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午夜十二点十七分,第一次听见那声音的。
不是风穿过铁皮缝隙的呜咽,也不是野猫在废弃停车场翻找残渣时发出的窸窣。那是一种更沉、更近、更贴着骨头爬行的声音——像是有人趴在我车底下,用指甲轻轻刮着底盘,一下,又一下,节奏缓慢却固执得令人发疯。
我住的这栋老式居民楼早已没人修缮,楼道灯常年坏着,电梯在三年前彻底停运。我住在七楼,每天下班回来都得踩着吱呀作响的水泥台阶一步步往上爬。可那天晚上,我刚把电动车推进楼下的铁门,就闻到了一股铁锈混着机油的味道,浓得几乎让我干呕。我低头一看,车胎瘪了,像一只被放了气的肺。
我蹲下身检查,手电筒的光圈扫过车身底部。就在那一瞬,我看见了那只手。
灰白、浮肿,五指扭曲如枯枝,正从车底缓缓伸出,指尖离我的小腿不过三寸。我猛地后退,撞翻了旁边的垃圾桶,塑料盖滚出老远。等我再回头,车底空无一物,只有几片落叶被风吹得打转。
“幻觉。”我对自己说,声音在空荡的楼道口回荡,“太累了。”
可我知道不是。
那晚之后,我开始频繁地做同一个梦。梦里我躺在车底,仰面朝天,头顶是锈迹斑斑的底盘和滴落的油渍。四周漆黑,唯有远处有微弱的红光闪烁,像是一辆熄火的车留下的尾灯。而就在这寂静中,一个声音贴着金属传来,低得几乎听不清,却字字清晰:
“别抬头……别看玻璃上的手印。”
我惊醒,冷汗浸透睡衣。窗外月光惨白,照在客厅那面穿衣镜上,镜中我的脸浮着一层死灰。
第二天清晨,我特意绕路去洗车店。喷枪冲刷车身时,水雾弥漫,我站在一旁盯着驾驶座的侧窗。忽然,一道模糊的掌纹从玻璃内侧浮现,湿漉漉的,像是刚被人用力拍过。我冲过去擦,却发现那痕迹越擦越深,仿佛是从玻璃内部渗出来的。
“先生,您车里……有人吗?”洗车工皱眉问我。
我摇头,喉咙发紧。
那天晚上,我决定把车开去修理厂换胎。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技工,满脸油污,说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他钻进车底检查了一圈,忽然沉默下来。
“你这车……最近出过事?”他问,声音压得很低。
“没有。”我说,“怎么了?”
他没回答,只是慢慢爬出来,抹了把脸,眼神古怪地看着我:“底盘上有抓痕,很深,像是……有人在里面拼命往外抠。”
我笑了一声,干涩得不像自己的声音:“怎么可能?车一直锁着。”
他摇摇头,不再多说,只叮嘱我:“晚上别停在露天地方,尤其是那种老小区的角落。有些东西,喜欢贴着铁皮爬。”
我没当真。至少,我不愿当真。
可第三天夜里,我又听见了那声音。
这次不是在车底,而是在梦里,又仿佛就在耳边。它说:
“你已经开始忘记自己是谁了。”
我猛地坐起,心跳如鼓。手机屏幕亮着,时间显示03:47。我下意识望向阳台外,那辆停在楼下阴影里的车,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像一头蛰伏的兽。
我强迫自己闭眼,却再也无法入睡。脑海中不断浮现那个画面——那只从车底伸出的手,那句低语,还有玻璃上那道越来越清晰的掌印。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自从搬来这栋楼,我从未见过其他住户停车。整片空地,只有我的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像一座墓碑。
第四天,我请了假,开车去了城郊的报废车处理场。我想看看那些被拆解的车辆,或许能找到某种解释。锈蚀的铁架林立,成堆的残骸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腐烂与金属交融的气息。我在一堆报废轿车间穿行,忽然在一具被掀开的底盘下,看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具尸体。
不,准确地说,是一具已经风干的人形,蜷缩在车底夹层中,四肢扭曲,面部紧贴铁皮,仿佛生前最后一刻仍在试图钻进去。他的手掌紧贴车窗内侧,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就像……就像我现在车上的那道。
