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平安村的鸡叫得格外欢实,一声叠着一声,把窗纸上的微光都震得发颤。我披衣下床时,院里已经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扎马尾的小雅蹲在老槐树下,面前摆着堆浸过水的竹篾,青白色的篾条在晨露里泛着光。她右手食指缠着圈红布条,渗出血迹来,却只把手指往嘴里吮了吮,又抓起根竹篾往竹环里穿,结果用力太猛,刚编出的半圈“城墙”“啪”地散了架。
“早啊,小雅。”我走过去,看见她脚边的竹环堆成了小山,有圆的像满月,有方的像砖块,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活像被踩过的柿饼。
小雅抬头冲我笑,鼻尖沾着点竹屑,像只偷啃过竹子的熊猫:“陈默哥早!你看我编的这堆‘怪物’。”她捡起个扭成麻花状的竹环,自己先乐得直不起腰,“昨天看叔编蝈蝈笼,竹篾在他手里比面条还听话,轮到我这儿,倒像是生了锈的铁丝,倔得很。”
正说着,我爸背着竹篓从外面回来,篓里装着新砍的青竹,竹节处还凝着露水,腥甜的草木气漫了满院。“醒了?”他把竹篓往磨盘边一放,拿起根碗口粗的青竹掂量着,竹皮上的绒毛在晨光里看得分明,“这根好,顺溜,没虫眼,适合编个新花样。”
小雅眼睛一亮,蹭地站起来,马尾辫甩得像小鞭子:“叔,今天能教我编花篮不?我想给雅溪姐装绣品用,她那些帕子叠在一块儿,得有个像样的家。”
我爸刚点了点头,牛雅溪就从东厢房跑出来,手里举着块素色布帕,帕角还沾着点线头。布面上绣着只衔麦穗的麻雀,褐色的翅膀铺着层渐变的浅棕,最妙的是眼睛——用黑丝线打了个圆滚滚的小结,真像晨光里眯着眼的活物。“你们看!”她跑到石桌旁,把布帕往桌上一铺,指尖轻轻点着麻雀的眼睛,“我昨晚绣到半夜,试了三次才学会这‘打籽绣’,是不是活灵活现?”
阳光刚好斜斜落在布帕上,把那粒“籽”照得发亮。小雅凑过去,手指悬在半空不敢碰,惊讶地咂嘴:“这技法也太绝了!跟我们博物馆里那方清代的‘百鸟图’绣帕一个路数,那可是镇馆之宝呢。”
“哪有那么好。”牛雅溪的脸“腾”地红了,抓起布帕往我手里塞,“陈默哥你收着,昨天看你书桌上缺块擦砚台的帕子,这个刚好。”布帕上还带着她的体温,艾草的清香混着丝线的皂角味,钻进鼻子里暖融融的。
我刚把布帕折好塞进兜里,院外就传来汽车“滴滴”的喇叭声,急得像催命。三叔举着相机从大门缝里挤进来,胶鞋上沾着泥,裤脚还挂着片苍耳:“快来看!王科长带记者来了!说要给咱村的手艺做专题报道,电视台的摄像机都扛来了!”
话音刚落,王科长就领着两个扛机器的人跨进院门。穿西装的摄像师刚站稳,镜头就被院里的景象勾住了——我爸脚边堆着半人高的竹篾,牛雅溪的绣架支在老槐树下,绷子上还别着片没绣完的葡萄叶,就连小雅那堆歪竹环,也透着股热气腾腾的实在。戴眼镜的女记者举着话筒,眼睛亮得像发现了宝藏:“这就是李教授说的‘活态传承’吧?比在博物馆里看玻璃柜里的标本,生动得不止一星半点。”
我爸正在石墩上削竹篾,竹刀在他手里转得像风车,青竹被剖成三指宽的篾条,又“唰唰”劈成细缕,薄得能透光,却韧得能绕指。记者立刻把话筒递到他嘴边,摄像机“嗡”地转起来。“陈师傅,您这手艺练了多少年?”
