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惊天噩耗如飞蝗般席卷整座神京城,朝野毛骨悚然,京师百姓纷纷哄抢粮面熏肉,接着栓门闭户,不敢踏出家门半步。
暴雨来临前,蚂蚁焦躁不安,成群结队地搬运食物,以堵住巢穴入口,等到雨后天晴再出来觅食。
在泱泱朝政面前,平头百姓就是蝼蚁,但蝼蚁也有生存之道。
连堂堂镇南王都能当街暴毙,这朝廷怕是要洪水漫天了!
宗人府怀着极度悲愤的心绪收殓尸身,将灵柩抬回殡殿,太后哀恸到近乎昏厥,趴在灵柩前抽搐不止,若非御医在旁,太后险些撒手人寰。
文武百官纷纷赶来殡殿,为首的内阁辅臣们怒不可遏,一人咆哮道:
“烈宗皇帝晏驾几日,临终前留下遗愿要照顾镇南王;太后娘娘亲下懿旨,朝廷护送镇南王返回封地!”
“谁大逆不道弑杀王爷?谁妄想让社稷沦为青史耻辱?”
“前人讽刺司马家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想我大乾朝如今没了礼法没了孝道,连晋朝司马家都不如了吗?”
首辅杨太岳振振有词,气愤到了顶点。
朝廷残暴到当街砍断亲王的脑袋,无礼无孝无秩序!!
众目睽睽之下,景德帝自远处急匆匆地跑来,一进殡殿便狠狠甩掉冠冕,趴在灵柩前悲恸道:
“痛失吾弟!”
“前失父皇,今见弟尸,命运对朕何其残忍!”
帝王哽咽低泣,恨欲发狂。
殿外群臣脸庞紧绷,今日誓要一个说法。
魏永忠跪伏在殿,颤声道:
“请万岁爷节哀,当街巡武铺检举,是青龙房镇抚使秦仲所为。”
景德帝双目猩红,厉声咆哮道:
“给朕押来!!”
只一刻钟,一身紫蟒被带到殿前。
景德帝发疯似地冲出来,抡圆了手臂狠狠给了一巴掌,接着抬腿将镇抚使踹翻在地。
秦仲不敢调转内气抵御,被打得皮开肉绽,嘴角鲜血淋漓。
他爬起来跪倒,声泪俱下道:
“陛下,恳请陛下莫伤龙体。”
景德帝脸庞狰狞,歇斯底里道:
“秦仲,你这条丧心病狂的恶狗!”
杨首辅霍然起身,不想见到君臣表演,直截了当问:
“秦仲,谁给你的命令?你若擅作主张,今日必诛九族!”
尽管三十六座悬山顶独立于朝堂之外,但他是内阁首辅,是画像高悬祖殿的存在,他执意要管到底,他完全有权力这么做。
“秦仲,说!”中枢重臣们义愤填膺。
今日能随意劈死烈宗皇帝最疼爱的嫡子,明日就能镇杀在场所有人!
秦仲自袖中取出罪证和公函,颤颤巍巍道:
“贾指挥使的命令,老臣不敢违抗。”
说罢递给魏永忠,后者上呈御览。
景德帝眼眶通红,因过于愤怒手腕都在剧烈颤动。
“陛下,臣欲一览。”杨首辅直接走了过来。
景德帝寒着脸甩过去。
杨首辅没有看罪证,只是看了一眼公函,苍老脸庞一瞬间变得极度难堪。
其余重臣纷纷凑过来,各个呼吸粗重,强烈的愤怒席卷胸腔。
无论什么时候,贾指挥使都不可能让秦仲插手秘事!
最可笑的是什么?
公函戳印都是裁剪下来再糊上去的。
就在这时。
尹皇后急急忙忙而来,先是进去祭拜灵柩,随后走出来看向陛下。
“说!”景德帝怒火熊熊燃烧。
尹皇后轻抿唇瓣,痛声道:
“贾指挥使给臣妾传来密信,说以往都是他悖逆不敬,此番愿处置镇南王,以换取陛下开恩,从今往后像一条忠犬般替陛下维护社稷安靖,他会把自己拴住,将长绳那一端让陛下轻轻攥住。”
“还........还让臣妾宽宏大量。”
说罢呈上一封密信。
景德帝粗略看了一遍,将密信丢在地上,雷霆震怒道:
“大逆不道泯灭人性的恶獠,现在还将朕污名化,朕从来都跟皇弟亲爱有加,朕今日才下旨护送皇弟返回封地啊!!”
