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盛世文化传播有限公司。”陈冰冰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刺破了办公室里虚假的平静。
她的指尖,停在电子白板上那个刚刚被红色激光笔圈出的名字上,目光如刀。
“一个修防洪大堤的建筑公司,把超过一半的工程款,打给一家文化传播公司。”
“这简直不是贪腐,这是在侮辱我们的智商。”
她话音刚落,身旁一位年轻记者便接了下去,声音里满是调查陷入绝境的疲惫和挫败。
“我查了,这家盛众文化是彻头彻尾的空壳。”
“注册地址是假的,法人代表是一位三年前就已过世的老人。”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下是熬夜带来的血丝。
“最关键的是,那笔六百三十万的巨款,在到账的第二天,就通过十几家皮包公司的账户被迅速拆分、洗白,最终全部汇入了港岛。”
“线索……到此中断。”最后四个字,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港岛。那个对内地办案人员而言,如同天堑的金融迷宫。
是无数黑金的避风港,更是无数调查的埋骨地。
陈冰冰精心挑选的这支精英调查小组,此刻鸦雀无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无能为力”四个大字。这堵墙,不是他们能翻过去的。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祁同伟指间的打火机,在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拇指一次又一次地摩挲着砂轮,火石迸出星点火花,却始终没有点燃。
这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声音,像秒表在倒数,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突然。“咔哒”声停了。祁同伟收起打火机,眸光一定,他拿起桌上的手机,从容地调出通讯录,拨出一个号码。
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力,瞬间将满室的沉闷压抑劈开一道裂口。
电话接通。“程工,是我,同伟。”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背景音嘈杂,仿佛有海浪和汽笛声。
“祁哥?您稍等,风大。”片刻后,背景音消失,对方的声音清晰起来:“祁哥,您吩咐。”
“帮我查一笔钱。”祁同伟言简意赅,像是在下达一个不容置喙的命令。“从内地转到港岛。我要知道,这笔钱最终落入了谁的口袋。”
“我稍后把初始账户信息发给你。”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一声轻笑,带着专业人士特有的傲气。“知道了。”
“十二个小时,给您收款人的全部背景资料。”
没有问多少钱,没有问为什么查,更没有说“小事一桩”那样的废话。只有一句精准的承诺。
电话挂断。办公室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绝望,而是源于极致的震惊。
陈冰冰和她的组员们,几乎是僵硬地看着祁同伟。刚才还巍峨如山,压得他们这些专业人士喘不过气的难题……一个电话。十二个小时。就解决了?
那位调查记者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半天?不,是十二个小时。一个比“半天”更精确,也因此更令人感到恐怖的时限。
陈冰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就像只是打了个电话叫了一份外卖。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以及他眼中的那盘棋……根本不在同一个维度。
这个祁同伟,他的水,到底有多深?不。应该问,他的水面之下,到底藏着怎样一头……滔天巨兽?
十二个小时后,夜色正浓。祁同伟的手机屏幕亮起,没有多余的废话。
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位于港岛的银行账号。
刘生。
他把刚记录的纸条递给一旁早已焦灼不安的陈冰冰。
陈冰冰凑近一看,瞳孔骤然收缩。那笔辗转腾挪,最终在金融迷宫中蒸发的六百三十万巨款,刨去层层过水的“手续费”,还剩下四百五十多万。
此刻,这笔钱正安安稳稳地躺在一个叫“刘生”的个人账户里。
鱼,不仅咬了钩。甚至还愚蠢到,亲手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鱼钩上。
第二天,反贪局那间烟雾缭绕的临时会议室,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老周眼窝深陷,带着一身熬夜后的疲惫,向祁同伟做着“汇报”。
“祁处,我们顺着原材料供应商这条线往下摸,还真……真发现点问题。”老周的声音透着找到救命稻草般的虚弱和兴奋,他将一份文件推到祁同伟面前。
“当年工程的一个质检员,姓孙,他默许了一批标号不够的钢筋进场。”
“我们查到,他儿子就在那一年,转学去了澳洲,读的是每年学费几十万的贵族学校,钱的来源,他根本说不清!”
