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时分,一道身影推着轮椅走在斜阳余晖铺设的京郊小路上。道路两旁的山林中枫树成荫,片片落下,一股萧瑟秋风拂面。
须发半白的薛虹推着憔悴、消瘦的黛玉沐浴着余晖,感受着天黑前最后的一丝温暖。
“师兄……”
略显沙哑无力的声音传来,薛虹立刻停下脚步,来到前面半蹲下身子扯过黛玉的手。
此时的黛玉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脸上自然也生出了明显的皱纹来,双目却依旧明亮。
昔日光洁如玉的手,此刻也已经干枯,皮肤松垮垮的贴在骨头上。
哪怕早些年黛玉再怎么注重养生,可先天的不足又岂是那般容易弥补的?
在几年前,黛玉刚刚过五十岁时便意外生了一场大病,自那以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一场小病,都可以折腾的黛玉痛苦万分。
此时的薛虹也已经褪去了昔日的威严与锋芒、华贵,身上剩下的只有温柔与慈祥的气息。
“师妹,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黛玉努力的将手伸向薛虹的脸,抚摸着斑白的鬓角:“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
师兄,这一切好快啊。
你知道吗?昨夜我又梦到咱们初相识的时候了,又梦到了你和我在京中林府相处的那段日子。”
薛虹一改外人面前的形象,将自己所有的温柔倾付给黛玉,努力控制着语气:“是想回去看看了吗?
等明天让孩子把老宅收拾一下,准备准备,咱们这就回去。
这次,为兄哪也不去了。咱们夫妻可以整日的待在一起。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就像以前那样。”
黛玉撑着困倦的身体,将目光放在薛虹身上,努力用已经模糊的双眼去记下薛虹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真好啊……师兄,可以抱着我吗?就像从前那样……”
薛虹闻言犹豫了片刻,但看到黛玉此刻的神色心中猛然一颤,立刻将轮椅停稳,随后小心翼翼的将黛玉抱在了怀里,自己则是慢慢的坐在了路边的田梗上,尽量让黛玉可以在自己怀里躺的更舒服。
远处的田野间,几个孩子撒着欢的跑在田地间,拾着遗落的麦穗。
这些孩子们相较于过去的孩子们白嫩了不知道多少,他们有男娃娃,也有女娃娃,蹦蹦跳跳的走着,充满了活力。
薛虹他们一辈子的努力,终于让这个世界变好了一些。
如今的大明本土人口已经突破四亿。
呈现十字线的铁路主干纵横东西南北,大明的百姓终于从苦苦挣扎的死亡线上被拉了回来。
数口之家无饥馑,斑白者不负戴于道路,七十者可以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
是真正的天下太平,亘古未有的盛世。
“师兄,我好像突然明白,你这一生的所求意义何在了。”
黛玉看着远处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再看看远处升起的袅袅炊烟。
孩子的嬉笑声混合着风声,将一切衬的静谧而又美好。
“师兄,突然有些冷了……”
薛虹连忙解开自己的斗篷裹在黛玉的身前,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然后下意识向着黛玉的手腕摸去。
可就在接触的一刹那,薛虹却又停了下来,收回了手后,只是将黛玉抱的更紧了。
“师妹……好些了吗。”
薛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情绪,一种如同死水一般诡异的平静。
即便黛玉的衣服穿的很多,薛虹抱的很紧,可这种冷仿佛是从身体中由内而外的发出,是止不住的寒意。
“师兄,你还记得当初咱们初见之时的景象吗?你对我的第一感觉,是什么样的呢?我当初可是觉得师兄是位君子呢。”
薛虹闻言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他自认为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君子二字。
他贪财、好色、贪生、怕死,做事一意孤行,早些年因为给宣宗修宫殿甚至被打成过奸臣。
贪污受贿、操弄官权、领兵杀生、灭人满门这些事情他都干过。
所以黛玉说当初觉得他是君子,薛虹本能的觉得好笑,可脸上却怎么也做不出表情来。
“师兄这些年可有后悔?以你的为人,才情,天下女子无不向往,到头来这一辈子却只……”
“看世间,总有山更高。问心中,再无人似你这般好。
天底下或许有更好的人,但她们不是你,不是我的妻子。”
听到薛虹的回答,即便此刻的黛玉身体如坠冰窟,但心中依旧有暖流涌出。
忽然间,黛玉觉得身体一阵阵暖意驱散了寒冷,就连眼睛也亮了起来,说话也有了力气。
黛玉立刻动了动身子,将头侧靠在薛虹怀里,开始一反常态的加快了语速同薛虹聊了起来。
“师兄,为什么没有早点出现呢?那样我的记忆中就会多出好多不同的时光吧?”
