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乔念与穆梦雪告别了宇文昊后,便沿着宇文府曲折的回廊向外走去。
暮色四合,廊下悬挂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乔念紧紧握着袖中那卷沉甸甸的图纸,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和岁月沉淀的凉意,心头却像压着一块巨石,连穆梦雪在她耳边的叽叽喳喳,都未能听得太清楚。
好在,穆梦雪也并不在意。
二人刚穿过一道月亮门,步入一处相对开阔的花园小径,一个修长的身影便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挡在了她们面前。
乔念脚步一顿,心脏猛地一跳,待看清来人面容时,才松了口气,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攫住:“师兄?”
来人正是沈越。
他穿着一身青色布袍,俊朗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眉宇间锁着浓重的忧色,眼神却紧紧胶着在乔念身上。
“念念。”沈越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快速扫过她全身,似乎在确认她是否安好,“听闻你来了宇文府,我便寻来了。”
他语气里的关切不似作伪,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急切。
乔念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顾不上寒暄,急声问道:“师兄,萧衡他……现在到底如何了?”她紧紧盯着沈越的眼睛,生怕错过一丝一毫关于萧衡的消息。
沈越的眉头拧得更紧,脸上疲惫之色更浓,沉重地叹了口气:“情况很不妙。”
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乔念心上,“你走后,他体内的蚀骨缠之毒,又发作了两次。一次比一次凶险。”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惊心动魄的场景,“我以银针封穴,辅以全部内力强行压制,几乎耗尽了心神,才勉强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可是……”
他抬起头,直视乔念,眼中是深深的无力与焦灼,“毒素蔓延的速度太快了!我拼尽全力,也只能暂缓其侵蚀脏腑的速度,颅内的淤血非但没有消散的迹象,反而在毒素的催逼下,隐隐有扩散之势!”
他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急切:“念念,你告诉我,紫玉凝草到底何时能拿到?再这样拖下去,莫说淤血压迫,单是这蚀骨缠的剧毒深入骨髓、侵入心脉,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他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了!”
沈越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锋,一刀刀凌迟着乔念的神经。
她仿佛能看到萧衡躺在床上,脸色灰败,气息微弱,承受着蚀骨噬心之痛的惨状。
巨大的恐慌和自责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袖中的图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我……我一直在想办法!”乔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语速极快地说道,“禁地的开启需要特定的月光,昨夜月色不足,失败了。但我们找到了替代的方法!宇文昊给了我们贵妃陵的图纸,里面有陪葬的月光石!只要拿到它,就能开启禁地!拿到紫玉凝草!”
沈越的目光落在了乔念手中的图纸上,这才缓缓点了点头,“如此就好,不过,要快,萧衡的身子,真的撑不住太久。”
闻言,乔念心下一惊,“师兄,萧衡他现在在哪儿?带我去看看他!”
她急切地想要亲眼确认萧衡的状况。
然而,沈越却在她迈步之前,伸出一只手臂,坚定地拦在了她面前。
“念念,不可!”沈越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乔念愕然抬头。
沈越看着她焦急的双眼,放缓了语气,却依旧透着凝重:“萧衡他现在记忆全无,如同一张白纸,心神本就极其脆弱。你与他过往牵扯甚深,此刻骤然出现在他面前,谁能保证不会刺激到他?万一因此引动他颅内的淤血再次恶化,甚至直接诱发蚀骨缠提前发作……”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言语比任何恐吓都更令人心惊。
他拍了拍乔念的肩膀,语气带着安抚,却又无比认真:“念念,信我。有我在他身边守着,我会用尽一切手段稳住他的情况。你现在最紧要的,是尽快拿到紫玉凝草!这才是救他的根本!去看他,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可能……害了他。”
乔念看着沈越眼底浓重的疲惫和那份不容置疑的决断,眉心紧紧皱起。
她不敢赌,万一……万一真的因为自己的出现,刺激到了萧衡那脆弱不堪的神经,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她承受不起!
