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旧表的滴答
李渊在仓库处理完收尾工作时,天边的晚霞已经烧透了半片天。他开车路过街角的修表铺,橱窗里挂着的老式机械表正滴答作响,指针指向七点十五分——那是苏瑶规定的晚饭时间。
他停下车,走进铺子里。老板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头,正在给一块怀表上弦,金属齿轮转动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李哥来了?”老头抬头笑了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上次修的那块军表,零件到了。”
柜台下的木盒里躺着块磨损严重的手表,表盘上的“八一”标志已经模糊,表带是用降落伞绳编的——这是他在特种部队时戴的表,十年前在边境执行任务时被子弹打穿了表蒙,一直没舍得扔。
“试试走时?”老头把表递给他。
李渊捏着表壳,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上弦时,齿轮转动的阻力比记忆中涩了些,像在提醒他,有些东西就算修好,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他把表揣进衬衫口袋,贴着心口的位置,能感受到微弱的震动,像某种遥远的心跳。
回到家时,李阳正趴在餐桌上写作业,铅笔头咬得坑坑洼洼。李悦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用红绳给布娃娃扎辫子,辫梢的流苏扫过李阳的作业本,引得他频频皱眉。
“爸!”李悦先看见他,举着布娃娃跑过来,“你看我给小红扎的新辫子,像不像妈妈?”
布娃娃的头发是用苏瑶剪下来的碎发做的,被红绳绑成歪歪扭扭的麻花辫。李渊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布娃娃的脸,布料上还沾着李悦的口水印。“像,比妈妈的还好看。”
苏瑶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面粉:“别惯着她,刚把我的发绳拿去当玩具了。”她端着一盘刚出锅的韭菜盒子,热气裹着韭菜的香扑过来,“快洗手吃饭,今天做了你爱吃的醋溜土豆丝。”
饭桌上,李阳突然放下筷子:“爸,下周学校要开运动会,我报了三千米长跑。”
李渊夹菜的手顿了顿:“你不是最不喜欢跑步吗?”
“我们班没人敢报。”李阳的耳朵有点红,“体育老师说,跑完全程能加学分。”
苏瑶笑着给他夹了块土豆丝:“重在参与,别勉强自己。”
李悦突然插进话:“哥哥是想赢奖品!奖品是个机器人,他说要送给我!”
李阳的脸更红了,闷头扒拉着米饭。李渊看着儿子的样子,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为了赢得军区比武的第一名,偷偷加练到深夜,膝盖磨破了皮也不敢说。他放下筷子:“明天早上六点,我带你去公园练耐力。”
李阳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夜里,李渊躺在床上,听着身边苏瑶均匀的呼吸声,心口的旧表还在滴答作响。他悄悄起身,走到客厅,从衣柜深处翻出个褪色的迷彩包。包里除了那枚被木盒收起来的军功章,还有本磨破了角的笔记本,最后一页夹着张泛黄的照片——是他和三个战友在边境线上的合影,四个人都穿着厚厚的冬装,脸冻得通红,却笑得比阳光还烈。
照片上最左边的人叫赵猛,是他的老班长,十年前为了掩护他撤退,踩中地雷牺牲了。那天也是这样的夏夜,赵猛还跟他开玩笑,说等任务结束,要去他家吃苏瑶做的韭菜盒子。
口袋里的旧表突然加快了滴答声,像是在催促什么。李渊摸出表,借着月光看见表盘的裂痕里,卡着一小截红绳——是今天李悦塞给他的那个小粽子上的,不知什么时候粘了上来。
一、公园的晨雾
凌晨五点半,公园的晨雾还没散。
李渊牵着李阳的手走在跑道上,露水打湿了两人的鞋尖。李阳的呼吸很快就乱了,脚步像灌了铅,额头上的汗混着雾气,顺着下巴往下滴。“爸,我跑不动了。”
李渊放慢脚步,却没停:“调整呼吸,三步一呼,三步一吸。”他想起在特种部队时,负重五十斤跑三十公里,赵猛总在他耳边喊这句话,“记住,跑步靠的不是腿,是意志。”
李阳咬着牙跟上,t恤后背湿了一大片,像贴了块深色的云。跑到第三圈时,他突然脚下一软,摔在塑胶跑道上,膝盖擦出块血痕。李渊蹲下身想扶他,却被他甩开手:“我自己能起来。”
少年撑着地面站起来,腿还在抖,却倔强地往前挪了两步。李渊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赵猛牺牲前的最后一刻,也是这样咬着牙,把他往安全区推。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涩得发疼。
“休息十分钟。”他从包里掏出碘伏和创可贴,“伤口不处理会感染。”
李阳坐在长椅上,看着父亲低头给自己包扎伤口。李渊的动作很轻,指尖的茧子蹭过皮肤时有点痒,不像平时那么硬。“爸,你以前在部队,也每天跑步吗?”
