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风带着一股凉意掠过青石板路,路过的行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李莲花站在街角,静静地看着前方。
不远处的老槐树下支着个简陋的摊子,桃清正懒洋洋地靠在藤椅上,给对面的病人号脉。她穿着一身月白棉衣,发间只松松插着支桃木簪,鬓边碎发被风吹得乱翘,倒比在玉华山时多了几分烟火气。
追着小狗的孩童从他身边跑过去,大声呼喊让他回了神,李莲花这才惊觉自己盯着看了太久。
两个月来各地奔波的风尘似乎都凝在眉梢,此刻却像被冬日暖阳化开,悄无声息地散了去。
他看见桃清指尖搭在对面的病人腕上,另一只手摩挲着一只巴掌大小的小猫木雕。那是之前他用给望舒做小床剩下来的余料雕刻的几只小动物,她十分喜欢。
“……你这是忧思过度,”桃清的声音透过风传来,带着点慵懒的鼻音,“回去用合欢花煮水喝,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别再盯着孩子发愁了。”
那妇人将信将疑地摸出几个铜板,她却摆摆手:“算了,看你家母鸡快下蛋了,送我两个鸡蛋就行。
李莲花忍不住弯起嘴角。她总说自己医术高超,给人看病一次不能低于五两。可面对真正的穷苦人家,她却也只是象征地收上几文钱而已,有时候连几文钱都不要。问就是日行一善,她乐意。
此刻她歪着头将那妇人递过去的鸡蛋收下,发间桃木簪晃了晃,好似要掉下去一样,可最终却依旧稳稳地戴在她头上。
李莲花想起之前在玉华山,她也是这样歪着头看书,那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总被山风拂得蹭过书页。
他想要上前,却发觉自己站的太久了,身体略有些僵。桃清似乎察觉到什么,抬眼望过来时,他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却撞在了身后的墙上。身体碰撞并不痛,李莲花却十分尴尬,总觉得刚才的自己有些傻。
“喂,那边躲躲藏藏的,”桃清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莫不是想偷我的鸡蛋?”
看着先声夺人,理直气壮的桃清,李莲花摸了摸鼻子,无奈地走了出去。桃清看见他并不觉得意外,甚至她觉得以他的能力,竟然这么久才找到自己,绝对是他纵容的结果。
她挑了挑眉,指尖还捏着枚鸡蛋,蛋壳上沾着点草屑:“哟,李先生这是打哪来啊?看着我就躲,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想叫人知道?”
刚才那病人走了,这会没有新的病人过来,李莲花索性在她对面坐下,慢吞吞道:“我从玉华山下而来,亏心事呢,我是没有做,就是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做了。”他说话的语气依旧温和,好似并不是来找桃清算账的。
做了亏心事?带着莲花楼跑路?桃清眼睛也没有眨,“先生说笑了,我从来不做亏心事。”她做任何事都理直气壮。
李莲花看了她好一会,才从善如流:“嗯。”他左右张望了一下,“望舒呢,在睡觉吗?”
桃清往不远处的莲花楼努努嘴,依依抱着望舒慢慢走了出来,“我一个人带不过来,就请了人带她。”
李莲花走过去从依依手里接过女儿,望舒咿咿呀呀地伸手抓他头发,小手上还沾着她的口水,蹭到了他的衣襟上。李莲花也不嫌弃她,抱着她笑得很是温润。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桃清起身,依依帮着将摊子收了起来,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李莲花掂了掂怀里的望舒,觉得一段时间没见,女儿都长大了很多。这两个多月时间,他陆陆续续收到零碎的消息,桃清的足迹遍布江南,好似生怕被他抓到一样,一个地方待上三五天,从不多加停留,跑得倒是快。
“桃大夫医术高明,每到一处施医赠药,名声鹊起,我一说要找你,便有许多好心人为我指路。”
她带着孩子,带着莲花楼,特征实在过于明显。只是怕她玩的不过瘾,李莲花找人也找的慢吞吞地,“不知姑娘这一趟玩得可还算尽兴?”