我踉跄后退,胃里翻江倒海。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缓慢、沉重,像是穿着湿鞋走路。我回头,没有人。
但地上有一串水渍脚印,从远处延伸而来,终点正是我刚才站立的位置。
第五天,我开始记不清事情。
我记不得自己几点下班,记不得昨晚吃了什么,甚至有次站在镜子前,盯着自己的脸看了十分钟,才勉强认出那是我。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会无意识地摸车窗,手指在玻璃上反复描摹那道掌印的轮廓,仿佛在练习什么。
第六天,我梦见自己变成了那具尸体。
我躺在车底,身体被压缩到极限,肋骨一根根断裂,嵌入脏器。我的脸紧贴铁皮,鼻尖蹭着锈屑,嘴里灌满机油。而头顶上方,一个人影站在我车边,低头看着轮胎,全然不知车底藏着什么。我想呼救,却发不出声。我的手本能地抬起,拍向车窗内侧,留下第一道掌印。
然后我醒了。
我冲进浴室,打开水龙头疯狂冲洗双手,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油垢。我盯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发现眼角多了几道细纹,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灰白,嘴唇干裂,像很久没喝过水。
第七天,我终于找到了线索。
我在老城区的档案馆翻到了十年前的一起失踪案。受害者是一名年轻男子,姓陈,28岁,独居,职业是程序员。他在某夜下班后失联,监控最后拍到的画面,是他走进这栋居民楼的单元门。警方搜查无果,案件最终不了了之。
而他的车牌号,和我的……只差一位数字。
我浑身发冷。更让我窒息的是,档案附带的照片上,那人的长相,竟与我有七分相似。
第八天,我决定把车卖掉。
我挂在网上,标价极低,很快有人联系。是个年轻人,戴口罩,说话轻声细语。他看完车,只问了一句:“这车……从来没出过事吧?”
我摇头:“一直很干净。”
他笑了笑,付了现金,开着车走了。
我站在原地,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我低头看手,掌心竟隐隐发热,仿佛刚从某处潮湿的铁皮上离开。我猛地转身,想追上去,却发现双腿沉重如铅,动弹不得。
第九天,我开始听见更多的低语。
它们不再局限于车底,而是从墙壁、地板、水管中渗出,交织成一片呢喃的网。它们说:
“你逃不掉的。”
“你早就进去了。”
“现在,轮到别人来停这辆车了。”
我冲到窗边,望向楼下。那辆本该被开走的车,竟然还停在原地,静静地趴在阴影里,像从未离开过。
第十天,我头柜的抽屉里。用的是那种泛黄的便签纸,字迹歪斜,像是在极度恐惧中写下:
“如果你看到这段话,说明你也听见了车底的声音。别相信你的记忆,别信任你的倒影。记住,车不会骗人,但它会吃人。当你发现车窗上的手印越来越多,而你的手却越来越干净……那就来不及了。”
我不知道谁会读到它。
也许是你。
也许,就是我自己,在又一次轮回中,重新拾起这份警告。
但我必须写下来。
因为这是唯一的反抗——哪怕只是延迟那一刻的到来。
让下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多挣扎一会儿。
多清醒一会儿。
多……害怕一会儿。
这样,我就还没完全消失。
我还剩下一点意识,像一根快烧尽的火柴,在黑暗中微弱地亮着。
直到某天夜里,新来的司机蹲下身,好奇地看向车底。
而我,正抬头望着他。
我的脸贴着铁皮,眼睛浑浊,嘴角裂开,无声地说:
“轮到你了。”
他吓得后退,跌坐在地。
我笑了。
因为我看见,他的车窗上,已经出现了一道淡淡的掌印。
那是他自己的手,正无意识地贴在玻璃内侧。
像在回应某种召唤。
像在练习,如何成为一个完美的痕迹。
我缓缓闭上眼。
这一次,我终于可以休息了。
而彻底的低语,将继续传下去。
在每一个深夜,在每一辆停在老小区角落的车下。
轻轻响起。
“别抬头……”
“别看玻璃上的手印……”
“因为那不是别人留下的……”
“那是你,即将成为的痕迹。”
风穿过铁皮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仿佛有谁,在黑暗深处,轻轻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