
阿斯代伦伸手接过法杖和匕首，他看着脸色突然变得僵硬的卡扎多尔，倒是没有急着去他身上刻符咒，而是看向伊蒙，“你清楚一旦启动这个仪式意味着什么，对吧？”
阿斯代伦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沙哑，“之前我们在城堡里看到的那些人，都会在仪式中丧命。还有我们和古尔人达成的约定……该如何收场？”他眉头轻皱，紧盯着伊蒙，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中找到答案 。
他是知道伊蒙在来之前就用渡鸦通知了古尔人的，要是杀死了那些孩子，岂不是出门就要和古尔人对上？
伊蒙歪了歪头有些不解，“我不在乎他们，我只在乎你的想法，再说他们早就死了，我为什么要去在乎他们的后果。”
“那些孩子早就是卡扎多尔的祭品了，”伊蒙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捧住阿斯代伦的脸，鼻尖亲昵地蹭过对方颤抖的睫毛，嘴角带笑，“而你...是我从九层地狱抢回来的月亮。”
在九层地狱的深处，我奋力前行，
与恶魔和黑暗抗争，为了你，我的月亮。
用沾满鲜血的手，抓住你苍白的光，
将你带回这个世界，在我的视线中闪耀。
你是我无尽黑夜中唯一的星辰，
那温柔的光辉驱散我内心的恐惧。
穿过混乱与痛苦，我找到了路，
紧紧握住你，永不让你动摇。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你是我最甜美的梦，
那珍贵的礼物让我的心绽放光芒。
无论未来会有什么在等待，
有你在我身边，我将永远面对一切。
伊蒙想不起来是谁给他念的这段诗歌了，可记忆就在这个时候浮现出来。
没错，阿斯代伦就是他抢来的月亮。
“亲爱的，你简直比我还会说情话，”阿斯代伦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有你在我身边总是让人安心。”
阿斯代伦眼眶泛红，猛地松开手中法杖，“哐当”一声，法杖砸落在地。
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却又以一种决然的姿态，死死握紧伊蒙递来的匕首。
“去死！”一声怒喝，他高高扬起手臂，紧接着，寒光一闪，锋利的匕首裹挟着无尽恨意，直直捅进卡扎多尔的心脏。
沉闷的皮肉割裂声传来，阿斯代伦却像是毫无察觉，一刀接着一刀，疯狂地刺下去。
“你也有今天！”
“这是你欠我的！”
每刺一刀，都伴随着一声怒吼，那声音里有对过往被囚禁、被折磨的恐惧，有长久以来被压迫的愤怒，更有无数孤独黑夜中积攒的委屈，此刻，全都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着宣泄而出 。
卡扎多尔的身体在利刃下不断抽搐，鲜血从伤口汩汩涌出，溅落在阿斯代伦的脸上身上，可他仿若未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捅刺的动作，似要用这疯狂的举动，彻底将过去的阴霾和痛苦埋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