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的脚步踩在角阳村坑洼的泥路上,像被风拂动的柳絮,悠哉游哉地晃着。
白千里跟在他身后,眉心紧蹙,恨不得提着他走。这位李楼主走得比村口拄拐的老太太还慢,一会儿盯着墙角晒太阳的老黄狗,一会儿又去瞅菜地里冒头的嫩苗,活像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桃清跟在李莲花身侧,偶尔轻声应和两句,两人正说着村口老槐树下那口井的来历,声音细碎得像春日细雨。
白千里好几次想上前揪住李莲花的衣襟问问“到底要去哪里找师妹”,可看着前面那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满肚子火气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白千里是名满江湖的大侠,总不能在这乡野小村做那泼皮无赖的行径。
好在,李莲花终于逛够了角阳村的每一个角落。他拍了拍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悠悠转向白千里,眼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那个,冒昧问一下,你师妹与你师娘,眉眼间可有几分相似?”
白千里一怔,不明白这茬跟找师妹有何干系,但还是耐着性子答:“家师娘慈眉善目,师妹性子跳脱,但长得却是十分相像。”
李莲花点点头,又像是随口问道:“听闻清凉雨在万圣道潜伏多日,不知他用的是何种身份?”
这话一出,白千里脸色更茫然了,虽不明所以,但他还是有问必答道:“厨房的下人。”
就在这时,李莲花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依旧温和,却像针一样扎进白千里耳中:“那你可知道,你手中的少师剑……是假的?”
“不可能。”白千里几乎是立刻反驳道,“我每隔一段时间就拿出来看……”在李莲花温和地神色中,他说不出话来了,他上一次拔剑出来观摩,好似已经过了好些时日……
听到少师剑的时候,桃清目光微微闪了一下。白千里花了十万两银子买的少师,他们现在没那么多银子,所以赎不回来,只能硬抢了?
希望这位白大侠看在李莲花辛辛苦苦为他找寻师妹的份上,能够识趣点,让少师物归原主。
他们三人越走越偏,最后走进了一家破旧的小院,院中那血腥气混杂着猪粪的味道的扑鼻而来,一嗅便知是个杀猪场子。
“大哥。”
这声“大哥”喊得中气十足,震得桃清下意识地挑了挑眉,目光在迎面走过来的王八十身上转了转。这王八十看着比李莲花年长不少,又生得一副老成模样,怎么张口就叫“大哥”?
李莲花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仿佛被一个看起来比自己老的人叫“大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这种处变不惊的气度,倒有几分久居上位的气势。
王八十旁边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见到这么多人走进他的院子,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他鼓起勇气,对着李莲花结结巴巴道:“你……你就是王八十的大哥?能……帮到我的人?”
“三乖?”李莲花点点头,声音温和道,“不错。今日有我在这里,便没有人能伤到你。”
他的身形没有三乖魁梧,他的气势没有白千里强大,但他温和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无端地让人信服。
“我……我……”三乖的话才开了一个头,墙后就传来一道凛冽的剑气,冲着三乖的脖颈而来。那剑气快如闪电,带着冲天的杀意,显然是冲着灭口来的。
白千里反应极快,在剑气袭来的瞬间就已经冲了上去,替三乖接下了这致命一击。饶是以他这等江湖上有数的高手,硬接这一杀招,也让他虎口崩裂,鲜血流了满手。
白千里不愧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大侠,有事他是真上啊。桃清有些佩服又有些遗憾地看着白千里,她今日出门特意将搁在柜子里吃灰的剑带了出来,可惜好像没有它的用武之地啊。
白千里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桃清佩服的神色。他的注意力都放在那蒙面人身上。对方一剑之强,远超他的预料!
角阳村里一个杀猪匠,怎会惹来这等顶尖高手?白千里捂着流血的手,猛地看向那个黑衣蒙面人——对方落在院内,身形矫健,颇有几分从容不迫的姿态。
等等,白千里骤然醒悟,杀猪匠,死猪?这等紧密的联系,他之前为什么没有想到?不过,究竟是何等的秘密,才让这人青天白日都忍不住想要杀人灭口?难道跟万圣道,跟封小七有关?