巨大的无力感和对沈越医术的信赖最终压倒了她的渴望。
乔念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紧握图纸的手微微颤抖,最终,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好,我明白了。师兄,萧衡……就拜托你了!”
“放心。”沈越郑重承诺,眼神坚毅。
乔念看了一眼沈越身后通往内院的方向,这才拉起旁边一直沉默旁观的穆梦雪,转身离去。
而她身后,沈越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背影之上,眼神,越来越冷……
穆府的马车在渐浓的夜色中辘辘前行。
车厢内悬挂着一盏小小的琉璃灯,光线昏黄,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摇晃,在两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乔念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卷图纸,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车厢里异常安静,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单调声响。
忽然,一直沉默的穆梦雪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打破了压抑的寂静:“堂姐姐,刚才那个……沈越,是什么人?”
乔念有些意外穆梦雪会突然问起沈越,但还是如实回答:“他是我师兄,药王谷谷主沈墨的嫡传大弟子。”
“哦,师兄啊……”穆梦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琉璃灯的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
她微微侧过身,面对着乔念,脸上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那……堂姐姐,你了解你这个师兄多少?”
乔念被问得一愣,不明白穆梦雪为何突然对沈越感兴趣。她想了想,语气带着回忆:“师兄他……是师父多年前在外游历时捡到的孤儿,一直养在谷中,视如己出。他是谷中天赋最高、也最得师父真传的弟子,医术精湛,为人……也颇为稳重可靠。”
她顿了顿,看向穆梦雪,“怎么了?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穆梦雪没有立刻回答。
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
车厢内摇晃的光影映在她脸上,让她那双总是灵动活泼的眼睛里,此刻却蒙上了一层少见的阴翳。
“我也说不上来具体为什么,”穆梦雪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犹豫和不确定,“就是……刚才看到他,听他说话……感觉……不大舒服。”
她抬头看向乔念,眼神坦诚,“堂姐姐,你别笑我啊。我总觉得,你这位师兄……心思很深。虽然他看起来很关心萧衡,说的话也很有道理,但我就是……就是觉得他好像藏着什么,让人看不透。”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达,最终有些泄气地嘟囔了一句,“反正……我对这种心思太深的人,都没什么好感!看着就累得慌,就像……就像那个宇文昊一样!”
穆梦雪的话语带着少女特有的直觉和直率,甚至有些孩子气的偏颇。
乔念听着,心中那股因萧衡病情而起的沉重焦虑,反而被穆梦雪这突如其来的“告状”冲淡了几分,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只觉得穆梦雪这丫头,大抵是性子太过直爽,又刚被宇文昊“戏弄”了一番,所以对所有看起来不那么“敞亮”的人都心存戒备了。
乔念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穆梦雪的手背,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温和的笑意,安抚道:“傻丫头,别胡思乱想了。师兄他从小在药王谷长大,跟着性子古怪的沈墨,难免显得稳重些。眼下,他守着萧衡,也是为了能让我放心些。”
她语气里充满了对沈越的信赖,显然并未将穆梦雪那点模糊不清的“感觉”放在心上。
穆梦雪看着乔念全然信任的神情,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重新靠回车厢壁,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琉璃灯的光在她眼底明明灭灭,那抹挥之不去的疑虑,如同窗外悄然弥漫的夜雾,无声地沉淀在了心底。
回到穆家,夜色已深如浓墨。
众人顾不上休息,立刻将乔念带回来的贵妃陵图纸在宽敞的花厅桌案上小心摊开。
图纸泛黄的纸张在烛火下显得格外脆弱,上面密密麻麻的线条、符号和蝇头小楷的标注,透着一股来自地底的阴冷与神秘。
二哥俯身凑近图纸,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些精细的墨线,眉头紧锁,沉声道:“看这纸张的老旧程度,墨迹的晕染,还有这绘图的手法……倒不像是新近伪造的,有几分真迹的味道。”
旁边的七哥却冷哼一声,“话虽如此,但宇文昊此人,心思狡诈如狐!他给的东西,就算是真的,焉知里面没有埋下致命的陷阱!”
