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和辛德哈特第四能级塑成的崇高形貌,其实完全走歪了。
或者说,他们充分利用了这次模拟提供的机会,接受了旧日神明的影响。
【廷达罗斯】因为裂分之狼的缘故,完全跑偏,驶往了【遗忘】领域最极端的一面,那就是从过去现在未来将某个事物完全抹去。与其说是狼,其看谁不爽就追猎到不死不休的秉性,不如说是猎犬更为合适。
正好,巨蛋的年龄只有不到四岁,要远远小于罗曼的斩杀线,加上裂分之狼不知为何十分敌视巨蛋,于是才有了这么一次尝试。
罗曼重新将自己的颅骨抱在怀里,就像是怀揣着一个相机。通过空荡的眼眶,巨蛋特意暴露出来的墨绿色核心发散出无数粗细不一的线条,铺垫、堆砌、构成了可供罗曼前行的道路。
行走在通往这个怪物过往的道路上,罗曼一丝阻力都没有察觉到,这更佐证了对方诞生的年岁实在是过于短暂,对于这种性质的攻击抗性几乎为零。
然而,当罗曼踏出通道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国度。
罗曼也知道,能级差距过大,因此这次试探性的攻击旨在影响、削弱巨蛋,为金属巨人创造毁灭巨蛋的条件。但是......巨蛋的起源居然是一片国度?这是不是有点太吓人了?好在,这个状态下,【廷达罗斯】不主动出手攻击的话,几乎不会造成影响,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消耗。
这个国度,似乎是长生天朝的某一个朝代,罗曼对此了解不多,但特殊的风土、兽亲种族和服饰都是能辨认出来的。然而,他没有在这些人身上察觉到任何兽亲特征。就好像,剥离了兽类的特征后,兽人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一个个似乎只会在神话典籍里有只言片语描述的“原人”,生活在这个国度。
感谢三眼渡鸦统一了文字和语言,罗曼漂浮在街道,可以听懂天朝人的交流。
众神慢慢隐没但是尚未完全离去,星辰渐渐黯淡但尚有余光,被称作【桃源】的国度,距离真正的末日还有一万多年。此国疆域广袤,山清水秀,然而人丁却稀薄到诡异的程度。其土地之丰饶近乎超自然:满山野稻不播自生,果蔬轮替四季无休,山禽走兽毫不惧人,溪鱼蹦跳自跃网中。
正因如此,这个国家,成为了罗曼认知中不可能存在的特例:人口剧烈减少时仍能维持生活质量。
巨蛋的起源尚且不明,罗曼有的是时间。在采集了最基本的信息后,无头的狼形剪影摆动怀中的苍白颅骨,在沙哑的“喀嚓”声里,时间开始加速。
在人口逐渐寥落的漫长光阴中,桃源人发展出了一种奇异的“静态文化”。
首先便是极其有悖于天朝人的聚居风格:“共居不共血”。
人口减少后,血缘的重要性日渐削弱。居民多以“依照意愿聚族”的方式结群而居,五到九人组成“集户”,并不是一家,而是志趣相投,或者比较合眼缘,所以在一起生活。每户住在被称为“阙院”的中空式院落里。
每月都有一天,尤其是一月一日和七月七日,大概是圣数契合【巨树】与【血杯】吧,他们会进行降诞仪式。这也是他们进行的为数不多的仪式了。但是成果,寥寥......每年新生儿的数量都在减少。
盛土人极少奔跑。他们认为快走是扰动土地之气,不敬自然。在城市中,所有楼层与街道之间设有类似小山坡的“缓坡道”;他们几乎毫无生存压力,所以完全不急,连带欲望都寡淡起来。欲望减少,纷争更少了。厮杀、斗争等可能造成伤亡的行为,在他们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人已经够少了!由于每一个人的离世都意味着人口的不可逆流失,任何形式的斗争都被视为最大的恶行。
他们的寿命也格外长久,龟大师和南宫鳜鱼的兽亲让他们能活两百岁左右,但是桃源人的平均寿命直追乌龟王八。难道慢吞吞地活也能慢吞吞地死吗......罗曼觉得博德一定会这么吐槽,于是也笑了笑,颅骨喀嚓喀嚓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罗曼在这个国家飘了几个月,高倍速看了好几年这些桃源人机器一样的生活,发现,他们还是有兽亲特征的。
最常见的就是几颗鳞片。稀疏到罗曼误以为这是什么展现区别而人皆有之的装饰。
还有些类似于洗盘、小小的鱼鳍、衣领下面的鳃......更加罕见。
更罕见的是一些类似于“皮肤水润”或者“油性皮肤”,可能是源自水陆两栖兽亲的皮肤......
