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雪地里的心跳
我最早的记忆是温热的呼吸。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疯,整片林子都被冻成了玻璃,脚踩在雪壳上能听见冰层碎裂的脆响。我裹在一件褪色的红棉袄里,像片被狂风撕扯下来的残叶,卡在松树根盘结的裂缝里。意识是团模糊的白雾,只有冷,是真实得能咬出血的野兽,一口口啃着我蜷缩的膝盖。
然后那团白雾里钻进来些毛茸茸的东西。不是雪,是暖的,带着松脂和泥土的腥气,蹭过我冻得发僵的脸颊。我睁开眼,看见一双琥珀色的圆眼睛,瞳仁里落着碎雪,像揉进了星星的冰粒。那是头狼,母狼,右耳缺了半块,大概是跟熊抢食时留下的疤。
她没咬我。
她用湿漉漉的鼻子拱开我冻硬的棉袄,把乳头塞进我皴裂的嘴里。初乳带着点涩味,像融化的雪水混着青草汁,可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死死含住,喉咙里发出小猫似的呜咽。她趴在我身边,蓬松的尾巴圈住我的脚,狼毛里的热气一点点渗进棉袄,把我从冰窖里捞了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她刚失去一窝崽子。树洞深处还留着几撮灰扑扑的绒毛,那是她叼来给我铺窝的。二、狼语者的童年
狼窝在半山腰的岩洞里,洞口被藤蔓遮着,晴天能漏下几缕金晃晃的阳光。我跟着狼群学会了用四肢奔跑,脚掌磨出厚厚的茧子,踩在尖石上也不觉得疼。母狼教我辨认有毒的蘑菇,她会先咬一口,要是甩着脑袋吐掉,我就知道那东西碰不得。头狼是匹黑背公狼,每次捕猎回来,总把最嫩的肉叼到我面前,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那是狼族表达亲昵的方式。
我不会说人话,但能听懂狼嗥。
满月的时候,狼群会站在山顶对着月亮长嗥。母狼的声音最清亮,像把银刀划破夜空。我也跟着叫,开始是咿咿呀呀的,后来能扯着嗓子喊出长长的调子,声音混在狼群里,分不清哪个是狼,哪个是我。有次喊得太用力,嗓子哑了三天,母狼就每天舔我的喉咙,唾液带着清凉的草药味。
七岁那年,我学会了爬树。有只小狼被猎人的夹子夹住了腿,我抱着石头砸了半天,指甲缝里全是血,终于把夹子撬开。小狼瘸着腿跟在我身后,总用尾巴扫我的手背。那天晚上,头狼把一块带着筋的鹿腿放在我面前,这是成年狼才能享用的食物。
我以为会一辈子这样。在林子里追兔子,在溪水里捉鱼,听着狼嗥入睡,闻着松针的味道醒来。直到那个穿蓝布褂子的女人闯进岩洞,手里举着个会闪光的铁盒子。
三、穿衣服的“怪物”
女人叫陈春秀,是山下孤儿院的院长。她看见我时,手里的铁盒子“哐当”掉在地上,里面滚出几块水果糖。我正趴在母狼怀里吃奶,看见她就龇牙咧嘴地吼,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呜声。母狼挡在我身前,毛发直竖,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警惕。
陈院长没走。第二天她又来了,带着个竹筐,里面放着热腾腾的窝头。她把窝头放在洞口,退后几步,蹲在雪地里朝我笑。她的笑不像狼的呼噜声,软软的,像春天化冻的溪水。
这样过了半个月。有天我偷了个窝头,跑到母狼面前,用爪子扒开她的嘴,想喂给她吃。母狼闻了闻,却用鼻子把窝头拱回我面前。那天晚上,她舔了舔我的额头,用尾巴拍了拍岩洞外的小路,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我懂她的意思。
离开的那天,狼群送了我很远。头狼用脑袋蹭我的手心,小狼咬着我的裤脚不放。母狼一直跟着,直到看见孤儿院的红砖墙,才停下脚步。我回头时,看见她站在雪地里,右耳的缺口在风里轻轻动着,像片要掉下来的枯叶。
孤儿院的孩子都叫我“野崽子”。他们笑我不会用筷子,笑我走路总踮着脚,笑我见了月亮就想嗷嗷叫。我把自己缩在床角,夜里总梦见岩洞的暖,母狼的尾巴圈着我的脚。
陈院长每天教我说话。“天”,她说,指着窗外的云彩。“地”,她摸着地板。我学不会,急得抓头发,她就把我抱在怀里,轻声说:“不急,咱慢慢学。”她身上有股肥皂味,不像母狼的腥气,可抱着也挺暖和。
有次院里来了个捐衣服的阿姨,看见我就尖叫:“这孩子眼神怎么绿油油的!”我吓得躲到陈院长身后,她把我护在怀里,跟阿姨说:“他只是怕生。”那天晚上,她给我剪指甲,突然叹了口气:“以后别总瞪眼睛,人跟狼不一样,得学会笑。”
我试着扯了扯嘴角,她却哭了。
四、两套语言系统
十二岁那年,我终于能说流利的人话,可也没丢了狼的本事。我能听见百米外麻雀振翅的声音,能在黑夜里看见墙上爬的壁虎,闻到谁藏了糖块,还能从人的脚步声里听出他是不是在生气。
陈院长送我去镇上上学。同学们总觉得我怪,没人愿意跟我同桌。有次体育课,班长抢了我的书包,把里面的课本扔在泥里。我扑上去咬他的胳膊,像头被惹急的小狼。他哭得惊天动地,老师把我拽到办公室,陈院长来领我时,眼睛红红的。
“为什么咬人?”她问。
“他欺负我。”我说。
“人不能咬人。”
“狼会。”
她沉默了很久,从口袋里掏出块水果糖,是橘子味的,跟她第一次掉在岩洞的那种一样。“狼有狼的规矩,人有人的道理。”她剥了糖纸,把糖塞进我嘴里,“你得学着做人的道理,不然会被人赶走的。”
