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三竿时,叶阳案头的竹简已堆成小山。
他捏着第三卷蒙家军的日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墨迹里的\"李公\"二字反复出现,从调兵遣将到粮草调配,竟有七处提到\"按李公密令\"。
最底下那卷染血的帛书更让他瞳孔微缩——上面是李慎的亲笔:\"待燕军入瓮,蒙恬若死,其部必乱,王上欲收其权,我便做那执刀人。\"
\"原来如此。\"叶阳低笑一声,笑声里浸着冰碴子。
他想起三日前玄鸟卫密报里没说完的话——\"坐实王上的...忌惮\"。
嬴政早看出李慎借燕军之手削弱蒙氏,却默许了这场局:既借李慎的刀削去功高震主的蒙家,又能在事后以\"擅权\"之名收李慎的权。
好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烫。\"林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叶阳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将茶盏递到他手边,青瓷杯沿还腾着热气。
她的手指蹭过他手背,凉得像浸过井水,\"手冰成这样,可是又看了什么扎心的?\"
叶阳反手握住她的手,将那片凉意焐进掌心。
烛火在她眼底跳着,映得她发间铜簪泛着暖光——那是他从秦军女兵发髻上捡的,当时血还没凝,现在倒成了最合她的首饰。\"婉娘,你说这咸阳宫的天,是不是要塌了?\"他将帛书推到她面前,墨迹在烛火下泛着暗红。
林婉垂眸扫过字迹,指尖轻轻抚过\"执刀人\"三字。
她素日温婉的眉峰微挑,倒添了几分利落:\"李慎要权,秦王要势,咱们夹在中间,硬撞便是两败俱伤。\"她抽回手,从袖中摸出块帕子,仔细擦去他指节上的竹青碎屑,\"不如...推他们再近些。\"
叶阳挑眉:\"怎么推?\"
\"商人。\"林婉将帕子叠得方方正正,\"三晋的布商,齐地的盐商,哪个不在咸阳城有眼线?
咱们只需让他们传些话——说李慎在易水之战私藏了燕军的降卒,说他的封地在函谷关囤了三千甲胄。\"她抬眼时,眸中似有星火,\"秦王最怕什么?
不是敌国,是臣子的刀比王剑快。\"
叶阳突然笑了,笑得极轻,却震得案头竹简簌簌作响。
他伸手将她鬓角碎发别到耳后:\"婉娘这脑子,该戴玉冠坐帅帐。\"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叩窗声——三长两短,是玄鸟卫的暗号。
林婉转身去开窗,夜风卷着槐花香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晃。
玄鸟卫的暗桩单膝跪地,袖中滑出个油布包:\"楚使到了,在偏厅候着。
说要两万骑兵北援,换五万石粮草。\"
叶阳将帛书收进暗格里,起身时顺手将林婉的披风搭在她肩上。\"去偏厅。\"他对暗桩道,又回头看林婉,\"你也来。\"
偏厅里的楚使正捧着茶盏吹热气,见叶阳进来,忙起身作揖。
他腰间的玉珏叮当作响,叶阳扫了眼那成色——南阳玉,雕工粗劣,倒像是临时从哪个市井铺子买的。\"太子若应了粮草,我家令尹说,骑兵旬日内便能到上谷。\"楚使搓着手,目光在叶阳和林婉之间打转。
\"五万石粮草...\"林婉突然开口,指尖轻点茶案,\"够楚军两月用度。
令尹倒是算得精。\"她抬眼时,眼尾微挑,\"只是燕地今年遭了霜,仓廪本就薄。
若贵军能先出五千骑兵作前驱,我家太子或许能...再想想办法。\"
楚使的喉头动了动。
叶阳垂眸盯着自己的靴尖,见那楚使的鞋尖不自觉往前挪了寸许——这是松口的征兆。
果然,楚使干笑两声:\"前驱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令尹那边...\"
\"我听说令尹最近在查江关的盐税。\"林婉端起茶盏抿了口,\"玄鸟卫前日截了封密信,说有商队夹带私盐,货单上的印章...像极了令尹府的。\"
楚使的脸瞬间煞白。
叶阳在桌下握住林婉的手,感觉到她指尖微微发颤——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
他轻轻捏了捏,替她接话:\"若贵军能先出两万骑兵,我燕国愿与令尹共享咸阳的消息。
比如...李慎最近在栎阳的动静。\"
楚使的喉结滚动两下,突然弯腰深揖:\"某这就修书回郢都,三日后必有准信。\"
等楚使跌跌撞撞离开,林婉才长出一口气,靠在门框上揉太阳穴:\"我这谎撒得够圆么?\"
\"圆得能滚进咸阳宫。\"叶阳扯了扯她的披风,\"回房歇着,明日还要去校场。\"
林婉却没动,目光落在院角的老槐树上。
月光透过枝桠洒下来,在她脸上割出细碎的阴影:\"方才那楚使的玉珏,是赝品。\"她转头看他,\"李慎的人,怕是也在楚国。\"
叶阳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匕首——那是林婉用秦军的废铁打的,刃口淬过青,此时正泛着幽光。\"所以更要让楚国人觉得,咱们比李慎的消息更金贵。\"他拉着她往内室走,\"睡吧,明日玄鸟卫该带咸阳的回信了。\"
三日后,咸阳的消息比楚使的快。
玄鸟卫的暗桩浑身沾着露水,跪在书房地上时,衣襟还滴着水——显然是泅过渭河来的。\"李慎被王上召进章台宫,待了三个时辰。\"暗桩喘着气,\"他的亲卫统领被调去北地守长城,右军都尉改由王绾的族弟接任。\"
叶阳将竹简往案上一磕,震得墨汁溅在袖口。\"好!\"他拍案大笑,\"李慎失了军权,嬴政收了蒙家的势,现在该轮到咱们动了。\"他转头对林婉道,\"传信给乐毅,让他带三千轻骑去易水南岸,探探新主将的底。\"
林婉刚应下,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太子!西境急报!\"
话音未落,一个浑身是血的信使撞开房门,膝盖砸在青砖上,溅起细碎的血珠。
他的左腹插着半截断箭,伤口翻卷着,能看见白森森的骨茬。\"赵将...赵将的旧部...\"他咳着血,手指死死抠住叶阳的靴面,\"昨夜...越狱了,还...还跟城里的...跟城里的...\"
\"跟谁?\"叶阳蹲下身,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
信使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血沫从嘴角涌出:\"旧...旧贵族...那宅...那宅子...\"
\"哪座宅子?\"林婉扯下自己的帕子,按住他的伤口。
血浸透了帕子,染红她的手背。
信使的手指颤巍巍指向窗外,指向北城方向。
那里有片青瓦大宅,朱漆门匾上\"郭\"字还未被风雨磨尽——那是燕国旧贵族郭氏的祖宅。
叶阳的目光骤然冷如寒铁。
他站起身,将信使交给候在门外的医官,转头对林婉道:\"去叫玄鸟卫,封锁北城郭宅。\"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莫要让一只苍蝇飞出去。\"
林婉点头,转身时瞥见他腰间的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像极了暴雨前压城的云。
院外,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
这一回,\"小心火烛\"的喊声里,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