太古怪了。更古怪的是他们不以为意。
信仰则比较有意思。
崇拜巨树、血杯的人口压倒性地多,可能是想要祈求多子多福吧。其它神明的痕迹只能在日常习惯里可以窥得只鳞片爪。罗曼格外留意了一下坟茔,啊不,是守墓人,还有残阳,发现这两位神明几乎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里,比起“遗忘”,更倾向于“铭记”,生老病死,寡淡,但是事事都有回响;而“归一”......整天贤者状态半死不活只能说是勉强“负责”的掌权者、全民修炼天赋都很烂、除了本能地聚集在一起生活之外过得零碎又松散......无不彰显着残阳的缺席。
罗曼意识到:这是一个有传承,却绝对没有未来的国度。
他们就只是存在着。
毫无意义?
不对,一定是有什么力量阉割了他们的欲望。平静到空洞的眼神和一致到整齐的微笑,这和树骸都市那些心智衰退魂灵蒙尘的人们有什么两样?!
而且,外界每况愈下,此地为何能物产丰富到令人咂舌?如果这一切都是全国人民的欲望、灵性乃至天赋、才能换来的话......
【廷达罗斯】的外皮被拖拽出许多线长的丝,终焉看到这个国度,已经迫不及待了,就连罗曼怀里的苍白颅骨都几乎要涎水直流啦——想要给这个国度带来一个结局,对此,狼已经迫不及待......
强忍着被勾起的异质欲望,罗曼继续追查着巨蛋的线索,还真被他找到了。
尸体。
居民的尸体,被埋在地下的尸体。
长则数年,短则七天,系数不翼而飞。
在罗曼盯梢了一场完整、平静、认真细致又并不隆重的葬礼后,终于发现了尸体的去向。
被类似根系的东西卷走了。
整个过程,全程都在地下,土壤被根系小心地护持,地面上完全察觉不到异样——至少,那些炼气都没有圆满的居民们察觉不到。
顺着被拖走的尸骸,罗曼终于看见了和巨蛋高度相关的东西。
盘踞在整个【桃源】国度地下的,巨大的倒生之树。
纯粹由根系扭曲黏连而成的巨树,如同这个国家的影子。它默默吸取整个国家人民的欲望、灵性、天赋、才能,反哺以丰沛的物产、长久的寿命......整个国家的新生儿数量每况愈下,其实不过是倒生树生长过程中的副产物——降诞仪式需要强烈的绵延子嗣的欲望,不然无论拜请哪位神明的降诞仪式,都会以失败告终。
这个国家的人们,早就没有那种延续下去的欲望了。
有新生儿,固然是好事,是喜事,但是没有的话......也不算大事。日子就这么寡淡如水地过着。
那棵倒生之树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资粮渐渐供不应求吗?
那棵巨树没有灵智,只有本能。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棵树就要长成了,它将褪去这种不洁、鬼祟、阴暗扭曲的外形,踏入更高的境界。
罗曼感到深深的无力感。这就是巨树一系的恐怖之处。光靠身材,一屁股就能压扁百来个同能级的。
就在此时,愈发茁壮的来自【廷达罗斯】体表的拉丝,如同嗅探到美味佳肴的蠕虫一般,齐齐转向,往某个地方“看”去。罗曼顺着那些密集纤长的拉丝一路赶去,恰逢一阵新生儿的啼哭。
这便是最后一位【桃源】新生儿,他将为整个国度守墓并送葬。
------------
“树生,你叫树生。”
孩子睁开眼,他感觉自己脱离了某个更加宏大的、表象世界之下、宏大协奏之上的某物,如同被震落得尘埃,于是他放声啼哭。
瓦罗瑞亚有些部族会等孩子能讲话或者能行动自如的时候再起名,比如极北之地。天赋异禀的孩子会在成长途中“吐露”自己的真名。但在长生天朝,尤其是新生儿稀少的【桃源】,一个包含吉祥寓意的名字是家长们给予新生儿最早也是最好的礼物之一。
树生就这么在“阙院”的砖石上,在“集户”们的怀中长大。
当树生可以自己独立行走的时候,这个小小的集户决定迁徙到更大的城邦去。
孩子并不觉得整个城市只有自己一个人有什么不对,他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的,长辈们很愿意做自己的玩伴,反正平时也没有什么事情不是吗?原野上到处都是可供采集的浆果,溪水甘冽,野花蜜香甜。久无人居住的房屋爬满植株,房屋内部藏着好多兽类,房梁照得到光的地方一般会有鸟类的痕迹。只要他拖得动、抓得到,那些兽类就会乖巧地被他带回家,然后下一餐就会多几道喷香的佳肴。
【桃源】的首都也不大,或者说,人烟人迹早就衰退了。不过,即使规模远逊于从前,这或许也是这个国家人口最多的城市了吧?
