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房的灯亮起来时,烟火台石雕被照得暖融融的。
石头灶台上的葱油饼香、渔网石雕的水草腥、还有王婶新腌的酱萝卜味混在一块儿,倒比任何香水都好闻。
王建军知道,这烟火台还得接着刻——刻小马扎,刻收音机,刻那些藏在日子缝里的小物件,刻到石头都带着体温,刻到每个来看的人,都能在这儿找到自己家的影子。
王建军刻小马扎那天,特意把李叔那只瘸腿马扎搬到花房中央。马扎腿用粗铁丝绑着,铁丝锈得发褐,坐板的藤条断了两根,用布条缠得结结实实,看着寒碜,却透着股子过日子的韧劲儿。
“凡哥,你看这铁丝绑的结,得刻得歪歪扭扭的。”他举着刻刀在石头上比划,“李叔说这结是他自己缠的,当年铁丝不够长,硬拽着拧了三圈,手勒出红印子疼了好几天。”
林凡蹲在旁边给红壳收音机换电池,那收音机是李叔的宝贝,红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铁皮,喇叭网罩还破了个小洞。“你刻马扎腿的时候,记得把那道裂缝刻深点,”他拧着螺丝说,“李叔坐这马扎听戏,总爱晃腿,裂缝就是晃出来的,不刻深点不像。”
晓梅举着相机拍马扎的细节,镜头对着绑铁丝的地方:“这铁丝上的锈迹得拍下来,建军你照着刻,用褐色颜料调点石粉,准像。”她突然笑出声,“你看李叔坐马扎的样,背有点驼,腿伸得老长,脚还打着拍子,等会儿刻收音机旁边的小人,就得照这模样刻。”
李叔正坐在马扎上听戏,豫剧《花木兰》唱得震天响,他跟着哼“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跑调跑到十万八千里,腿还真跟着晃,马扎“咯吱咯吱”响,像在给他伴奏。“刻呗刻呗,”他眯着眼笑,“把我这跑调的样刻进去才好,让后人知道,听戏不非得唱得准,舒坦就行。”
王建军先刻马扎的坐板,藤条的纹路刻得疏密不一,断藤条上的布条特意刻出褶皱,像真的被人攥过无数次。“你看这藤条交叉的地方,”他往石头上抹了点黑颜料,“李叔总在这儿磕烟袋锅,积了层黑垢,得刻出来才对味。”
刻到马扎腿时,他费了不少劲,铁丝的螺旋纹刻了擦、擦了刻,总觉得不够拧巴。“凡哥,你来试试?”他把刻刀递给林凡,“你手巧,刻这铁丝指定比我强。”
林凡接过来,手腕轻轻一转,刻刀在石头上划出道歪歪扭扭的螺旋:“别刻太规整,当年李叔绑铁丝时肯定急着听戏,手忙脚乱的,就该是这糙样。”
正说着,王婶端着盆刚摘的豆角进来,往石桌上一放:“歇会儿,吃根豆角解解渴。”她看着马扎石雕,突然说,“这马扎旁边得刻个小板凳,丫丫总爱坐在上面,扒着李叔的膝盖听戏,小脚丫还够不着地,晃悠晃悠的。”
“哎对!”王建军拍着大腿,石屑掉了一裤子,“俺咋忘了丫丫?那小板凳得刻得矮点,凳面还得刻道豁口,是丫丫上次摔上去磕的,她哭了半天呢。”
张老板拎着两串糖葫芦进来时,正撞见王建军往收音机石雕上刻喇叭网罩。那网罩刻得跟真的一样,连破洞的形状都分毫不差。“这手艺绝了,”他举着糖葫芦说,“给收音机旁边刻串糖葫芦呗?李叔听戏时总爱啃这个,糖渣掉得满身都是。”
“中!”王建军往石头上刻了串歪歪扭扭的糖葫芦,最上面那颗还刻出个小尖,“就像张老板您这串,看着就酸溜溜的。”
雕到后半晌,瘸腿马扎和红壳收音机的石雕渐渐成型。马扎腿的铁丝拧得歪歪扭扭,坐板的黑垢透着烟火气;收音机的红壳子用颜料涂得深浅不一,喇叭口正对着马扎,像真在唱戏;旁边的小人弯着腰,腿伸得老长,脚边的小板凳上,刻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小脚丫悬空晃着,活脱脱就是李叔和丫丫听戏的样。
“太像了!”李叔关掉收音机,凑过来看,眼睛眯成条缝,“你看这小人的嘴,张着的,跟我哼戏时一个样!”他摸着石头上的糖葫芦,突然说,“得刻只苍蝇,落在糖葫芦上,上次我那串就落了只,赶了半天才飞走。”
王建军一听乐了,摸出块小黑石子粘在糖葫芦石雕上:“这苍蝇得刻得歪点,像刚落稳的样。”
晓梅举着相机拍个不停,最后把镜头对准李叔布满皱纹的手,那手正摸着石头上的自己,指尖微微颤抖。“这张照片得叫‘岁月的温度’,”她轻声说,“石头是凉的,可刻进去的日子是暖的。”
傍晚时分,花房里的人渐渐多了。有个老太太看着马扎石雕直抹眼泪,说她老伴生前也有这么只瘸腿马扎,总坐在上面听戏,去年走的时候,马扎还摆在床边;有个小伙子指着收音机说,他爷爷也有台红壳子收音机,总放豫剧,小时候他就坐在小板凳上听,跟丫丫一模一样。
王建军蹲在旁边听着,突然觉得手里的刻刀变沉了。他原来以为刻石雕就是刻个模样,现在才明白,刻的是念想,是那些藏在老物件里的笑和泪,是一辈辈人传下来的热乎气。
李叔又打开了收音机,《花木兰》的调子在花房里飘,他坐在自己的瘸腿马扎上,跟着哼跑调的戏词,腿还是晃,马扎还是“咯吱咯吱”响。夕阳透过玻璃顶照进来,把石头上的马扎、收音机、小人都镀上层金,像在说:日子会老,物件会旧,可这些热热闹闹的瞬间,刻进石头里,就永远不会走。
王建军摸出块新青石,突然想刻个戏台,上面有唱戏的小人,台下摆着马扎和收音机,李叔和丫丫坐在最前排,听得津津有味。
王建军正琢磨着给小马扎石雕添点细节,李叔突然一拍大腿:“忘说了!这马扎腿底下,得刻个小石子!”他挪开马扎,果然露出块圆滚滚的青石粒,“上次听戏太入迷,马扎一歪,差点摔着,多亏这石子垫了下,不然老骨头得散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