他神色严肃地打量着蒙面人,越是打量,心中越发茫然。白千里神色呆滞地看着落入院内的黑衣蒙面人,那过分熟悉的身形和体态,让他生了几分怯意。
还是李莲花提醒了他一句,他才将万圣道的令箭发了出去。紫色烟花炸开,片刻后,万圣道的人将这个小院团团包围了起来。
李莲花神情愉悦地看着被众人包围着,语气温和道,“阁下今日想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杀人灭口,怕是不行了。”
黑衣人冷哼一声,却是直接摘下了蒙面巾。那人正是封磬。万圣道的人齐齐后退一步,神色骇然地看着封磬。
白千里喃喃道:“师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封磬冷冷道:“他杀了我的女儿,我想要杀他,有什么不对?”
三乖从李莲花身后冲了出来,指着封磬,双目通红,愤怒道:“是你……是你,杀了他们……”
白千里呆若木鸡,谁死了……又是谁杀了人?师妹当真死了吗?师父杀的?这天下岂有父亲杀死亲生女儿的道理?
“胡说八道。”封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三乖怕得浑身哆嗦,但他却没有后退半步,坚持道:“就是你,你杀了他,杀了他们……我都看见了,就是你,杀了人……”
封磬不置可否,仍旧维持着翩翩风度,“李楼主,此人杀了我的女儿,又对我无端指责,你确定要护着此人?”
李莲花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很平淡的眼神看着封磬:“三乖只是一个杀猪卖肉的普通人,他要怎样做,才能杀死会武功的封姑娘?更何况,封姑娘身边还有一个用毒高手清凉雨。”
封磬道:“那你就是信了他的话,认为是我杀了我的亲生女儿。我为何要这么做?”
李莲花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三乖就跳了出来道:“就是你,你这个禽兽,你杀她的时候,她还没有死……后来她吊死了……临死前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你这个杀人凶手!”
封磬听到三乖说自己什么都知道的时候,脸色猛地变了,他目光阴沉地盯着三乖,三乖原本含在嘴里的话便说不出来了,“你……你是个禽兽……她……”
李莲花将三乖的话接了下去,“她怀了你的孩子。”此话一出,万圣道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遭雷击。三乖却狠狠松了一口气,附和道:“对。”
白千里忍不住喝道:“李楼主,你……你……”他“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说话要有凭证,不可,胡言乱语,侮辱我……我师父。”
李莲花慢吞吞道:“这个要从一把剑说起……”
白千里喃喃道:“一把剑?”
李莲花点点头:“少师剑。”
杀猪场中剑拔弩张,桃清却坐在院子里唯一一张干净的椅子上听李莲花讲故事,就差手里捧点瓜子嗑了。王八十蹲在她的身后,探着头小心翼翼地听着场中的人说话。
“……清凉雨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消息,知道少师剑在万圣道,为盗剑,他潜入万圣道,扮做厨房的下人,期间他认识了封小七……后来,就传出封小七跟着清凉雨私奔的消息……”
“封姑娘是封盟主的独生女儿,要在怎么样的情况下,一位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会对一个厨房的下人产生情愫,愿意跟着他一起离开万圣道?”
“我猜是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清凉雨救了她。她怀孕了,但是封盟主逼着她嫁人,逼着她打掉腹中的孩子,她不愿。你就在她的房中点麝香,在她的食物中下剧毒……结果,遇到了清凉雨……他是用毒高手,任何一种有毒的东西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不管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感情……总之,清凉雨救了封姑娘,封姑娘帮他盗剑,然后,两人在,邵大侠,的帮助下,离开了万圣道……”
他幽幽道:“本以为,此去海阔天空,却不曾想,等在他们前面的却是封盟主,清凉雨虽是用毒高手,但武功比起封盟主,却是远远不及的,只能含恨死在封盟主的剑下……”
封磬的养气功夫确实不错,李莲花都这样讲了,他依旧很是沉稳,“故事讲的不错,可惜,这里面的事情与我何干?我家小七若真的有了身孕,那孩子的父亲想必就是那位让她不顾一切跟着私奔的清凉雨,我杀了欺负我女儿的登徒子,有什么问题?”