诸公看向密信,字迹同贾指挥使一模一样。
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幕后主使就站在面前。
“陛下,这章印是怎么回事?”杨首辅指着公函一角。
景德帝悲愤交加,森然道:
“天底下,没有谁知道这头恶犬心里怎么想,现在企图对朕摇尾乞怜奴颜婢膝,不下罪己书也就罢了,竟然私自残害朕的皇弟!”
“亦如当初捏造罪名,在内阁衙门前诬陷朕的岐儿,岐儿那绝望的眼睛,朕是一刻都不敢忘!!”
话音落罢,殡殿外寂静无声。
帝王旧话重提,言外之意便是姜岐谋反一案,尔等皆参与廷议,都觉得姜岐谋反罪铁证如山,都是残杀皇子的一份子。
杨首辅莫名愤怒,重复问道:
“陛下,老臣只想知道,这章印是怎么一回事?”
景德帝掷地咆哮道:
“杨阁老应该去问贾奸佞!!”
“谁再同情贾奸佞,谁便是同伙!!”
说罢不容置喙道:
“传朕旨意,立刻昭告天下,贾环为了谄媚巴结皇权肱骨权势,因一己私欲残害镇南王,罪大恶极!”
“立刻剥夺其锦衣卫指挥使的职权。”
“剥夺定国公爵位!!”
“拆掉荣国府、宁国府匾额,整族贬为庶民!!”
“贾氏男丁女眷尽诛,凌迟而死,世世代代都要在地府为奴为婢,暂且看管,择日执行!!”
说罢带着皇后走进殡殿,殿门轰隆隆紧闭,将衮衮诸公隔在外面。
群臣内心感到一阵冷意。
他们不由得想起民间一句粗鄙之言。
当婊子立牌坊。
坏事做尽,又要落个好名声。
陛下根本不在乎庙堂臣子怎么想!!
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操作,先是控制京营再铲除威胁皇权的镇南王,又能名正言顺地屠戮贾环,将一切罪责推在贾环身上。
在天下百姓和后世眼里,秦仲作为第一镇抚使,本就应该听从指挥使命令,所以秦仲执行任务合情合理。
有贪墨军银的罪证,加之镇南王“反抗”,以“贾指挥使”的强势霸道作风,是极有可能当场格杀。
理由也能服从,陛下唯我独尊威压天下是大势,贾环为了保住荣华富贵,摇尾乞怜是很正常的,况且向帝王求饶根本就不丢人。
陛下目的达到,里子面子都有了。
“陛下,朝政不该如此!”
杨首辅声泪俱下,摘下玉带伏阙低泣,最后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脱掉官袍。
回京是贾指挥使的选择,一个伟大的枭雄选择纵情燃烧,轰轰烈烈的死亡,壮烈殒命永远值得钦佩。
可陛下怎么做的?
残杀亲弟,栽赃功勋!用拙劣的借口命令整个朝堂成为瞎子哑巴。
试图抹去贾指挥使生前一切功劳声誉,死后遭到后世万众唾弃,同时让紫禁城上空乌烟瘴气!!
他不愿继续在朝堂做一个裱糊匠了。
看着首辅大人脱掉官袍的举动,群臣目光骇然,纷纷上前围住首辅,试图劝说。
杨首辅的能力有多强?
二十年来,双帝临空,政令不一的环境下,杨首辅还能游刃有余地制定益民政策,国库亏空至此,杨首辅总揽各部衙门调派银子,保障天下官吏的俸禄。
这个时代是不幸的,日月双悬照大乾。
但这个时代,同时涌出了贾指挥使和杨首辅这样的权力场人杰,这两人放在大乾青史上都能排进文武前二!!
贾指挥使身败名裂,死亡就这几天了。
如今杨首辅也要卸职,看样子对陛下所作所为彻底心寒。
殡殿内,景德帝听到动静龙颜暴怒,推开殿门沉声道:
“杨太岳,现在撂挑子,你就是无君无民的懦夫!”
“父皇初驾崩,朝中最大的奸佞还未引颈受戮,天下臣民人心惶惶,亟待内阁掌控局面,你怎么能逃跑?”
“你想让自己的仕途生涯以潦草丑陋收尾?今日卸职,你便是为臣者的耻辱,你便是社稷逃兵,原本属于你百年之后的‘文正’谥号,再也休想拿到!”
这烂摊子还需要杨太岳收拾,怎么可能允许他撂挑子!!