“嗯。”李渊用绷带把他的膝盖缠好,“比这累多了。”
“那你会想家吗?”
李渊的动作顿了顿。晨雾里,他仿佛看见苏瑶抱着襁褓里的李阳,站在军营门口的样子,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乱。“想。”他的声音很轻,“但身上有任务,不能想。”
李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指着不远处的凉亭:“妈和妹妹怎么来了?”
苏瑶正牵着李悦站在亭子里,手里提着个保温桶,雾气在她周围凝成淡淡的白。李悦穿着粉色的小裙子,手里举着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看见他们就挥起了胳膊。
“给你们送早饭。”苏瑶把肉包递给李阳,“刚出锅的,还热乎。”她转向李渊,眼里带着点嗔怪,“怎么不让他多穿点?早上露气重。”
李渊接过她递来的豆浆,温热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到心口。“男孩子摔摔打打才结实。”
李悦突然凑到李阳身边,用红绳在他手腕上系了个结:“这是我求菩萨的平安绳,能让哥哥跑第一!”
红绳的清香混着肉包的热气漫过来,李渊看着两个孩子的笑脸,突然觉得口袋里的旧表不那么响了。
二、修表铺的秘密
运动会前一天,李渊去修表铺取那块军表。
老头把表放在绒布上,表盘的裂痕被填补得几乎看不见,表蒙换了块新的,在阳光下泛着淡蓝的光。“试试?”老头递给他一把小螺丝刀,“里面的游丝我调了三次,应该跟新的一样。”
李渊转动表冠,秒针走动的声音清脆而均匀,像雨水打在青石板上。他刚要付钱,老头突然压低声音:“上周有个穿黑夹克的人来找你,说认识赵猛。”
李渊的手指猛地收紧,表壳硌得掌心生疼。“他说什么了?”
“没说具体的,就留了个地址,让你去一趟。”老头从抽屉里拿出张泛黄的便签,上面的字迹潦草,写着城郊的一个废弃工厂地址,“那人看着不像好人,眼神阴沉沉的,你小心点。”
李渊捏着便签,纸角被攥得发皱。赵猛牺牲后,他的家人搬去了南方,这些年从没人提起过他,怎么会突然有人找自己?