祁同伟慢条斯理地翻看着卷宗,面沉如水,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当然清楚,这条线索,不过是刘生那条大鱼,故意从嘴边漏出来的一点残渣。
一个质检员。一个完美的替罪羊。一个用来堵住所有人嘴巴的,弃子。
“祁处,要不要……立刻对他上手段?”旁边的小李满眼血丝,声音急切地问,好似溺水者抓住了浮木。
祁同伟“啪”的一声合上卷宗,丢在桌上。声响不大,却让老周和小李的心都跟着一跳。他只说了一个字。
“抓。”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天冷,加衣”。但那平静之下,是彻骨的寒意。
“既然他自己要跳出来,那就抓。”老周和小李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涌现出如释重负的狂喜。
他们只当这位年轻得过分的领导,在巨大的压力下,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向上面交差的突破口。两人领命,几乎是跑着冲出了会议室。
消息,以比风还快的速度,传到了刘生的耳朵里。刘生手持一杯八二年的拉菲,笑得在价值百万的真皮沙发上几乎打滚。
“叔!叔!您听见没?哈哈哈哈!”他对着电话免提,声音里满是不加掩饰的狂喜和轻蔑。“他真去抓那个小质检员了!那个蠢货!他还真以为自己抓到大鱼了!”
“半个月的期限就快到了,他就给我抓了个质检员!哈哈哈哈!”
“陈岩石那个老顽固,这次不得把他的皮给扒了?我估计啊,祁同伟现在正哭着写检查报告,琢磨着怎么滚出汉东呢!”
电话那头,传来刘立稳重如山的声音,但也带着压抑的笑意。“让他折腾。”
“跳得越高,摔得越惨重。”
“等期限一到,不用我们动手,陈岩石自然会亲手把他摁死。”
陈岩石果然没有让他们“失望”。半个月的期限,仅剩三天。汉东省检察院,班子扩大会议。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
满头银发的老检察长陈岩石,当着所有班子成员的面,将一份报告狠狠摔在会议桌中央。“砰!”整个会议室的所有人,身体都下意识地一颤。“这就是你们反贪局,半个月的成果?”
陈岩石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他的目光,如两道实质性的刀锋,笔直地剜向坐在末席的祁同伟。
“一个关系到几十万百姓生命安全的防洪大堤!一个能被洪水一冲就垮的豆腐渣工程!”
“你查了半个月,就给我抓回来一个质检员?”“一条虾米!”
“祁同伟同志,我问你!”陈岩石猛地一拍桌子,身体前倾,声色俱厉。
“国家的资源,是让你这么挥霍的吗?”
“人民群众的信任,是让你这么敷衍的吗?!”
“这件事,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给全省人民一个交代!”
“院党组,要对你的严重失职,进行严肃问责!”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祁同伟的“身上”。
会议室门外,一道缝隙旁。
侯亮平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灾乐祸的快意。
让你狂!让你跟老师作对!这下好了吧?身败名裂!
会议结束。祁同伟在无数道或同情、或轻蔑、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领,从容地走出了会议室。仿佛刚才那个被千夫所指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直接驱车,平稳地驶入了省委大院的深处。
省委,钟书记的办公室里,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祁同伟将一份更详细、更隐秘的报告,轻轻放在了钟书记的红木办公桌上。
上面不仅有刘生的名字。更有一张从京州,到港岛,再到世界各地的,触目惊心的资金流转网络图。
“钟书记,鱼,已经进网了。”
“而且不是一条,是一整窝。”
钟书记听完他的汇报,没有立刻表态,只是端起那杯浮着几片龙井的玻璃杯,慢悠悠地吹着水面的热气。整个办公室,只剩下茶叶在水中舒展的微不可闻的声音。
祁同伟继续平静地汇报,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他们抛出一个质检员当弃子,就是算准了我会急于结案,也算准了陈检的脾气。”
“今天在会上,陈检已经公开批评我了。”钟书记终于放下茶杯,抬起眼,目光【深沉地】看着他。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请书记您,批准我唱一出戏。”祁同伟的身体微微前倾,那一瞬间,他身上那种看似平和的气场骤然一变,就像一头蛰伏的猛兽,终于露出了它真正的峥嵘。
“一出……一箭双雕的戏。”
“明面上,我继续深挖这个质检员的案子,做出被逼到墙角,只能抓着这根救命稻草不放的姿态。”
“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以为,我祁同伟,已经黔驴技穷。”
“暗地里,我想请组织批准,让我带一支绝对可靠的精干力量,去一趟吕州。”钟书记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吕州?”祁同伟沉声道:“那个刘生的叔叔,汉东路桥集团的老总王强的表亲,吕州市委副书记,刘立,就在吕州。”
钟书记看着他,眼神里有了几分了然。祁同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与钟书记对视,目光坚定。
空气安静了数秒。钟书记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了然,几分欣赏,更有几分洞察一切的意味深长。他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祁同伟。“你小子……”
“你这不是想去查刘立。”钟书记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字字千钧。“你是想去查你那位,高高在上的刘副省长啊。”
祁同伟的目光,瞬间锐利。“钟书记,这笔钱,我们在港岛查到了非常频繁的日常高消费记录。”
“但鱼钩上的那条鱼刘生,人却一直在京州。”
“我怀疑,这个账户,一直有第二个人在用。”
“一个……真正的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