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兰苑。
骤雨初歇,湿气氤氲在雕花窗棂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书房内,檀香袅袅,本该是清静之地,却被一阵急促而愤怒的脚步声打破。
“砰!”
书房门被大力推开,王氏裹挟着一身风雨欲来的怒气,径直冲了进来。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布满阴云,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向书案后的人。
沈栩安正捏着一支狼毫,笔尖悬在铺开的宣纸上方,墨迹将滴未滴,人却明显在出神,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格外翠绿的芭蕉叶上。王氏这雷霆般的闯入,并未让他立刻回神,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如同火上浇油。
“孽障!”王氏厉喝一声,几步抢到书案前,怒火攻心之下,竟全然不顾世家主母的体面,手臂狠狠一扫——
“哗啦啦!”
案上堆叠的书卷、精致的笔架、刚研好的墨砚……悉数被一股脑儿扫落在地!上好的徽墨砸在地上,溅开一片刺目的乌黑狼藉,如同此刻王氏的心境。
纸张散乱,书籍封面沾了墨汁,一片混乱狼藉。
沈栩安这才猛地惊醒,笔尖的墨终于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突兀的污迹。他抬起头,看到母亲盛怒的脸庞和满地狼藉,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深沉的无奈与压抑的痛楚。
“母亲……”他放下笔,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您这是何苦?”
“何苦?”王氏胸膛剧烈起伏,指着儿子的鼻子,指尖都在颤抖,“我倒要问问你!沈栩安!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那杨礼成是什么人?是圣人手里淬了剧毒的刀!刚捅死了上官牧,血都还没擦干净,你倒好,巴巴地往上凑,生怕这把刀下一个捅的不是我们沈家吗?”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穿透了雨后的宁静,连门外候着的仆役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沈栩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化不开的沉重:“母亲,礼成他……”
“他什么他!”王氏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那杨家五姑娘?我告诉你,有我在的一日,便不可能让那种惑乱人心的东西进门!”
她眼中涌上泪光,死死盯着沈栩安:“栩安,你是沈家唯一的指望!”
沈栩安的脸色在母亲痛彻心扉的控诉下变得苍白。他紧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母亲,不是您想的那样。”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我与……与杨家五姑娘并无私情。”
“住口!”王氏厉声打断,泪水终于滑落,“你别告诉我这一切都还只是你一厢情愿!我沈家的子弟,何时凄惨到了这个地步?”
她逼近一步,带着绝望的哭腔:“栩安,算娘求你了……离他远点,离杨家远点儿!他杨礼成要做圣人的刀,你又何必为了女色把自己的脖子送到那刀下?咱们沈家已经大伤元气,你哥哥甚至自请去了粤西那等苦寒之地,你得担起沈家的担子啊!”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王氏压抑的啜泣声和地上墨汁缓慢流淌的粘腻声响。
沈栩安看着母亲悲痛欲绝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对自己唯一的、近乎乞求的保护欲,心头如同压着千钧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棂上的水珠都滑落了好几滴。
最终,他缓缓弯下腰,没有去看母亲,而是蹲下身,开始一片一片,极其缓慢地拾捡地上沾了墨污的书页。他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母亲,”他一边捡,一边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您说的,儿子都明白。”
王氏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的怒火被巨大的悲凉取代,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沈栩安捡起一本封面染了大片墨迹的《西南风物志》,指尖在污迹上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散乱的书页,望向窗外那片被雨水冲刷后更显生机的芭蕉,眼神深处,那点被母亲怒斥和家族重担强行压下的东西,并未熄灭,反而在沉寂中透出更加锐利的光芒。
“儿子会……谨记沈家的教训。”他慢慢站起身,将捡起的书卷轻轻放在桌上,避开那团墨污,“也会……顾全沈家的安危。”
他只是说谨记教训,顾全安危,却没有给出远离的承诺。
王氏看着儿子平静却异常坚硬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抹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锐色,心头那股巨大的不安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得她几乎窒息。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的心。
“你若执意要与那杨家姑娘在一起,我们沈家……便权当没有你这个人。”王氏警告道。
“母亲,我与杨家姑娘没有任何关系,我在乎的是杨礼成,我中意的是杨礼成,你——满意了吗?”沈栩安沉声道。
他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疲惫沙哑,却如同九天惊雷,在王氏耳边轰然炸响!
什么?!
王氏脸上的怒容、泪痕、所有的表情瞬间僵住,仿佛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到脚,连血液都冻住了。
她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
“你……你说什么?”她嘴唇哆嗦着,声音尖细变形,带着极度的惊骇和荒谬感,“你……你再说一遍?你中意谁?”
沈栩安迎视着母亲几乎要碎裂的眼神,脸上没有任何血色,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坦然。
他没有退缩,也没有再重复那惊世骇俗的话语,只是沉默地站着,用这份沉默和眼神,给了王氏最确凿无疑的答案。
书房里死寂得可怕。
窗外芭蕉叶上的水珠滴落,砸在阶下的声音清晰得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王氏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王氏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手慌乱地扶住旁边的书架才勉强站稳。她看着沈栩安,眼神从最初的惊骇,迅速转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恶心?
“杨……杨礼成?”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寒意和难以置信的荒谬,“那个……那个圣人面前的新贵?那个……那个男人?!沈栩安!你……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这是有悖伦常!是……是……”
她气得浑身发抖,后面那几个字,她身为高门贵妇,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这是要让我们沈家彻底沦为京城的笑柄!是要让你父亲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啊!”王氏崩溃地哭喊出来,“你……你竟……竟生出这等龌龊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