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坐了下来,双手下意识地捧住纸杯,温暖的感觉从指尖传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几次都没发出声音。
最终,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江昭阳——不再是下属看领导,更像是一位共经磨难的战友在看另一位为他承受刀斧的袍泽。
他眼中积蓄已久的泪花,再也控制不住,迅速盈满眼眶,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闪烁着湿漉漉、沉甸甸的光芒。
他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因为强忍情绪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来的:“江镇长……今天……今天的会……我都知道了……”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强行压住,“镇上……有人传……风声传开了!你拼命保了我?”
江昭阳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承认。
他只是平静地回视着陈郁文那双饱含痛苦和质问的眼睛,那里面有无法理解的痛心,有被人保护的巨大不安。
陈郁文几乎是用控诉般的语气低吼出来:“为什么?江镇长!凭什么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在瞬间压抑下去,“你是分管领导!我是直接责任,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陈郁文!”
“我绝无二话!我心甘情愿去受罚!去坐冷板凳!”
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切齿的凉意和巨大的不公感:“别的领导呢?!平日里耀武扬威,出事的时候,那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撇清关系的技术倒是一流!”
“推卸责任的本事堪称教科书!黑锅全让下面人背,自己甩得干干净净!”
“粉饰太平捞政绩倒是一个比一个积极!”
“凭什么到了你这里,到了你江昭阳江镇长这里,就完全变了呢!”
他重重地点着自己的胸口,泪珠终于挣脱眼眶的束缚滚落下来。
陈郁文的声音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痛苦和震撼,也充满了对一个“异类”的惊愕。
在信奉“自保为上”的规则世界里,江昭阳的行为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猛地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目光灼灼地盯着江昭阳,像要从他脸上找出答案。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陈郁文粗重的喘息声和杯口缭绕的白气在动。
江昭阳一直平静地听着。
陈郁文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那真切的泪水和几乎自毁般的自责控诉,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着他心中那块名为担当的基石。
当陈郁文说完最后一句,痛苦地望着他时。
江昭阳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没有委屈,没有退缩,只有一种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坚定。
江昭阳用一种极其平静的口吻,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房间里的凝重。
“陈主任,”他望着陈郁文通红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也没想过替谁去扛所有的处分。”
“我不是给你说过吗?”
“有什么安全生产方面的责任,由我担待。你放手去做就行。”
他微微停顿,眼神坦荡如镜:“我不过,是在履行自己当时对你的承诺罢了。”
这个回答出乎意料地简单直白,却带着千钧之力!履行承诺!
他江昭阳当日允诺给陈郁文的“担当作为”和“责任保障”,并非空话!
当风波真正来临,当需要有人站出来兑现时。
他江昭阳没有选择食言而肥的“精明”,而是选择了最笨拙也最沉重的践行方式!
他看着陈郁文瞬间呆滞、继而眼神剧烈震动的面庞,语气变得更加平静,“言而有信,是人立身处世的根本。”
“如果我对你说过的话,可以在压力面前轻易反悔,我以后还如何在琉璃镇这片土地上开展工作?”
“如何面对那些相信我的同志?”
“更重要的是——”
江昭阳的目光如同磐石,稳稳地落在陈郁文身上,“我还怎么配……跟你这样的好同志,并肩站在一起?”
最后那句话,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地烫在陈郁文心上。
他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
这一次是一种被理解的暖流冲击着多年在宦海沉浮中早已变得坚硬粗糙的心防。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捧着纸杯的手背上,烫得他几乎握不住杯身。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肩膀无法抑制的剧烈抖动。
翌日,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带着微凉的湿气,粘稠地附着在镇上的街道上。
江昭阳像往常一样,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然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或迎面而来、或擦肩而过、或从办公室门缝里悄然投来的目光,带着一种重新被审视、被评估的意味。
不再是原来自己走麦城那种刻意回避的疏离,而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混合着同情、惋惜、幸灾乐祸以及更深层算计的复杂情绪。
那目光像细小的芒刺,扎在皮肤上,不疼,却足以让人心烦意乱。
江昭阳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抿,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他心中了然:这些人,不过是官场生态中最常见的那一类——见风使舵的芦苇。
在他们看来,自己“记大过”处分已是板上钉钉,至少五年内翻身不了,因为现在还是一年任职考察期内。
五年!对于一个正值上升期的年轻干部,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这种打击,足以让那些嗅觉灵敏的“芦苇”们迅速判断风向——江昭阳这棵树,怕是要倒了。
至少,短期内是难以指望了。
只是,与原来时那种赤裸裸的避之唯恐不及不同。
这些人如今的手段要“高明”许多,也更令人齿冷。
他们不会公然无视他,也不会在会议上刻意刁难——毕竟,他头上那顶“常务副镇长”的帽子依然戴着,权力并未被立刻褫夺。
他们只是变得“恰到好处”地客气疏离,汇报工作更加“程式化”,请示问题更加“谨慎”,笑容更加“标准”。
眼神里的温度却消失殆尽。
这是一种钝刀割肉般的冷暴力,无声地宣告着他在这个权力场中地位的下滑和未来的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