回到家时,苏瑶正在给李阳熨运动会穿的t恤。熨斗划过布料的声音沙沙响,像在抚平什么褶皱。“明天要不要我去给阳阳加油?”她头也没抬地问。
“你不是要去医院做产检吗?”李渊把便签塞进裤兜,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苏瑶怀了第三胎,已经五个月了,最近总爱犯困。
“产检约在下午了。”她放下熨斗,转身看着他,“你今天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李渊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能嗅到洗发水和梨膏混合的甜香。“没什么,可能有点累。”
“是不是仓库的事还没处理完?”苏瑶转过身,指尖轻轻划过他的眉骨,“张总要是为难你,咱们就不干了,你这点手艺,开个安保公司肯定比现在强。”
李渊笑了:“放心,没事。”他不想让她担心,赵猛的事牵连太多,不能把她和孩子卷进来。
夜里,等苏瑶和孩子们都睡熟了,李渊揣着那块军表出了门。车开在城郊的路上,两边的路灯越来越稀疏,最后被成片的玉米地取代。废弃工厂的铁门锈得不成样子,上面用红漆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骷髅头——是当年他们在边境线上,用来标记雷区的符号。
仓库里弥漫着铁锈和老鼠屎的味道。李渊刚走进去,身后就传来沉重的关门声。三个穿黑夹克的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为首的人脸上有道从眼角到下巴的刀疤,手里把玩着把弹簧刀。
“李队长,别来无恙?”刀疤脸笑了笑,露出颗金牙,“十年没见,你倒是越来越像个老百姓了。”
李渊认出他是当年边境线上的雇佣兵头目,代号“蝎子”,当年赵猛牺牲的那场战斗,就是为了围剿他的队伍。“你还没死。”
“托你的福,捡了条命。”蝎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当年你毁了我的货,杀了我的兄弟,这笔账该算了。”
李渊的手悄悄摸向腰间——那里别着把从修表铺老头那借的扳手,是他现在能找到的最称手的武器。“赵猛的事,跟你无关。”
“怎么无关?”蝎子突然提高声音,“他踩的地雷,是我埋的!他死前还喊着你的名字,说对不起你!”
李渊的瞳孔骤然收缩,玄铁般的拳头猛地攥紧。十年前的画面突然冲破记忆的闸门——赵猛倒在血泊里,嘴里冒着血泡,抓着他的裤腿说“别管我”,而他却因为接到撤退命令,转身离开了。
“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很简单。”蝎子从怀里掏出个U盘,“把这个交给你们公司的竞争对手,我就告诉你赵猛死前的真正遗言。”U盘里显然是物流公司的商业机密,上次仓库的医疗器械被动手脚,恐怕就是他们干的。
李渊盯着蝎子的眼睛,突然笑了。他缓缓举起双手,看似要妥协,脚下却悄悄往后退了半步,踢到了身后的铁桶。“遗言我不想知道了。”他的声音陡然变沉,“因为你活不到说出来的时候。”
话音未落,他猛地踹向铁桶,铁桶撞向蝎子的同时,他顺势扑向左边的男人,扳手狠狠砸在对方的手腕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弹簧刀掉在地上。右边的男人刚要拔刀,就被他一个肘击撞断了鼻梁,鲜血瞬间糊了满脸。
蝎子反应最快,抓起地上的弹簧刀刺向他的胸口。李渊侧身避开,却被刀刃划破了衬衫,伤口火辣辣地疼。他反手夺过蝎子的手腕,用尽全力一拧,只听“啊”的一声惨叫,蝎子的胳膊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了下去。
十分钟后,三个男人都躺在了地上,不是断了胳膊就是折了腿,再也爬不起来。李渊捡起那个U盘,掰成两半,扔进旁边的水坑里。他走到蝎子面前,用扳手抵住他的喉咙:“说,赵猛的遗言是什么。”
蝎子疼得满头大汗,眼神里却带着疯狂的笑:“他说……他是内鬼……当年的情报,是他泄露的……”
李渊的扳手猛地砸在旁边的铁架上,火星溅了蝎子一脸。“你撒谎!”
“我没撒谎!”蝎子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跟我们做了交易,用情报换他弟弟的命,结果没想到我们会埋地雷……”
仓库的铁门突然被推开,晨光涌了进来,照亮了李渊脸上的血迹。他看着蝎子扭曲的脸,突然想起赵猛总爱摸他弟弟的照片,说那孩子得了白血病,需要很多钱。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喘不过气。
三、运动会的跑道
运动会当天,阳光格外刺眼。
李渊坐在看台上,看着李阳站在起跑线上。少年穿着崭新的运动服,膝盖上还缠着昨天包扎的绷带,手腕上系着李悦给的红绳,在阳光下闪着亮。苏瑶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瓶冰镇的矿泉水,时不时给他扇扇风。
“别太紧张。”苏瑶注意到他的手一直在抖,“阳阳尽力就好。”
李渊点点头,眼睛却没离开跑道。他想起昨天从废弃工厂回来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赵猛的墓地——那是他托人在城郊的烈士陵园立的衣冠冢,墓碑上的照片还是赵猛二十岁的样子,笑得一脸灿烂。
他在墓碑前站了整整一个小时,直到晨练的老人开始陆续出现,才悄悄离开。口袋里的旧表不知何时停了,指针永远地停在了三点十四分——是赵猛牺牲的时间。
“砰!”发令枪响了。
李阳像只受惊的小鹿冲了出去,起初还能跟上大部队,跑到第二圈时就落在了后面。他的呼吸越来越乱,脚步也慢了下来,好几次差点摔倒。看台上的同学开始起哄,有人甚至吹起了口哨。
苏瑶紧紧攥着矿泉水,指节都白了。李悦却站在看台上,扯着嗓子喊:“哥哥加油!红绳会保护你的!”