“这个应该问老师和师母,为什么没让师妹你早点出世。”
“这么说来,倒是妹妹的不是了?若是换了一个时间,或许躺在师兄怀里的,就不是我了吧?”
“放心吧,只会是你,也只能是你。”
“师兄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呢?”
“嗯……或许是从上辈子吧?”
“师兄又在骗人,明明当初刚认识的时候都不怎么理会我。”
“为兄若是那个时候便显露心思,老师怕不是要清理门户了。”
“那师兄喜欢我什么?”
“唔……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都想听。”
“假话的话:喜欢黛玉你的才情、品性、样貌。
真话说话:我也不知道。一开始只是觉得,你很好。后来便觉得,此生只能是你。”
薛虹觉得自己是不懂什么是爱情的。
当初刚刚认识黛玉的时候,也只是觉得一只雪团子真的很可爱。
看着小小的一只黛玉笑起来,总有一种治愈感。
但天地良心,那个时候的薛虹是真的很难升起任何对黛玉的念头。
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初的雪团子长大了,变的亭亭玉立。
那段时间薛虹对黛玉的感觉是很复杂的,毕竟是自己亲手养大的雪团子,结果一转眼就成了自己的未婚妻了。
确实可刑可铐。
一开始薛虹同黛玉的相处,也更多的只是类似于兄妹,或者朋友。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薛虹真的想不起来,只知道一切水到渠成,发生在润物细无声之间。
黛玉面对自己的时候,开始会有明显的羞涩和躲闪薛虹的目光。
黛玉也越来越注重自己在薛虹眼底的形象。甚至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去吃薛虹的醋。
其实吃醋这件事,黛玉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无师自通了。
只不过一开始的黛玉,只是出于小孩子想要独占家长宠爱的心理。
这种心理早在薛虹和黛玉认识不久后就已经开始出现了。
毕竟薛虹那不掺杂利益的疼爱,以及和黛玉莫名的合拍,让他迅速成为了黛玉亦兄亦友的存在。
对于刚刚经历人参养荣丸事件的黛玉而言,薛虹是除了自己父亲林如海外,唯一可以信任依赖的角色。
“师兄,我有个小秘密要同你讲,你还记得你写下来的诗句总会莫名的消失吗?其实是被我收了起来,不许生气哦。”
“不气,连我都是师妹你的。”
听到薛虹平静却又莫名搞笑的言论,黛玉下意识的想要笑出声。
“哈哈,师兄你……咳咳……真是还像以前一样呢。”
轻微的咳嗽过后,薛虹可以明显的感觉到,黛玉的气息已经乱了。
“师兄,你觉得人还会有来世吗?”
“会有的。”
“可是……师兄你不是……从来不信鬼神之说吗?”
“我这一生敬鬼神而远之,唯独你,我希望还有来世。”
“呜呜……师兄……我……我不想走。
可是、我……我又好庆幸……你在我的后面。
师兄……我是不是……很自私?”
无声的泪水自薛虹眼底滑落,滴落在黛玉的发丝间:“别怕,我很快就会去寻你的。
这一世我等你了十二年,现在轮到你来等我了。
夫人,不论见到多么优秀的男子,一定都要等着为夫。”
“师兄……你知道吗?
我好怕……怕再也见不到你……更怕……你会做……傻事……也怕……走在你的后面……
我……是不是……很贪心……
师兄……我……不想走……”
不甘的话语落下,怀中的发妻最后一丝气息消散。
薛虹神情木然,一瞬间身子瘫软了下去,天旋地转,耳间满是瓮鸣声。
“爹!!娘!!”
“太师!!!”
“长公主殿下!!”
远处模模糊糊的人影一拥而上,在薛虹的眼中却宛若前来勾取黛玉魂魄的厉鬼。
薛虹强撑着身子抱着黛玉想要站起来,向远处跑去,可结果踉跄着没走几步便被身后的“厉鬼”们按住。
“爹!!我们是霖儿、震儿啊!”
“爹!!娘怎么样了???”
一双儿女的声声呼唤,终于将薛虹的神智唤醒。
黛玉?黛玉不就在……
归神刹那,不可置信的低头,见怀中伊人玉殒。
无法压抑的热气、辛辣之感自喉咙间喷发而出。
“噗!!”
“爹!!!”
“老太师!赶快把车开过来!!去叫太医!!快去叫太医过来!!”
