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抹茶味的。\"
素世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颈间的铃铛。
店内的LEd灯将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店内冷气开得很足,白瓷砖墙上贴满了世界各地游客的拍立得照片,角落里一台老式点唱机正播放着《加州旅馆》的粤语翻唱版。
素世面前的小圆桌上,放着一杯融化了大半的抹茶冰淇淋。
翠绿的色泽在杯中缓缓流淌,如同凝固的翡翠被阳光晒化,散发出清苦微甜的独特气息。
回忆的洪流,汹涌而至。
场景瞬间切换,不再是香港喧嚣的街头,而是旭日帝国陆军士官学校那间冰冷的、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校长办公室。
巨大的旭日旗垂挂在墙边,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家具和权力混合的沉重气息。
窗外是操场上学员操练的口号声,整齐划一,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
当时的素世,还穿着笔挺的士官生制服,肩章显示她即将以优异成绩毕业。
她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年轻的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武士荣誉的向往。
然而,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校长——
一个面容刻板如同岩石、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将军
——以及站在窗边阴影里的那个身影,彻底粉碎了她的幻想。
那个身影转过身,正是丰川祥子。
她当时已是帝国陆军中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身着合体的将校呢军服,肩章上的金星在阴影中闪着寒光。
她的眼神,是素世从未见过的冰冷和……
不容置疑。
“长崎素世。”
校长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齿轮摩擦,不带任何感情,“帝国和哈夫克有一项至关重要的任务,需要一位最忠诚、最坚韧、最完美的‘影武者’。你被选中了。”
她这时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抬起头来。\"
校长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素世抬头,看到木桌上横放着一把武士刀——
刀鞘上刻着旭日帝国的金菊纹章。
刀旁是一份打开的文件,首页印着\"睡莲计划\"四个汉字,下方盖着\"绝密\"的红色印章。
\"知道为什么选你吗?\"
站在窗边的丰川祥子转过身,阳光在她左眼下的泪痣上跳跃。
她腰间配枪的皮革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素世的视线落在文件上的照片——
那是一个与她有三分相似的香港女警,笑容灿烂得刺眼:\"因为……骨骼结构接近?\"
\"不。\"
祥子走近,手指突然钳住她的下巴,\"因为你最听话。\"
校长按下遥控器,墙面滑开露出显示屏。
画面中是素世在药物测试中的表现——
她被固定在椅子上,面对电击仍能完整背诵情报。
进度条显示:
耐受度387%,创校史记录。
素世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祥子转身,再次向前走了一步,她的声音比校长更清晰,也更具有穿透骨髓的寒意:
“任务地点,香港。目标人物,与你体态基础有70%相似度的香港警察——阳婉莹。”
“你的使命,是在她被‘移除’后,无缝替代她,潜伏至少五年,获取最高级别情报,并伺机破坏GtI在远东的神经中枢,协助我们在香港的内鬼从事一系列活动。”
素世感觉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
她终于听懂了这两个人话里话外的意思。
她张了张嘴,想拒绝,想质问,但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成为帝国最优秀的武士,守卫疆土,赢得荣耀……
这才是她憧憬的未来!
而不是变成一个面目全非的影子,潜伏在敌巢!