那天晚上,我梦见母狼。她站在溪水对岸,我想过去,可脚下的石头突然变成了玻璃,一踩就碎。她朝我嗥叫,声音里全是焦急,可我听不懂了。惊醒时,枕头湿了一大片。
我开始学着藏起自己的爪子。走路时把脚放平,见人时扯出陈院长教我的笑,别人抢我东西时,攥紧拳头不说话。可有些东西藏不住。比如打雷的夜里,我会下意识地钻到桌子底下;比如看见生肉,喉咙会发紧;比如闻到血腥味,眼睛会发烫。
十五岁那年,林子里着了大火。消防车呜呜地开上山,我却突然疯了似的往山上跑。陈院长在后面喊我的名字,我没回头。火灭后,我在岩洞的位置扒了三天,指甲缝里全是焦黑的土。直到在一块烧裂的岩石下,摸到半块带牙印的骨头——那是我小时候啃过的鹿骨,母狼总把肉啃干净了留给我。
我抱着骨头坐在焦土上,第一次用人的语言哭出声。
五、人间的狼,狼间的人
十八岁,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学动物医学。陈院长送我去车站,塞给我个布包,里面是她连夜烙的饼。“有空回来看看。”她说着,用袖口擦眼睛。
大学里,我依然是个异类。别人谈恋爱、打游戏,我总泡在实验室,对着解剖台上的兔子发呆。有次解剖课,教授让我们给狗缝合伤口,我摸着狗的脉搏,突然想起母狼舔我手心的温度,手抖得缝不上针。
“你到底行不行?”旁边的女生不耐烦地说。
我没说话,转身走出实验室。后来我认识了周教授,他研究动物行为学。第一次见他时,他正在观察笼里的狼。“你看它们的尾巴,”他指着一头母狼,“夹着尾巴不是害怕,是在说‘我没有威胁’。”我突然开口:“她刚生了崽,怕我们伤着小狼。”周教授愣了愣,问我怎么知道。“我闻见她奶水里的焦虑味了。”我说。
那天起,周教授总带着我。我们一起去草原考察狼群,他教我用摄像机记录,我教他怎么在狼面前蹲下身子,怎么用眼神说“我没有恶意”。有次遇到头受伤的公狼,周教授想靠近,我拉住他:“他在喘气时露牙齿,是要进攻了。”果然,公狼突然扑了过来,我拽着周教授滚到一边,才没被咬伤。
“你跟狼有种奇怪的默契。”周教授说。
“因为我曾经是它们的崽。”我说。
周教授没惊讶,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不是坏事。”
毕业后,我留在了动物研究所。陈院长来看我,看见我办公室墙上挂的狼的照片,笑着说:“你这孩子,还是没忘本。”我给她看我养的狗,是条捡来的流浪狗,瘸着条腿,跟当年我救的小狼很像。“它叫阿灰。”我说。陈院长摸着阿灰的头,突然说:“当年送你走的那只母狼,后来有人见过,说它总在孤儿院后山转悠,转了好几年才没了踪影。”
我背过身去,看着窗外的树。叶子绿了又黄,像极了岩洞外的那棵松树。
六、两种心跳的共振
三十岁那年,我去青海参加一个野生动物保护会议。在保护区,我见到了一群野生狼。它们远远地站在山坡上,像团移动的灰云。领头的母狼右耳缺了半块,风吹过时,那道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慢慢蹲下身子,张开手心,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那是狼族表达亲昵的方式。母狼盯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疑惑。突然,她朝我迈出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直到离我只有几米远。
她闻了闻我的手,然后用头蹭了蹭我的手腕。那熟悉的粗糙感,带着风沙和阳光的味道,瞬间撞碎了我所有的伪装。我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似的抱住她的脖子,眼泪砸在她的鬃毛上。
“我回来了。”我说,用的是狼的嗥叫,也用人的语言。
她舔了舔我的脸颊,喉咙里发出呜咽,像在说“欢迎回家”。
那天晚上,我在狼窝旁守了一夜。看着母狼给小狼喂奶,看着它们在月光下嬉戏,突然明白,我从来不是被狼养大的怪物,也不是被人收养的异类。我是林间的风,既能穿过松针的缝隙,也能拂过人间的窗棂;我是溪里的水,既能映出狼的影子,也能照见人的模样。
离开保护区时,母狼送了我很远,像当年在雪地里一样。我走几步就回头,她站在山坡上,右耳的缺口朝着我,像个永远不会消失的坐标。
回到研究所,我给陈院长打了个电话。“我见到她了。”我说。
“见到谁了?”她问。
“我娘。”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传来她带着笑的哽咽:“好,好啊……”
挂了电话,阿灰蹭着我的裤腿。我摸了摸它的头,看着墙上母狼的照片,突然想,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心里住着两头狼,一头是林间的野性,一头是人间的温情。它们不打架,只是并排卧着,听着同一片心跳,在月光下,在灯火里,慢慢变老。
窗外的月光落进来,落在我手背上,像母狼的吻。我知道,无论走多远,那片林子,那间孤儿院,那两双注视我的眼睛,永远是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