“打小跟着俺爹学,”我爸手里的活没停,篾条在指间翻飞成花,“记事起就蹲在院里看他编筐,七岁能编小簸箕,十岁替队里编粪筐换工分。算下来,得有五十多年了。”他低头吹了吹篾条上的绒毛,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以前就编些家用的物件,哪想过老了老了,还能上电视。”
牛雅溪也被摄像师盯上了。她红着脸坐回绣架前,拿起银针穿线,丝线刚穿过布面,就听见记者笑着问:“雅溪姑娘,听说你把村里的花草都绣了个遍?下一步打算绣点啥?”
“想绣咱村的晒谷场,”她抬头时,阳光刚好落在睫毛上,投下圈浅影,“上次看三叔拍的照片,金灿灿的谷子堆得像小山,李奶奶戴着草帽翻场,木锨扬起来的谷粒在太阳底下闪,那画面暖得人心头发烫。”
小雅趁机把自己编坏的竹环都摆到石桌上,像展示军功章似的,挠着头说:“我这算反面教材,大家可别学我。不过跟着陈叔练了两天,总算摸着点门道——这竹篾跟人一样,得顺着性子来,你硬拧它就断,你哄着它,它就给你长脸。”
记者被她逗得直笑,镜头扫过那些歪竹环,又转向墙角堆着的成品:我爸编的蝈蝈笼玲珑剔透,笼门还雕着朵小梅花;牛雅溪绣的枕套铺在竹筐上,靛蓝的布面上爬着串紫葡萄;就连小雅刚编出的第一个像样的竹篮,虽然提手歪了点,篮身却圆得周正,透着股不服输的认真。
“这些可都是宝贝。”王科长摸着下巴点头,皮鞋在泥地上碾出小坑,“等非遗工坊弄好,咱就搞个‘手艺市集’,每月逢五开集,让村民们都来摆摊,把家里的好东西亮出来。张婶的虎头鞋、李奶奶的腌菜、王大爷的竹躺椅,全给它吆喝出去!”
正说得热闹,院外突然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周明正领着福利院的孩子们挤进门,个个背着小书包,书包上都别着片枫叶标本——是去年在枫叶林捡的,被林薇压得平平整整。丫丫像只小炮弹似的冲进院,怀里抱着个鼓鼓的纸包,举到牛雅溪面前:“雅溪姐!你看我带了啥?”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露出几块彩色的黏土,红的像山楂,黄的像蜜薯,“我们想给竹篮捏个把手,像小松鼠的尾巴那样毛茸茸的!”
孩子们“呼啦”围到石桌旁,小手捏着黏土搓来揉去。穿红棉袄的小男孩把黏土捏成只癞蛤蟆,蹲在自己编的竹篮边,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守护神,能保护篮子里的饼干不被老鼠偷。”逗得大家直笑,摄像师赶紧把这幕拍了下来,说要给片子加段“童趣彩蛋”。
我爸看着满院的热闹,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他指了指院角新搭的葡萄架,细竹竿搭的架子还没爬藤,却已经能想象出夏天的模样:“你看,这日子是不是越来越像模像样了?”他的手背上还沾着竹屑,“等夏天葡萄熟了,咱就在架下摆张八仙桌,让游客尝尝咱村的玫瑰香,甜得能粘住牙。”
牛雅溪不知啥时候凑了过来,手里捏着片绣好的葡萄叶,叶脉用银灰色的线勾着,叶尖还绣了滴圆滚滚的露珠。“我都绣好了,就等着葡萄架结果呢。”她把绣片往我口袋里塞,指尖刚碰到我的手,又像被烫着似的缩回去,耳朵红得能滴出血。
记者拍了整整一上午,临走时握着我爸的手不肯放,说这片子要上省台的“乡土中国”栏目。“陈师傅,您这手艺可得好好传下去,”女记者的眼眶有点红,“这是咱老祖宗留下的念想,丢了就找不回来了。”我爸连连点头,手里的竹篾被攥得变了形,指节泛着白。