祥子似乎看穿了她的抗拒,紫色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冰冷的利益权衡和绝对的控制。
她抛出了一个诱饵,一个足以让任何渴望解脱的灵魂动摇的诱饵:
“任务完成,你将以帝国英雄的身份‘光荣牺牲’。”
“我们会为你安排好新的身份,抹去一切痕迹。”
“你可以回到东京,不是以武士的身份,而是以富有的、隐退的贵族身份。”
“提前几十年退休,享受你应得的平静生活,荣耀归于家族。”
祥子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低语,精准地击中了素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对正常生活的向往,对摆脱残酷军旅生涯的憧憬,以及那份被许诺的、触手可及的“武士的荣耀”(尽管是以另一种方式)。
“想想东京的樱花,素世。”
祥子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蛊惑力,“想想银座的灯火,想想不再有硝烟和血腥的日子。”
“只需要……”
“扮演好另一个人几年。”
“这是帝国赐予你的,最仁慈的‘荣耀’之路。”
校长冰冷的声音如同最终判决:
“这是命令,也是机遇。”
“接受,或者……”
“从今天开始,以懦弱和叛国的名义被抹除。”
“选择吧,士官生。”
没有选择。
素世的手指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巨大的屈辱感和一丝被那“樱花”幻象诱惑的动摇撕扯着她。
最终,对生存的本能和对那虚幻“平静”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她低下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是的!为了帝国,为了天皇陛下,属下……接受任务!”
噩梦,就此开始。
回忆的画面如同被强酸腐蚀过的胶片,扭曲而痛苦地闪回。
首先是无影灯刺目的光芒,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冰冷的金属手术台……
她被固定住,意识在强效麻醉剂的边缘挣扎。
她能感觉到冰冷的器械在她脸上划开皮肤,剥离组织,植入陌生的填充物……
那不是一次手术,而是一轮又一轮的酷刑!
十几次!
整整十几次!
每一次从麻醉中醒来,镜子里都是一张陌生的、肿胀的、带着缝合痕迹的脸。
曾经的英气被一点点抹去,属于长崎素世的特征被无情地剔除、修改。
鼻梁被垫高,下颌骨的线条被磨得柔和,眼角被开大……
每一次手术,都是对“自我”的一次凌迟。
她看着镜中那个越来越像资料照片里“阳婉莹”的陌生人,感觉灵魂都被抽离了身体。
她呕吐,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深刻的、无法言喻的自我厌恶和存在被剥夺的恐惧。
药物注射更是如影随形。
强效的激素针剂强行调整她的新陈代谢和体脂分布,让她的身形更加贴近目标;
神经调节药物压制她原本的性格特质,让她更容易接受被替代者的行为模式;
甚至还有抑制她原本声线的药物,让她必须从头学习被替代者的粤语腔调和说话方式……
身体不再是她自己的,而是一个被药物和手术刀精心雕琢的、用于承载“阿莹”灵魂的容器。
适应性训练……
这个词在回忆中带着一种机械般的冰冷残酷。
她被困在一个完全模拟香港中产阶级阿莹生活的封闭环境里——
公寓的布局、家具的摆放、衣橱里的每一件衣服、甚至冰箱里的食物品牌,都和阿莹的资料一模一样。
她需要学习阿莹的一切:
走路姿态(阿莹习惯微微内八)、吃饭口味(阿莹不吃辣,偏爱甜食)、说话时的微表情(林薇紧张时会不自觉地摸耳垂)、笔迹、社交圈、工作习惯……
海量的信息如同洪水般灌入她的大脑,要求她在最短的时间内彻底消化、模仿、并成为本能。
稍有差池,迎接她的不是鼓励,而是电击般的“矫正”刺激和祥子透过监控屏幕传来的、冰冷失望的目光。
“你不是长崎素世,你是阳婉莹。”
这句话如同魔咒,日日夜夜在她耳边重复。
她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练习蹙眉,练习阳婉莹看文件时习惯性推眼镜的动作……
直到她看到镜中那个女人的脸,大脑会条件反射般地代入“阳婉莹”的身份。
而“长崎素世”这个名字,则被深深地、痛苦地压入意识的最底层,蒙上尘埃。
她习惯了用粤语思考,习惯了关心香港的天气和股市,习惯了阳婉莹的焦虑和阳婉莹的喜好……
她成功地“习惯”了,却也彻底地迷失了。
除了一条被特工人员遗留的细节——
被代替者咖啡因过敏。
因此,骇爪才察觉出不对劲。
最后,是那场精心策划的“绑架”。