李莲花道:“……封姑娘的衣兜里有新鲜的带着豆荚的相思豆,相思豆产于西南……据我所知,唯有封盟主于近期前往南蛮之地……父亲赠予女儿相思豆,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更何况,相思豆有剧毒……”
他缓缓道:“……你赠她相思豆……你逼她嫁人……你在她房中点燃堕胎的麝香……”
他回忆起万圣道众人对封小七的印象,“万圣道所有人的口中,封姑娘都是一个刁蛮任性的千金小姐,在万圣道总盟受到迫害,她不可能不反抗,唯有你,是她反抗不了的人……”
白千里脸色铁青。李莲花指控外人眼中的谦谦君子,不顾人伦,与封小七有了苟且之事,逼她堕胎嫁人无果,最终下了杀手。何等荒谬……
封磬淡淡地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你的揣测,证据呢?”
李莲花的目光垂下来,指了指地面,对着白千里道:“你不是想见一见你的师妹吗?去吧,去见一见她,见了面或许你就知道证据在哪里了……”
比白千里速度更快的是三乖,他拿着铲子在地上疯狂铲土。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他,哪怕心中有所猜测,但当他真的挖出两具肿胀的尸体的时候,众人无不骇然。
江湖上每个人的武功都有自己的特色,封磬这样的高手,他的剑招自然也带着独特的痕迹。熟悉他招数的人一眼就能辨别出。
白千里看着那尸体上的剑痕,又看看面色铁青的师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这江湖闻名的谦谦君子,竟是这般禽兽不如的人……
李莲花道:“我本来只是怀疑,我确定凶手是封门主的时间是昨夜。封盟主深夜光临莲花楼,从我手中拿了两样东西。对于旁人而言。那只是枯枝和白纸,只有凶手会怀疑上面有指向性的东西,才想要将东西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微微一笑,很是礼貌道:“封盟主,我说的对吗?”
封磬哈哈大笑:“李楼主不愧你在江湖上偌大的名声,果然是个聪明人。不错,封小七是我杀的。她才不是我女儿,她是秀娘跟人通奸所生,她娘欠了我的,我想对她如何就如何,谁能说什么,谁又敢说什么?”
他口中那个她,哪怕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也是他捧在手心十几年的养女,怎么就能像对待一个物件一样,随意处置,随意杀害呢?
看着他那副疯癫至极的模样,万圣道的弟子忍不住心生退意。白千里仓惶地看着自己平日里尊敬有加的师父,茫然不知所措。
封磬突然拔剑而起,那剑玄色中透露出浓浓的青碧之色,正是白千里花重金买来的,后来被清凉雨所盗,最后落在凶手手中的少师剑。
看了整场戏的桃清“噌”地站了起来,一步上前,手中的长剑已出鞘半分。
李莲花却袖袍一展,将她拦在了身后,对着她露出最温和的笑容,“帮我看着三乖和王八十,不要误伤了他们。”
这天下谁能破的了李莲花的防守,去伤害他身后的人?明知是个托词,但桃清却顺从地将剑归入剑鞘,并主动后退一步,将场地让给了他。
风吹动着他的长发,有几缕落在了她的脸上,带着些许凉意。鼻尖还停留着他衣袖上所带的皂角的清香,他人已经在三尺开外了。
桃清抱剑看着他在剑光中起落的背影,突然笑了起来。
当少师的剑尖擦着他腰侧掠过的刹那,她看见他回头时唇角勾起的弧度——那种懒洋洋的,好似云淡风轻,又好似目空一切的笑容。
于是她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