李渊看着儿子的背影,突然想起赵猛。当年在边境的丛林里,他们被蝎子的队伍围困,断了水也断了粮,是赵猛背着他走了三天三夜,直到看见救援的直升机。“别放弃”,赵猛当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得活着回去,看你儿子长大。”
跑道上,李阳突然停下脚步,弯腰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有几个同学已经超过了他,冲过了终点线。苏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刚要站起来,却被李渊按住了手。
“再等等。”他的声音很沉。
果然,李阳慢慢直起身子,虽然跑得越来越慢,却一步没停地往前挪。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滴,打在跑道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手腕上的红绳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像条不会断的血线。
最后一百米,他几乎是走过去的。当脚踩过终点线时,全场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李阳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庆祝,而是直接瘫在地上,望着天空笑了,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糊了满脸。
李渊走下看台时,苏瑶正抱着扑过来的李悦,眼眶红红的。他走到李阳身边,伸出手。少年握住他的手,借着力量站起来,虽然浑身都在抖,腰杆却挺得笔直。
“爸,我跑下来了。”
“嗯。”李渊拍了拍他的肩膀,“比我当年强。”
夕阳把一家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李阳的手臂搭在李渊肩上,苏瑶牵着李悦的手走在旁边,红绳的清香混着少年身上的汗味,漫成一片温柔的云。李渊摸了摸口袋里的旧表,发现它不知何时又开始走了,滴答声均匀而沉稳,像在为这漫长的归途,打着温柔的节拍。
四、红绳的温度
晚饭时,李阳把那块得来的机器人奖品送给了李悦。小姑娘高兴得抱着机器人转圈,红绳辫梢在空中划出小小的弧。
苏瑶给李渊的伤口换药时,发现他的衬衫上沾着点红漆,和废弃工厂铁门的颜色一模一样。她没有问什么,只是用棉签蘸着碘伏,轻轻擦拭他胸口的划伤。“以后别再跟人打架了。”她的声音很轻,“我们现在的日子,经不起折腾。”
李渊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对不起。”
“我不是怪你。”苏瑶放下棉签,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小的红布包,“这是我今天去归元寺求的,大师说能安神。”
红布包里是个用红绳编的平安结,上面坠着颗小小的桃木珠。李渊认得,这和十年前她埋在寺庙香灰里的那根红绳,是同一种料子。“你怎么又去了?”
“给你求的,也给肚子里的小家伙求的。”苏瑶把平安结系在他的钥匙扣上,“以后不管去哪儿,都带着。”
红绳的清香钻进鼻孔时,李渊突然想起蝎子说的话。或许赵猛真的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但那又怎样?他们一起在雪地里滚过,一起在泥水里爬过,一起把后背交给对方过,那些情谊不是一句“内鬼”就能抹去的。
夜里,他把那块军表放进了木盒,和军功章放在一起。然后,他拿出苏瑶编的平安结,轻轻系在了木盒的锁扣上。红绳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像整个夏天的阳光,把过去的阴霾都晒得暖暖的。
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李悦在梦里哼着那首关于红绳的歌,歌声很轻,却像根温柔的线,把所有的日子都系在了一起。李渊躺在床上,听着身边苏瑶的呼吸声,突然觉得,所谓的兵王归回,归的从来不是某个地方,而是这一刻的安稳——有她,有孩子,有红绳系着的,甜又暖的人间。