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的雪下得紧,老城区的屋顶全白了,像平安村冬天的麦场。我踩着梯子往阳台栏杆上缠防滑布,雅溪站在底下举着灯笼照亮,肚子已经显怀了,行动有些笨拙。小心点,她呵着白气喊,梯子滑。
知道了。我把最后一截布缠紧,低头看她,灯笼的光在她脸上晃,映得两颊红扑扑的。这栏杆是按牛满仓的意思加高的,实心钢管焊的,敲上去响,他说就是大象撞上来也塌不了。
屋里传来儿子的哭声,是被鞭炮声吓醒的。雅溪挺着肚子往屋里跑,我跟在后面,看着她扶着墙慢慢挪,心里软得发疼。这房子装修到一半时,她摔了一跤,虽然没大碍,却吓得我请了半个月假守着她,牛满仓当天就从平安村赶来,坐在客厅抽烟,一根接一根,临走时把表哥骂了顿,说装修队把工具堆在过道太碍事。
小默乖,不怕啊。雅溪把儿子抱起来,在他脸上亲了口,小家伙立刻不哭了,小手抓住她胸前的盘扣,咿咿呀呀地叫。这盘扣是她自己绣的,鸳鸯戏水的图案,针脚密得像筛子眼。
我蹲下去给儿子穿袜子,他的小脚胖乎乎的,踩着我的手直蹬。等开春搬进来,就让他在阳台学走路,雅溪摸着肚子笑,到时候两个孩子在这儿爬,肯定热闹。
说到搬家,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翻出个红本子:文化礼堂的获奖证书寄来了,你看。是省里发的非遗传承示范基地,烫金的字在灯光下闪,照片上的文化礼堂顶着雪,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像串糖葫芦。
三叔打电话说,村里要刻块新碑,把这事儿记下来。我摸着证书的封面,纸页有点糙,像我爸编竹器时用的老竹篾,他还说,让你开春回去教姑娘们绣新花样,说是要赶在油菜花季办个绣展。
雅溪的眼睛亮了:我早想好了,就绣油菜花田,里面藏着小蜜蜂、蝴蝶,还有...像小默这样的胖娃娃。
正说着,门被敲响了,是快递员,手里捧着个大箱子。陈默先生的?我签字时,他指着箱子上的字笑,寄件人写着牛老板,备注里说易碎,给我外孙的
拆开一看,是个红木婴儿床,雕着缠枝莲,漆色亮得能照见人影。还有个小锦盒,打开是对银镯子,比雅溪奶奶传下来的那对还沉,内侧刻着两个字。
我爸越来越会疼人了。雅溪把镯子往儿子手腕上套,太大了,滑溜溜地往下掉,她笑得直不起腰,等老二出生,给老二戴正好。
傍晚,牛满仓打电话来,嗓门比平时低了些:床收到了?那是我托人在苏州买的,红木的,结实。
太贵重了叔,我握着听筒,您别总破费。
跟我客气啥?他在那头哼了声,我外孙和外孙女(他认定这次是女孩),就得用最好的。对了,让雅溪别绣那些花儿草儿了,费眼睛,回头我让你妈给她寄点枸杞,泡水喝。
挂了电话,雅溪正把银镯子放进抽屉,里面还躺着她奶奶的那对。你看,她拿起两对镯子比,这对旧的给小默,新的给老二,正好。
我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闻到淡淡的艾草香——是王秀兰寄来的,说孕妇闻着安神。雅溪,我轻声说,谢谢你。
谢我啥?她转过身,睫毛上沾着点灯光。
谢你...从来没放弃过我。从高中时书里的百元钞,到出租屋里的咸菜,再到现在,她总在我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给我往前走的力气。
她的指尖划过我眉毛,动作轻轻的:傻瓜,我放弃你,不就等于放弃我自己吗?从在老井边跟你说要考同一所大学那天起,咱就分不开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空调外机上,簌簌地响。儿子在地毯上玩红木床的配件,把小螺丝往嘴里塞,被雅溪笑着抢下来。我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所谓的幸福,就是有个人陪你穿过风雪,把日子过成温水煮茶的模样,不滚烫,却暖得能焐热每一个冬天。
春节前,房子终于装修好了。我们选了个晴天搬家,牛满仓和我爸都来了,还带来了村里的几个亲戚。牛满仓一进门就往儿童房钻,摸着鹅黄色的墙壁说:这颜色亮堂,孩子住着舒坦。
我爸则在阳台转悠,看着他编的竹花架上摆着的月季,点点头:等天暖和了,就能开花了。
三叔举着相机拍个不停,镜头对着墙上挂着的全家福——是去年在文化礼堂拍的,我爸和牛满仓站在中间,肩膀挨着肩膀,雅溪抱着儿子,我搂着她的腰,每个人都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张照片得放大,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三叔指挥着,让来人一进门就知道,咱平安村的两家人,成了一家人。
中午的乔迁宴摆在小区门口的饭馆,雅溪的表哥带着媳妇孩子也来了,一大家子坐了满满两桌。牛满仓端着酒杯站起来,脸有点红:今天...我高兴。他看着我,又看看雅溪,以前是我不对,总觉得陈默配不上我闺女...现在我知道,是我闺女有眼光。
我爸也站起来,手里的酒杯晃了晃:亲家,别说那话。孩子们好好的,比啥都强。
两杯酒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文化礼堂挂着的风铃。雅溪握着我的手,在桌子底下轻轻捏了捏,我反手握紧她,指腹摩挲着她手上的铂金戒指,心里像揣了个暖炉。
席间,王秀兰拉着雅溪的手,往她包里塞了个布包:这是我给孩子做的小棉袄,棉花是新弹的,软和。布包上绣着只小兔子,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她跟着雅溪学的。
妈,您也学会绣花了?雅溪笑着说。
你爸总骂我绣得丑,王秀兰拍着她的手,说还不如他编的竹筐好看。
牛满仓在旁边听见,梗着脖子说:我那是实话!但...比上次强多了。
大家都笑起来,儿子被笑声吓了一跳,往雅溪怀里钻,引得众人又一阵哄笑。我看着这热热闹闹的场面,忽然想起刚认识雅溪那会儿,她爸开着桑塔纳经过村口,按喇叭让她上车,她回头冲我眨眼睛的样子。
那时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们会在省城的房子里,和两家人坐在一起,喝着酒,笑着说家常。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坎,那些用金钱和偏见筑起的高墙,原来在爱和时间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搬家后的第一个周末,雅溪在阳台晒太阳,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绣油菜花田。我爸和牛满仓坐在客厅的竹凳上(就是那次比赛编的),在下象棋,时不时为一步棋吵起来。儿子在地毯上爬,追着三叔的相机跑,笑声像银铃。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切。阳光穿过阳台的玻璃,落在雅溪的绣绷上,金线绣的油菜花泛着光,像真的开在了布上。她抬起头,冲我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手机响了,是苏曼发来的照片,她在国外度假,背景是大片的薰衣草田。看到你们搬家的朋友圈了,她的消息跟着进来,真为你们高兴。
我回了句,放下手机,走到雅溪身边,在她脸上亲了口。她的脸颊带着阳光的温度,像平安村夏日的向日葵。
陈默,她指着绣绷,你看这只小蜜蜂,像不像三叔拍的那只?
我看着她的眼睛,都带着光。
是啊,我们的日子,就像这绣绷上的花,虽然有过歪歪扭扭的针脚,却终究在时光里慢慢绣出了模样,带着阳光的温度,和平安村的花香,热热闹闹,平平安安。
这样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