下午的太阳把院子晒得暖洋洋的,村里的妇女们听说要办“手艺市集”,挎着篮子、扛着板凳就往院里涌。张婶带来了她纳的千层底,针脚比机器扎的还匀,鞋底上绣着对鸳鸯,说是给新媳妇准备的;李奶奶的竹篮里装着玻璃罐,糖醋蒜泡得金灿灿的,罐口飘着层红辣椒,看着就流口水;就连平时闷头编竹器的王大爷,也扛着他新做的竹躺椅来了,椅子背上还雕着“福”字,说要“给市集撑撑场面,让城里人知道咱村的手艺有多硬”。
小雅蹲在物件堆里,眼睛亮得像落了星:“陈默哥,你说我要是编些竹制的花盆,底下钻几个漏水孔,外面缠圈藤条,会不会有人买?我在网上看,城里人种多肉就爱这原生态的玩意儿。”
“肯定行。”我捡起她脚边个编坏的竹环,这环编到一半就歪了,却歪得巧,像朵半开的花,“你看这竹篾的纹路多好看,稍微修修,当个小花盆的托盘也不错,歪歪扭扭的才见功夫。”
牛雅溪正在给张婶的鞋底补绣花样,闻言抬头笑:“我可以帮你绣点花边,沿着竹盆口绣圈雏菊,黄灿灿的肯定俏。”她手里的银针穿来穿去,转眼间就在鞋底的鸳鸯旁添了片荷叶,针脚细得像蚊足。
夕阳把院子染成蜜色时,乡亲们才渐渐散去,留下满院的欢声笑语和物件——竹筐里的蒜头还在冒香气,绣绷上的丝线缠着阳光,就连小雅那堆歪竹环,也被我爸捡起来摆在窗台上,说“留着给初学的人看,知道难才肯下功夫”。我爸蹲在地上分类摆东西,嘴里念念有词:“张婶的鞋底放展柜上层,显档次;李奶奶的蒜罐摆体验区,让游客闻闻香味;王大爷的躺椅……就放门口当招牌,谁来了都能坐会儿。”
牛雅溪蹲在他旁边,把绣品按颜色排好,时不时帮着递个竹篮、扶个罐子。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在地上交叠着,像幅贴在泥土上的画。小雅抱着她的“失败品”回了厢房,临进门时回头喊:“陈默哥,明天早点叫我,我不信编不出个周正的花篮!”
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琢磨出点意思——所谓传承,不一定非得是手艺人的亲传弟子,像小雅这样,对着堆竹篾琢磨三天不撒手,被扎破了手还笑“竹篾跟我较劲呢”的年轻人,不也是把手艺接过去的人吗?
三叔举着相机从树后钻出来,神秘兮兮地把张照片塞给我。照片里,牛雅溪正低头绣葡萄叶,我爸坐在她旁边编竹篮,小雅趴在石桌上记笔记,三个人的头顶都罩着圈金闪闪的阳光,暖得像浸在蜜里。“你看这张,”三叔的皱纹里都堆着笑,“就叫‘三代人’,比啥奖状都金贵。”
夜里躺在炕上,我攥着那块绣着麻雀的布帕,艾草的清香混着土炕的热气,往骨头缝里钻。窗外的老槐树沙沙响,像我爷在世时哼的调子,慢悠悠的,却把日子唱得踏实实。我想起王科长说的“手艺市集”,想起孩子们捏的松鼠把手,想起小雅眼里的光,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明天,可得给葡萄架多浇点水。说不定到了夏天,真能在架下摆张八仙桌,我爸坐着编竹篮,牛雅溪绣着晒谷场,小雅举着竹花盆问“这雏菊绣得俏不俏”,再请李奶奶端来糖醋蒜,就着甜葡萄,听我爸讲他七岁编簸箕换了两个白面馍的故事呢。
日子啊,就该这么慢悠悠、热乎乎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