桃清咳嗽一声,不赞同道:“怎么能是玩呢?我这是带着望舒出门长长见识。小孩子嘛,就是要从小开阔眼界,以后才会更聪明。”
李莲花神色微妙道:“带几个月的孩子长见识?”
桃清理所当然道:“是啊。几个月怎么了?几个月不小了。”孩子的教育从胎教开始抓起。
李莲花:“……”他想起望舒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被桃清拉着给她做什么胎教,琴棋书画轮着来,每天不重样。他低头看了一眼流着口水想要啃他衣襟的望舒,这有用吗?
桃清见李莲花一脸怀疑,双手叉腰道:“你可别小瞧胎教和这长见识,等望舒长大了,定是聪慧过人。”
李莲花无奈笑笑,抱着望舒跟着桃清进了莲花楼。楼内布置依旧温馨,桌上还放着几本医书,一股檀香味扑鼻而来,很好地中和了空气中那淡淡的臭味。
家里有婴幼儿就是这样,她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大小便,不论父母多勤快,收拾得多干净,空气中永远有一股淡淡的味道。李莲花已经习惯了,并且从未嫌弃过。桃清学了一段时间的香道,如今格外爱点香。
桃清从他怀里接过望舒,逗弄着她,“乖宝,以后要和娘亲一样医术高明。”
李莲花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满是安宁。只是那个没什么存在感,动作却十分麻利,干活很是勤快的依依让他有些不适。
桃清见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扫过依依,心中一紧,她定了定心神,开口道:“依依,今日工钱结了,你就可以走了。”
依依低眉顺眼道:“好的,姑娘。”
李莲花眨眨眼睛,不好意思道:“也没有必要这么着急。那个,依依姑娘是哪里人,你现在让她离开,归家可还方便?”
桃清道:“放心吧,她找一个镖局,跟着一起走就是了,没什么不方便的。”
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桃清将望舒递给依依,让她帮着最后带一段时间,她自己则殷勤地给李莲花倒茶,向他询问龙王棺的具体情况。李莲花喝了一口茶水润嗓子,然后慢慢跟她讲述那些颠宕起伏的江湖事。
依依抱着望舒给她喂牛奶,小姑娘乖乖巧巧的,十分安静。一时间,莲花楼中只有李莲花平缓的声音在描绘着江湖的趣事。
突然,楼外一阵喧嚣传来,他们还没有起身去看,就有一金色锦衣的中年人一脚踹开虚掩的大门,“王八十呢?叫他出来见我……”
原本正在吃奶的望舒小身子一哆嗦,嘴巴一张,牛奶顺着嘴角落在了衣襟上,下一秒,惊天动地的哭声骤然炸开。
李莲花和桃清同时转头看她,依依已经眼疾手快地给她擦拭了一下,如今正抱着人在哄。李莲花眉头微皱,对着来人道:“出去。”
那人被望舒冲破耳膜的哭声震住了脚步,脸上带着几分尴尬和歉意,听见李莲花的话,他道:“李莲花,在我“万圣道”眼里,你……”
原本气势十足的话,夹杂着婴儿的哭声,莫名的显得底气不足。
“哇——哇——”望舒哭得更凶了,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似乎要把所有的害怕都哭出来。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依依青灰色的衣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李莲花的耐心似乎到了极限,他抬起头,目光从望舒那边转开,直直看向白千里。“我说,”他重复道,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出去。”
白千里与他对视的刹那,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眼前这人明明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瞧着也并不可怕,可那眼神里的平静,却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
他满身的怒火被这双眼睛硬生生压了下去。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悻悻地退出了莲花楼。
“万圣道,江浙总盟,”桃清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淡淡地道,“真是好大的威风。要耍威风,回你们万圣道的老巢耍去,莲花楼可不招待不请自来的客人。”
这话声音不大,却正好飘到门外白千里的耳朵里。他气得脸色铁青,正要回头理论,脑海里却又浮现出李莲花刚才那淡漠的眼神,那股邪火顿时又憋了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李楼主,我今日只找王八十,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依依是哄娃的高手,不过哼了几句不成调的摇篮曲,小家伙的哭声就渐渐小了,最后变成了抽抽搭搭的呜咽,小脑袋还往依依怀里蹭了蹭。
李莲花看得目瞪口呆,心里默默记下了依依拍背的手势,只等回头好好“请教”一番。直到依依抱着望舒上了二楼,他才慢条斯理地走到门口,对白千里做了个“请”的手势。
“金先生,”李莲花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慢悠悠地吹了吹,“请问,王八十是谁?”