听到这话,杨首辅动作僵硬,随后悄悄咽下喉间苦涩。
群臣埋低脑袋,不敢表露丝毫情绪,可内心难免愤怒。
陛下站在道德高阁的顶点威逼杨首辅,一句社稷逃兵,一句死后文正谥号得不到,杨首辅怎么可能再卸职。
见杨太岳颤颤巍巍拿起玉带,景德帝松了一口气,又关住殿门,重新坐在灵柩旁。
杨太岳能力又强又知分寸,是最好用的臣子,岂能让他告老还乡?
“皇弟啊皇弟,你早该死了!!”景德帝注视着灵柩,脸庞上毫无哀色,只有胜利者的得意。
他根本不怕朝野非议,更不怕野史编排。
前二十年,他受够了憋屈!!
就因为一次仁慈,害怕背负弑帝弑父的罪名,让老东西借机攫取皇权,自己事事受阻。
原本还能忍受,可贾奸佞横空出世,让帝王达到受辱的地步,经此往后,他岂会再优柔寡断?
“那奸佞还有几天抵达京师?”景德问。
魏永忠恭敬笑道:
“回万岁爷的话,两天左右。”
景德帝笑容满面。
.........
九门提督官邸。
一众勋贵聚集一堂,王子腾高举酒樽,笑着道:
“这一杯,哀悼镇南王。”
诸多勋贵一饮而尽,脸上没有哀容。
从前他们跟镇南王关系莫逆,但从前是从前,如今他们可是当今圣上最忠诚的臣子。
王子腾内心感慨万千。
当街暴毙,尸首异处,何其凄惨呐!
北静王笑着说道:
“九门提督,陛下已颁布圣旨,朝堂也公示通告了,铲除三座国公府邸,贾氏族人贬为庶民。”
“之所以不立刻抄斩,也是为了先看到小畜生。”
“要本王说,咱们亲自带人夷平三座府邸,也算向朝堂表态,我们跟那小畜生誓不两立,借此博取陛下欢心。”
听到这句话,一众勋贵纷纷起身附和,而后又注视着忠靖侯史鼎。
其族人史湘云跟那些贱妇关系亲密,更别提老太太就出自史家。
史鼎情绪复杂,随后冷漠道:
“附从贼者,皆不可同情!!”
开玩笑,为了两个人让史家灭亡,可能么?
众人放下心来。
王子腾提议道:
“北静王,你先去跟魏公公说一声,由咱们夷平三府。”
说罢起身离去,回到书房。
书房里,贾宝玉王夫人神采飞扬,从太上皇驾崩那一天起,他们就乐得合不拢嘴,听到舅舅平安无事,更是鞭炮轰鸣!
“舅舅,这厮要碎尸万段了吧?”贾宝玉精神抖擞,说话的声音都轻飘飘的。
王子腾风轻云淡道:
“祖殿镇守,人间神明,一人一根手指就能摁死那头畜生,祖殿有足足八位!”
“整个紫禁城的大内高手,包括皇城禁军,五城兵马司,还有京营二十七万人,听说六边军镇也动身包围了。”
贾宝玉红光满面,随便拿出一个势力都能让世人窒息,全部加在一起,简直是神挡杀神,佛挡诛佛!
王夫人也听得目眩神迷,陛下如今能驱使的力量简直不能用恐怖来形容。
王子腾接着说道:
“宝玉,舅舅给你谋个差事。”
贾宝玉目光灼灼,随即又黯淡下来,痛骂道:
“杨太岳那老匹夫一句话,我终生不能科举不能再入仕途,吏部官员哪敢批准任命。”
王子腾意味深长道:
“一个最不可能的衙门。”
贾宝玉扬起大脸盘,神色无比迷茫。
王夫人尖声道:
“兄长,莫非是锦衣卫衙门??”
王子腾得意地打了个响指,斩钉截铁地说:
“宝玉,随舅舅入宫,定给你谋个差事!”
“舅舅要让你穿着飞鱼服回到贾府,告诉老太太和贾政,贾家麒麟儿究竟是谁!笑到最后的究竟是谁!!”
轰!
如天籁之音绽响。
贾宝玉面露狂喜之色,突然匍匐跪地,抱着王子腾袍腿喜极而泣道:
“舅舅大人,舅舅大人,您懂外甥内心最渴望的风光,外甥太想穿飞鱼服了!”
“因果轮回,终究是我贾宝玉风光了!!”
王子腾笑意盎然,拉起贾宝玉,两人火速离开九门提督官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