在得知树生的到来时,整个城市都小小地轰动了一下,就像是老人午后躺椅上悠悠转醒,自在地摇了摇蒲扇,之后他还是会沉沉睡去。
这个小“集户”也就五六人,实在是被迎接的阵仗吓到了——首都的长老率领着祭者亲自前来迎接!
“那个孩子呢?”
树生被阿爸牵着手,怯怯地从大人背后探出了头。
德高望重的老人用粗糙而布满褶皱斑点的手摸了摸树生的头,悠悠叹了口气,又释然地露出微笑:“以后,你来我这里学习。”
京城很大,大到树生白天跑到晚上都没法逛完;京城很小,甚至没有一个同龄人可以与他玩耍解闷。
不过树生不在意。
他现在每日晨起,会前往最高的高楼里和长老学习。树生不怕巨大的建筑,哪怕精美宏伟的建筑如同巨兽,飞檐如犄角,瓦片如鳞片。树生不怕,他每天都会在巨兽身体里学习!
渐渐,树生也明白了自己有些特殊,他一点水中兽类的特征也没有。
他是“原人”。
但这不影响他和其他人的感情,所有人都当他是自己的孩子,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是一样的满怀爱意甚至宠溺。这个孩子是偌大的京城为数不多能带来鲜活气息的存在了。
树生最怕的莫过于长老。老人身上带有海潮的气息,溪水河流里的鱼虾都没有那么重的咸腥气息。老人在上课时十分严厉,讲到历史时更是喋喋不休,仿佛时日无多。但树生知道,他分明还有几十年好活呢。他参加了自己“集户”中最老的老人的葬礼,在树生看来,长老并不自己的那位家长更老,距离回归根系更是遥遥无期。
有时候,树生会爬上楼宇巨兽,踩着瓦片在多个巨兽头顶和脊背奔走,然后停在城市的边缘。长成少年的树生身姿挺拔,眉眼俊朗,他已经能一天跑遍京城了!长老笑着说:“树生又长大了。”但是树生看着渐渐安静下来的京城,知道,不过是人越来越少了。
在树生参加完自己另一位长辈的葬礼后,长老第二天拖出了一箱子书。
那不是书,只能算是目录。
“从今天起,”长老神色还是那么慈祥,但是光影交错下,树生觉得那个箱子好吓人,长老的语气同样也变得不一样了。“......从今天起,树生,我要教授你外界的历史。关于我们和他们的不同,关于原罪和赎罪之旅,关于地脉根系,关于【桃源】的未来。”
树生早就做好了接管京城的准备。他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无论是学识、体力还是心理,他都整装待发。他做好了花一辈子接引安顿八方来人的准备,哪怕几年没有新人迁徙来京城;他做好了花一辈子整理京城物资,计算食粮分配的准备,哪怕根本不需要他带人采集、捕猎食物;他做好了花一辈子丈量京城土地的准备,哪怕如今的他半天就能走完京城现今的所有“阙院”;他做好了花一辈子教导一位位青年成才的准备,哪怕已经十几年没有新生儿降生;他做好了带头举行无数次拜请司辰神力的准备,哪怕所有的司辰包括巨树在内都似乎离去、群星全部黯淡熄灭......
但是随着长老打开那个箱子,接下来他要学习的一些将他的整个人生掀翻,骨牌般摧毁了整个【桃源】
“树生,或许,绝大部分生灵都降生自【道】,界外之名称之为【辉光】,但我们不是。所有的桃源人,一代代的桃源人,都是无尽海渊的死魂灵。这和降诞仪式无关,和神们无关。所以我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海渊兽亲的痕迹。”
“而你......树生......你,或许来自我们脚下的大地,来自一棵树的根系。又或者,你真正降生自无可名状之【道】,降生自所谓【辉光】,而你注定要亲见【辉光】。”
“你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