白千里一愣,立刻反驳道:“在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千里啸风行,白千里。”
李莲花点点头,很是随意地又问了一句:“王八十是谁?”
白千里以为他装傻充愣,怒道:“王八十,王八十就是那个家里吊死一头母猪的小厮。”
李莲花微笑,一脸真诚道:“抱歉,金先生,我今日才到这角阳村,人生地不熟,实在不认识你口中的那位王八十,那什么……母猪上吊的奇事,我也是第一次听闻。”
白千里哪里肯信:“我今日找遍了角阳村,却不见那王八十,我问过村子里其他人,有人证实,昨日最后一个见过王八十的人就是村子里新搬来的吉祥纹莲花楼主人李先生。”
他冷哼一声,“角阳村的人都能证明,这楼停在这里已有三日之久,李楼主却道今日才到此地,莫不是将我当傻子糊弄?”
李莲花瞥了眼旁边的桃清,只见她嘻嘻一笑,一脸无辜道:“白先生息怒。那母猪上吊的奇景,我昨日倒是远远瞧了一眼。因为觉得稀奇,就多问了句旁边的老乡,这才知道那屋子是王八十家的。可我跟他也只是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上两句,实在谈不上熟悉。”
她顿了顿,歪着头,眼中满是“天真”的疑惑,“不过话说回来,不过是一头母猪上吊罢了,难道万圣道现在连这种闲事都要管了?白先生日理万机,怎么还操心起别人家里的猪了?
这话问得刁钻,明里暗里都在嘲讽万圣道手伸得太长。白千里神色极为难看:“有人在他家的废墟中找到了“乱云针”封小七的令牌……”
李莲花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封小七是谁?”
白千里的声音中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万圣道总盟主封罄之女。”
“总盟主的女儿……”李莲花喃喃道,“那这事,可真是不小了。”他抬起头,看向桃清,只见她摊了摊手,一脸“与我无关”的表情。
“别问我,”桃清笑道,“我连封小七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别说什么王八十了。白先生您要是真找不着人,或许该去问问村里的其他人,或者……去那母猪上吊的地方再找找?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呢。”
白千里看着眼前这两人一唱一和,一个装糊涂,一个打太极,气得肺都要炸了。可他偏偏拿他们没办法,这两人不是万圣道的人,万圣道的名头在他们那里不好使。
他知道再耗下去也问不出什么,只能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甩袖而去,临走前还抛下一句:“事关封小七,万圣道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楼门被“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李莲花手上摩挲着茶杯,眼神渐渐沉了下去。桃清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封罄的女儿出事了……看来这角阳村的事情还真不小。”
李莲花斜了她一眼,“什么时候离开?”万圣道的事情可不好掺和,只是桃清在这么偏僻的,没什么特殊景致的小村子待了三天还没有走,肯定是有什么地方吸引她的吧?
果然,桃清拒绝了,“急什么?母猪上吊这样难得一遇的奇景都让我们遇上了,热闹看一半,岂不是白看了?怎么,先生,不感兴趣吗?”
李莲花笑而不语。万圣道,封小七,王八十,吊死的母猪,好似一团乱麻,在他脑中缠绕,理也理不清,李莲花却越发有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