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时，贺兰山脚下的风先有了凉意。往日里飘着桂花甜香的空气，不知从何时起，总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尘沙，吹得桃林里未落的残叶打着旋儿坠地，连书院窗棂上糊着的桃花纹窗纸，都被风掀起边角，露出缝隙里灰蒙蒙的天。
瑾潼晨起梳妆时，指尖触到发间那支桃花玉簪，忽然觉出几分异样——往年这个时候，贺兰山的秋该是澄澈透亮的，蓝天下飘着棉絮似的云，稻田里的稻穗虽已收割，田埂上仍留着金黄的碎影，连老夫人晒在院中的腊肉，都泛着油润的光。可今日推开窗，远处的贺兰山主峰竟笼在一片淡青色的雾里，往日清晰可见的山脊线模糊不清，像被谁用墨笔晕开了轮廓。
“夫人，漠北来的商队今日该到了，可方才哨探来报，说他们在三十里外的山口停了，不肯再往前。”侍女青禾捧着叠好的素色披风进来，声音里带着几分怯意，“说是……说是沿途看到了齐国的游骑，还拾到了他们掉落的箭羽，上面刻着齐字。”
瑾潼捏着披风的手指猛地一紧，绣在披风边缘的桃花纹样被攥得发皱。她走到院中的老桃树下，抬头望着枝桠间稀疏的叶片，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巴图派来的商队还带着漠北的新酿奶酒，阿竹抱着酒坛追在商队后面，笑闹着要学漠北的歌谣。可如今，连最守时的漠北商队都停在了山口，那支刻着齐字的箭羽，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贺兰山脚下维持了数年的安宁。
正怔忡间，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二王子的身影撞进院门，他平日总是束得整齐的发冠歪了半边，玄色朝服上沾着赶路的尘土，连平日里温和的眉眼，此刻都凝着一层寒霜。“齐国那边有消息了。”他走到瑾潼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三日前，齐国大军已开拔至温北边境，他们递来的国书里说，温北君当年以死换来的盟约，本就是‘城下之盟’，如今齐国国力强盛，要‘重定疆土’。”
“重定疆土？”瑾潼重复着这四个字，只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连呼吸都滞涩了几分。她想起温北君——那个在史书里只有寥寥数笔的名字，却用一场自尽换来了中原与周边诸国十年的和平。当年他的灵柩从温北运往京城时，贺兰山脚下的百姓自发在路边焚香，老夫人还带着阿竹，捧着一束晒干的桃花，说要让温北君知道，他护下的土地上，有这样美的春天。可如今，那用性命换来的和平，竟要这样轻易地瓦解。
但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啊，别人可以不在乎，只是史书中的一个名字，她不能不在乎。
这时，阿竹抱着一摞刚抄好的书院课业跑进来，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朝气，可看到瑾潼与二王子凝重的神色，脚步猛地顿住。“姐姐，二王子殿下，你们怎么了？”他放下课业，伸手去够瑾潼垂在身侧的手，却触到一片冰凉，“是……是出什么事了吗？”
瑾潼蹲下身，轻轻抚了抚阿竹的头顶，指尖触到他发间别着的小桃木簪——那是去年书院开学时，二王子亲手为他削的，上面刻着小小的“守”字。“没什么，”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只是天气凉了，你去告诉书院的先生，今日让孩子们早些放学，路上要结伴而行。”
阿竹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地点头，可转身时，却瞥见二王子腰间悬挂的那柄佩剑——那是镇北将军留下的遗物，平日里二王子从不轻易佩戴，只有在祭典或是战事将至时，才会系在身上。少年人的脚步顿了顿，没再追问，只是抱着课业的手，悄悄攥紧了。
午后的风更急了，吹得书院的铃铛“叮铃”作响，往日里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今日竟弱了许多。瑾潼走到书院门口，远远望见阿竹正领着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往回走，他走在最前面，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像极了当年镇北将军站在城楼上的模样。忽然，一阵马蹄声从西边传来，尘土飞扬中，巴图派来的使者翻身下马，他的羊毛长袍上沾着血迹，脸上满是疲惫，见到瑾潼的第一句话，便是：“夫人，齐国的游骑已经越过温北边境，杀了漠北两个部落的牧民，巴图首领让我来问，贺兰山……还能守住吗？”
瑾潼的心沉了下去。她引着使者往议事厅走，路过窑房时，看见老师傅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摩挲着一块刚拉好的瓷坯，瓷坯上画着的桃花才画了一半，笔尖的釉料早已干涸。“老师傅，今日怎么没烧瓷？”瑾潼轻声问。
老师傅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愁绪，他指了指窑房后面的柴堆：“昨日去山里砍柴，看见齐国的兵在山口扎营，砍好的柴都不敢往回运，这窑……怕是烧不起来了。”他说着，将瓷坯轻轻放在地上，瓷坯与地面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当年我答应你姐姐，要给贺兰山烧出最好的桃花瓷，可如今……”
话未说完，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犬吠，紧接着是士兵的呼喊声。瑾潼快步走到院门口，只见几个哨探骑着马疾驰而来，他们的铠甲上沾着泥土，脸上带着惊慌：“殿下！夫人！东边的驿站被烧了，驿站里的人……无一生还，现场只留下了齐国的军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