七哥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宇文昊的城府和手段,他们早已领教。
一时间,花厅内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
图纸上的线条仿佛变成了择人而噬的毒蛇,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楚知熠端坐一旁,脸色在烛光下依旧带着伤后的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鹰。
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图纸上复杂的结构,最终开口,“纸上谈兵,终非良策。这机关布局,玄奥莫测,我们之中无人精通此道。与其在此猜测揣度,不如寻一位真正懂行之人,验明真伪,再图后计。”
乔念闻言,心念电转。她想起药王谷中那些精妙绝伦、环环相扣的防御机关,便对着虚空轻唤一声:“影七。”
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影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花厅角落,抱拳行礼:“谷主。”
“药王谷中的机关布局,精妙非常,不知出自何人手笔?”乔念问道。
影七的声音平稳无波:“回谷主,谷中核心机关,乃是千机堂的莫先生设计督造。”
“莫先生……”乔念皱了皱眉,“那莫先生如今……”
“在药王谷。”影七率先回答。
听到这话,乔念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们不可能将这份图纸送去给莫先生查看。
却不想,影七忽然又开口道,面具之下的眼神格外冷冽,“不过,属下当年在莫先生手下做过事,参与了部分建造,因此识得图纸。谷主若信得过我……”
乔念心中一喜,根本没等影七把话说完,就招呼着他,“那你快来看看这个!”
影七上前几步,微微俯身,深邃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图纸上的每一个角落。
时间仿佛凝固。烛火摇曳,在影七专注的侧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直起身,目光从图纸上移开,看向乔念和楚知熠,语气肯定:“图纸是真的。”
不等众人发问,影七便指着图纸上一处看似寻常,线条却略显模糊的甬道分支,沉声解释道:“棠国盛行厚葬,尤其皇陵。为保守陵墓构造的秘密,参与核心建造的工匠,往往难逃被殉葬的厄运,永埋地底。”
他平淡的话语里透着一丝残酷的冰冷,“因此,有经验的工匠,尤其是负责机关布置的大匠,在建造时,都会暗中为自己和同伴留一条‘活路’。”
他的指尖精准地点在刚才所指的那条不起眼的甬道上:“这条通道,看似是结构冗余,实则是精心设计的生门。其入口、走向、伪装,都极为巧妙,若非参与建造或深谙此道的行家,绝不可能在图纸上如此精确地标注出来,更不可能伪造得如此不着痕迹。想来这张图纸必是出自当年参与建造的知情者之手。”
影七的分析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如同一颗定心丸,瞬间驱散了虎卫等人的疑虑。
花厅内凝滞的空气仿佛重新流动起来。
楚知熠眼中精光一闪,果断拍板:“既如此,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带虎卫出发,如若顺利,后日就能将月光石带回!”
“不行!”乔念几乎在楚知熠话音落下的瞬间脱口而出。她猛地转头看向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焦虑和心疼,“你的伤还没好!万一……”
乔念说不出什么万一。
楚知熠的伤虽重,却也只是皮外伤。
她只是担心而已。
或许,还有自己内疚自责的心思作祟,所以才会脱口而出拒绝的话来。
楚知熠正欲开口解释自己无碍,一旁的影七却突然开口,声音沉稳有力:“谷主,属下愿带人前往!后日之前,必将月光石取回。”说话间,他看向楚知熠,“只是,属下离开期间,谷主的安危,就全权托付给王爷了!”
乔念没想到影七会自告奋勇。
他武艺高强,加上暗香堂的其余高手,去贵妃陵取一颗月光石,应该不是难事。
于是,点了点头,“那就拜托你了!”
楚知熠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份因不能亲自行动而生的焦躁,对着影七郑重颔首,“好!念念的安危,自有本王在!你……万事小心!”
“是!”影七重重应声,随即起身,再无半句废话,转身便如一道融入夜色的轻烟,迅速消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