真正的阳婉莹被无声无息地带走,而她,经过无数次打磨的“赝品”,被迅速而精准地投放到阳婉莹的生活轨迹中。
从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阳婉莹的床上那一刻起,她必须无缝衔接,扮演好这个角色。
惊恐是真的(但必须符合阳婉莹的性格反应),茫然是真的(但对外的解释是绑架后的创伤),适应……
是强迫自己将数年的训练瞬间转化为本能的痛苦过程。
她成功了,成功到连阿莹最亲近的同事们和香港警队内部的安保系统都没有发现异常。
长崎素世,彻底沉入了名为“阳婉莹”的深海,一潜,就是这么多年。
……
杯中的抹茶冰淇淋已经完全融化,变成了一汪粘稠的绿色液体。
素世握着勺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冰凉。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深海中挣扎浮出水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脸上,那张属于“阿莹”的、精致却毫无生气的脸,此刻因为回忆的痛苦而微微扭曲。
“……计划……9月6日……”
素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露娜之前的问题,“不……不是定死的……要看……要看‘她’的计划……什么时候……”
她艰难地吐出那个字眼,“祥子……她决定时间……我们……只是棋子……”
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透过灼热的空气,看到了那个掌控一切、如同提线木偶师般的紫色身影。
屈辱、愤怒、被玩弄的无力感,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脏。
骇爪和露娜对视一眼。
素世透露的信息虽然零碎,但“计划时间由祥子决定”这一点,无疑是有价值的情报。
她们看到了素世此刻的痛苦挣扎,那不仅仅是回忆的折磨,更是对自己被彻底物化、被剥夺了“存在”本身的绝望。
露娜沉默地放下自己还剩一半的巧克力冰淇淋。
骇爪则站起身,走向冰淇淋店的柜台。
她没有多问,只是指着展示柜,用流利的粤语对店员说:
“唔该,一份士多啤梨(草莓),一份朱古力(巧克力),打包。”
很快,两杯新的冰淇淋被放在了素世面前。
鲜艳的草莓红与浓郁的巧克力棕,散发着新鲜水果的酸甜和可可的醇香,与那杯融化的抹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素世小姐,” 露娜的声音难得地放柔了一些,带着一种笨拙的、属于战士的安慰,“抹茶化了,不好吃了。试试新的?”
她将草莓冰淇淋往素世那边推了推。
骇爪没说话,只是把巧克力冰淇淋也推过去,然后重新坐下,依旧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但眼神的余光却落在素世身上。
素世的目光缓缓聚焦到眼前这两杯新的冰淇淋上。
鲜艳的色彩,诱人的香气,与记忆中冰冷的无影灯、刺鼻的消毒水、以及那无数次对着镜子模仿“阿莹”的窒息感,形成了荒诞而强烈的冲击。
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拿起那杯草莓冰淇淋的小勺。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她舀起一勺带着新鲜果肉的粉红色冰淇淋,缓缓送入口中。
冰凉、酸甜、带着草莓特有的清香在舌尖化开……
这简单的、属于普通人的甜蜜滋味,对于沉溺在冰冷回忆和扭曲身份中的她来说,却像是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短暂地刺破了那厚重的阴霾。
一丝极其细微的、真实的、属于“长崎素世”而非“阳婉莹”的生理性愉悦,从味蕾传递到麻木的神经末梢。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一勺接一勺,近乎机械地吃着那杯草莓冰淇淋。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颤动的阴影。
融化的冰淇淋顺着杯壁缓缓流下,如同无声的泪水。
骇爪和露娜默默地陪着她,谁也没有再开口。
午后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开来,只剩下勺子偶尔碰触杯壁的轻响,以及素世那压抑在平静外表下、如同冰面下暗流般汹涌的痛苦与对那一点点“正常”滋味的贪婪汲取。
凝固的时光,在冰淇淋的冰凉与回忆的灼热中,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