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暴徒被长枪钉死在土墙上,战斗结束时,士兵们从一间烧毁大半的屋子里,救出了几个衣不蔽体、眼神呆滞的女子。
她们蜷缩在一起,如同受惊的羔羊。当她们的目光越过解救她们的士兵,落在高坡上那位穿着闯军高级将领服饰的李岩身上时,那呆滞瞬间转化为刻骨的仇恨。
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李岩心脏骤然紧缩。他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几乎是狼狈地逃离了那片废墟,逃离了那些无声控诉的目光。
他身后的欢呼声,此刻听来无比刺耳。
这一路,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怖的循环。 每前行数十里,类似的惨剧便会以不同的形式在他眼前上演。
有时是冒充土匪的闯军,有时是真正的流寇,有时甚至分不清是哪一方。李岩的处理方式变得极其简单而冷酷。
但凡遇到屠村虐民者,不问来历,不分情由,一律尽数诛杀。他麾下的骑兵也习惯了这道染血的军令,从最初的义愤到后来的沉默执行。
他杀的“自己人”越来越多。每杀一批,他的心就冷一分,那份曾经支撑着他的理想信念,也随之崩塌一寸。
他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对自己效忠的对象进行一场绝望的、血淋淋的切割和清洗,试图在无边的黑暗里,抓住最后一丝名为“正义”的微光,尽管这光芒,正被他亲手染得猩红。
短短几百里的路,因这不断的杀戮与煎熬,竟足足走了十几天。
当终于抵达闯军与大明的实际控制交界处时,李岩整个人都瘦削了一圈,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里,还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疲惫的火焰。
在这里,他麾下的三百骑兵不能再前进了,李岩将部队交给护卫统领,命令他们驻扎在隐蔽处等候。
他自己则与陈冉等十几名最核心的心腹,脱下了戎装,换上了商贾的棉布衣衫,将武器藏在货物之中,混入了一支与闯军高层有千丝万缕联系、常年往来于两边地界的商队。
当商队的骡马踩着泥泞的道路,缓缓驶向大明疆域时,李岩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片被烽烟与苦难笼罩的、属于“大顺”的土地。
他不知道自己此行能否为这片土地寻到一条生路,他只知道,自己来时怀揣的那份忠勇与热忱,已在沿途的血与火中,被灼烧得千疮百孔。
此刻支撑他继续前行的,或许已不再是“报恩”,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责任,与一种试图挽回些什么的、近乎赎罪般的执念。
商队里其他伙计的谈笑风生,此刻在他听来,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进入大明实际控制区后,眼前的景象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李岩的脸上。
道路两旁依然有面黄肌瘦的流民,步履蹒跚地向着未知的前方挪动。
田地依旧荒芜,村庄看起来破败不堪,这一切,都与他来时路上看到的惨状如此相似。
然而,细微之处却有着天壤之别。
这里没有冲天的黑烟,没有此起彼伏的惨叫,没有挂在矛尖上的婴儿。
路过的村庄,虽然屋舍简陋,但破损的屋顶上,竟真的飘起了几缕稀薄却真实的炊烟。
几个瘦骨嶙峋的孩童躲在土墙后,偷偷打量着这支商队,眼神里是畏惧,却没有那种深入骨髓的、属于地狱的空洞。
他甚至看到了一支稀疏的官军巡逻队,他们盔甲破旧,面带菜色,却只是例行公事地检查了商队的文书,并未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抢掠。
路上遇到的,是零零星星、为了生存而冒险行商的真正商队,而不是那些狂笑着、以杀戮为乐的“自己人”。
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攫住了李岩的心。
难道……他们浴血奋战多年,牺牲了无数性命,所要缔造的“新天新地”,竟然连这个他们口中“腐朽透顶”、“气数已尽”的大明都不如吗?
他们推翻了旧有的秩序,换来的不是朗朗乾坤,而是更加彻底、更加无法无天的地狱?
他们口口声声要拯救的黎民百姓,在他们建立的“大顺”治下,反而活得更加朝不保夕,如同被随意宰割的牲畜?
这个认知比任何敌人的刀剑都更让他痛苦。它像一条毒蛇,啃噬着他仅存的信念。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巨大的笑话,所有的理想、所有的奋斗,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和讽刺。
他为之效忠、为之甘愿赴死的“大业”,其根基竟然是由暴行和谎言堆砌而成的沙堡。
在这种近乎崩溃的复杂心绪中,李岩一行人随着商队,沉默地进入了北京城。
京城之外,流民聚集的惨状依旧触目惊心,城内的达官贵人也依旧醉生梦死。但至少,这里维持着一种表面的、脆弱的秩序。
这种秩序本身,就是对李岩内心那个崩塌的“理想国”最无情的嘲讽。
在闯军探子的接应和安排下,李岩没有片刻停留,趁着夜色,被一顶不起眼的小轿,直接从侧门抬进了当朝首辅周延儒的府邸。
当轿帘掀开,他踏上首辅府那干净得不像话的青石板时,他身上仿佛还带着一路而来的血腥味和尘土,与这精致、奢华却又暮气沉沉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不知道这场会面将走向何方,他只知道,他身后那个他曾经深信不疑的“新世界”,已经在事实面前,碎成了一地染血的残片。
轿子在一处僻静的角门停下,帘外传来陈冉与周府管家低沉的交谈声。
不过片刻,陈冉返回轿旁,微微颔首,低声道:“先生,安排妥了”。
李岩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身的血腥与尘土都压进肺腑深处,这才缓缓弯腰下轿。
双脚踩在周府那光洁如镜的青石板上时,他竟感到一阵恍惚。
这里的整洁、静谧,与外间饿殍遍野的乱世,仿佛是阴阳相隔的两个世界。
周府的管家,一个面容白净、眼神却锐利如鹰的中年人,并未多言,只是微微躬身,便在前引路。
没有盘问,没有搜身,一切顺利得令人心惊。李岩默然跟随,穿过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