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一直在倒行。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是在那个没有月光的夜里。车灯切开浓雾，像一把钝刀割在黑布上，留下模糊而滞涩的痕迹。我坐在副驾驶，手心出汗，指甲掐进掌心。不是因为害怕——至少一开始不是——而是因为我突然发现，这辆车，从进入这条山路起，就从未向前行驶过。
它的轮子在转，引擎在吼，可路标却一个接一个地倒退着扑向后视镜，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拖拽着往回走。里程碑上的数字在减少：17、16、15……明明我们该是深入山腹，可数字却在倒数，仿佛正被推离目的地，推向某个早已被遗忘的起点。
司机没有说话。他始终面朝前方，脖颈僵直如铁铸，双手稳稳搭在方向盘上。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后脑勺那一小块泛黄的皮肤，在昏暗的顶灯下泛着油光。他穿一件旧式制服，肩线笔挺得不自然，像是从几十年前的相框里走出来的影子。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他没回答。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可就在那一瞬，后视镜里闪过一道光——不是车灯，也不是闪电，而是一种幽绿的、流动的光，像是深海里的磷火，贴着地面爬行。我猛地回头，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浓雾翻滚，像无数只手在无声招摇。
但我知道，那光来自路边的墓碑群。我曾在白天路过那里，见过那些歪斜的石碑，上面刻着的名字大多模糊不清，唯有几个年份清晰可辨：1943、1951、1967……全是死于非命的人。当地人说，那片坟地埋的是修路时塌方压死的工人，后来每逢雨夜，便有绿火游荡，说是亡魂在找自己的名字。
而现在，我们在倒着经过那里。
车速没有变，可窗外的景物却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重组。树木从后往前生长，倒塌的枯枝重新拼合，飞鸟倒飞回巢，连雨滴都逆着天空坠落。我感到胃部翻搅，太阳穴突突跳动，仿佛大脑拒绝接受这种违背常理的视觉。
“你到底是谁？”我再次问，声音已带了颤意。
司机依旧沉默。但这一次，我听见了声音——不是从他嘴里发出的，而是从仪表盘下方，传来一阵低语，像是磁带倒放时的杂音，又像是多人同时诵念经文，音节扭曲，无法分辨内容。
我低头看表盘。时间也在倒流。
指针逆时针旋转，秒针一格一格往回跳。我的手机自动亮起，屏幕显示：23:47 → 23:46 → 23:45……
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我想逃。可车门打不开。窗户也纹丝不动，像是被焊死了一般。我用力拍打玻璃，喊叫，甚至用肘击试图砸碎它，但一切动作都变得迟缓，仿佛身处水底，每一寸肌肉都被黏稠的黑暗拖住。
就在这时，司机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起右手，不是去拉手刹，也不是换挡，而是轻轻按下了中控台上的一个按钮。那是个老旧的黑色旋钮，上面没有任何标识，像是原厂根本没有设计的东西。
“咔。”
一声轻响。
车内广播忽然启动。没有音乐，没有电台，只有一段录音，沙哑、断续，带着强烈的电流干扰：
【“第十七次载客记录。对象：男性，年龄约三十二岁，职业不详。精神状态：清醒，尚未察觉异常。路线：青松岭—白河镇，全程倒行。预计抵达时间：不存在。”】
我浑身血液凝固。
录音继续：
【“警告：乘客若在途中察觉‘倒行’事实，将触发记忆回收程序。请保持静默，勿与司机对视，勿尝试逃离。本车不属于现世交通系统，仅为亡者归途之载体。重复：本车不属于现世交通系统。”】
“亡者……归途？”我喃喃自语，喉咙发紧。
下一秒，整辆车剧烈震颤。车内灯光忽明忽暗，仪表盘上的所有读数疯狂跳动。我看见后视镜中，自己的脸开始变化——皮肤褪色，眼窝凹陷，嘴唇干裂发黑，像是正在迅速腐烂。而司机……他的身体缓缓转了过来。
不是扭头。
是整个上半身，像提线木偶一样，以脊椎为轴心，一百八十度地翻转过来。
他的脸，终于露在我面前。
那是一张我无比熟悉的脸。
是我的脸。
只是更老，更憔悴，双目空洞无神，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他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又像在看一段早已结束的记忆。
“你终于来了。”他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也曾坐在这里，问过同样的问题。”
“这是哪里？！”我嘶吼，声音几乎撕裂。
“这是你死后的第一程。”他说，“每个人死后，都会登上这辆车。但它不会前进，只会倒行。它要带你回到你人生最后一个‘未完成’的瞬间——那个你本该停下，却执意前行的时刻。”
我脑袋嗡的一声。
记忆如潮水涌来。
三个月前，暴雨夜。我开车送朋友回家，他喝多了，在后座睡着。我本该停车休息，可我逞强，说我没事。结果在一个弯道，刹车失灵，车子冲下山崖。我活了下来，他死了。
而我……我一直以为那是意外。
可现在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我的车，也是在倒着开。
刹车失灵前一秒，我清楚地看到，里程表在倒数，时间在回溯，而副驾驶上，坐着一个沉默的人，穿着旧式制服，面朝后方……
“你不是司机。”我颤抖着说，“你是……上一个我。”
他点点头：“而你现在，将成为下一个司机。”
“不！我不信！我还活着！”
“你早就死了。”他说，“从你决定隐瞒事故真相那一刻起，你的灵魂就已经停在了那条路上。这辆车，不过是把你带回起点，让你重新选择一次。”
车内广播再次响起：
【“记忆回收完成。身份转换程序启动。新司机即将就位。”】
我感到身体被一股力量拉扯，意识逐渐模糊。视野旋转，上下颠倒。当我再次睁开眼，我已经坐在了驾驶座上。
制服贴身，冰冷如尸衣。
后视镜里，副驾驶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满脸惊恐，正死死盯着窗外不断倒退的山路。
他问我：“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我没有回答。
我知道规则。
我也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将不再说话。我会一直倒行，载着一个又一个迷失的灵魂，回到他们生命中最关键的那个夜晚。
直到下一个我，坐上副驾。
直到下一个我，问出那句：“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而我，只能沉默。
因为沉默，是这条归途上，唯一的语言。
雾越来越浓。
山路蜿蜒如肠。
车灯照亮的前方，其实是一片虚无。真正重要的，永远在后视镜里——那些被我们抛下的、遗忘的、不敢面对的瞬间。
它们正一点点逼近。
而我们，谁都不是真正的司机。
我们只是命运倒带时，卡在某一帧的残影。
它一直在倒行。
而我们所有人，都不过是它旅途中，被反复拾起又丢弃的标本。
像标本瓶里的蝴蝶，钉在时间的展板上，翅膀展开，眼神空洞，永远凝固在死亡降临前的那一秒。
我握紧方向盘，目光直视前方——那片什么都没有的黑暗。
我知道，终点不在前方。
终点，是我们都不敢回头去看的过去。
车轮转动，逆着光阴。
这条路，没有出口。
只有循环。
只有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