……
数日后,薛虹独自坐在房间内,无语的看向外面的梅树、翠竹。
原本半白的长发,此刻竟然一片花白。
原本驻颜有术的面容,竟是一夜苍老了二三十岁一般。
“师兄,你在看什么?”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扭头看向梳妆台前,熟悉的玉人坐于镜前,正对镜梳妆。
一头乌发,明眸善睐,朱唇皓齿,动静生辉,正是年轻时的黛玉。
黛玉似乎在疑惑自己的夫君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又或许在疑惑薛虹为何如此的苍老。
在薛虹的眼中,黛玉一身水黛罗裙,踱步到自己身边,恍惚间还能嗅到熟悉的香气。
“夫君?”
耳边似假还真的轻语,使得一生鲜有落泪的薛虹再也止不住心中的情绪。
“啊!!哈哈哈哈!!!”
沙哑无声的哭泣,极致崩溃的情绪,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在所有人心中无所不能,没有缺点的完美男人身上。
薛虹无数次庆幸于上天赋予自己的理智和能力,它可以帮助薛虹看破虚假,带领这个国家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但这一次,薛虹却无比痛恨自己那可怕的理智。它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眼前一切,不过是假象。
“师妹,等一等为兄。如今朝中不稳,我还不能去寻师妹你。两年,只需要两年就好。那边有你,便该有我。
两年后,你再来接我。好吗?”
恳请话落,眼前的倩影瞬间消散,无处寻觅。
薛虹无力的靠在床头,任由泪水打湿衣襟无言。
……
又是两年后,亲眼见证了大明圣朝新时代序幕的薛虹,卸下了一切职位的薛虹回到了家中。
一改往日的严肃,脸上再次洋溢起了十几年前的微笑。
就连身上那身黑色的常服也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年轻时的那套,已经掉了颜色的衣服。
就连头发,也打理的一丝不苟,用金冠半束了起来。
薛虹勒令所有人在屋外止步,独自一人来到了京中林家老宅中。
薛虹的儿子薛震有三子,在征得林如海和孩子的意见后,薛震次子改姓为林。以林如海的正统血脉,传承林家。
按照旧制,就算林如海要过继血脉,也理应由林氏堂兄弟过继。
可如今过继给林如海做玄孙的,是拥有薛虹的孙子。是当世仅次于圣祖皇帝的存在。
有了这样的血脉流入,林家自然是喜闻乐见,举双手赞成的。
薛虹卸掉了身上的责任与重担,拄着拐杖,摸索着坐在榻前,等待着黛玉的到来。
不知道是窗外的太阳很暖和的原因,还是自己太累,薛虹只觉得很困。
可薛虹不敢睡,生怕自己睡了,就看不到黛玉了。
就这样,在迷迷糊糊间,薛虹还是睡了过去……
咚咚咚!!!
“师兄。师兄!!(o`e′o)青天白日之下睡觉岂不是暴殄天物?”
娇俏的声音响起,以及头顶的敲击感将薛虹从梦中唤醒。
薛虹猛的从床上站了起来,将身前的倩影吓的一个踉跄向后跌坐过去。
“小心!”
脑袋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做出了回应。
薛虹猿臂一揽,将眼前之人带入怀中。动作一如年轻时那样轻松惬意。
温香软玉入怀,薛虹不可置信的看着胸前垂落的黑发,又听见胸前传来日思夜想的称呼。
“师兄,现在还是白天呢(?ˉ??ˉ??)”
薛虹身子无力的跪坐在地上,紧紧的抱住黛玉的柳腰,放肆大笑,泪水却打湿了黛玉的腰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师兄不哭,我在你也在。你总是那么准时,和以前一样。
我怕师兄你不来,更怕师兄你早来。”
薛虹站起身,死死的抱紧黛玉不肯放手:“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那里没有你,所以我会走。这里有你,所以我一定会来。
现在我无官一身轻了,从此以后,一切随你!再不分离。
师妹,我同你讲哦,霖儿收了个徒弟,是个小女娃,可能是本朝第一位女帝……”
……
薛霖、薛震众人在窗外,看着薛虹独自站在屋子里眉飞色舞的讲述着什么的身影一时间心如刀割。
薛霖想要进去,却被薛震拉住,摇了摇头。
薛震制止了所有想要进去的人。
姐弟二人相拥而泣,就这样看着屋子里自说自话的薛虹。
……
“我这一生,足够了。没什么好留恋的,没什么好后悔的。
师妹,我们走吧。”
……
史书记载:郡王薨,天下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